雨声落在水面,像是谁最后一次呼吸。
她睁眼时,便跪在风声之中。
脚下是湿冷青石,冷得像水底一块沉尸的碑。掌心一片冰麻,指骨贴着石缝,隐隐作痛。
耳中最先传来的是风声——那种穿堂而过、割人耳骨的风,像一把掠过灯火的钝刀。紧接着,是甲胄轻响、靴底蹭地、布袍擦拂的声音,层层叠叠,从她四周慢慢围拢。
她垂眸,望见膝下有血,一滩新旧交错的红。
再抬眼时,雨未止,夜未央,眼前却赫然是一个铺陈开来的杀阵。
她跪在寝殿中央,四周皆是甲士,身披玄铁重甲,手执长戈短刃,环形围困。殿外檐角垂灯如豆,风一吹便晃,照得刀刃上寒光四溢,像无数只瞳孔在盯着她看。
她的手被反绑,指尖一动,能感到腕骨勒得生疼。
她还没来得及出声,便听见一人冷声开口:“桉楠刺驾,证据确凿。念其身份特殊,暂缓处置,候殿下示下。”
语音未落,她便看见几柄刃口齐齐架上前来,贴近她颈侧,冰冷的触感如此真实。那一刻,她动都不敢动。
杀意是真切的。不是威胁,也不是虚张声势,而是随时可以落下的一击。
她却只是低头,看向自己的身体。
那是一副不属于她的骨相。手指修长偏瘦,腕骨脆弱,肤色极淡,不是那种病态的白,而是被长年雪藏、从未见过阳光的瓷冷之色。臂弯处有勒痕,细细绕着淤青,像某种挣扎留下的印记。衣襟不整,衣料是柔滑上等的,掩不住肩胛下的钝痛——
那痛像是从后腰蜿蜒上来,一路压进神经,每一寸都像被什么“碾过去”过。
她闭了闭眼,脑海中终于浮现起落水前的最后一幕。
寒夜,风雨,逃命的惊喘,奔跑中的回头。再然后,是冰水漫过头顶,有人在水边大喊:“快救人——”
但她没等到那只手。她意识沉入水底。
而此刻再次睁眼,她却发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正跪在王榻前,前方有利刃在地,被当众宣判刺驾未遂的……男宠。
“……桉楠。”她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声音也是陌生的。喉间发音低哑、偏冷,带着少年未彻底褪尽的清涩。她立在自己体内,仿佛看着另一个人说话。
她没有继续出声。她知道她说的每一个字,都在有人听着、记着。
她不清楚这是怎样的局——是误会,是陷害,是死局,还是戏台上的折子戏——但她知道一点:她现在如果出错一句,连装死的资格都没有。
风声穿过殿门,将外头宫檐上的铜铃吹得丁零作响。
殿内众人却无一出声。
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片场。
灯光未打准的空镜头,工作人员临时换戏,导演拿着扩音器喊错她的名字:“站那儿别动,你是替身不是主角!”
她没动。
那时她学会了一件事:不是你的台词,就别开口;不是你的舞台,就别抢镜。
此刻她也没动。
不是因为不怕死,而是因为她知道,“看上去像在配合”,永远比“激烈反抗”更容易活下来。
殿外雨还在落,像什么事正在逼近,而众人都在等一个人。
她不知道是谁。
但她知道,那个人要来了。
——
雨声自屋檐垂落,沿着殿前青瓦滴滴答答,仿佛在替谁数着命数。
她跪着,身形微晃。膝下青石未干,衣角早已湿透,风一卷,冷得像是要将人从骨缝中掏空。
她像一盏伫立在风中的灯。
而那阵脚步声,终于穿过重重侍卫,从殿外深处踏进来。
并不急,甚至称得上缓。可每一步都稳如落钟,在众人心口敲出回音。
她听见自己的呼吸渐浅。
那脚步声走近时,她不由自主地抬了下头。
帘幔掀起,一道黑衣身影映入眼帘。
高而清冷的轮廓,墨发半束,衣袍未系,颈上与肩头还残留些许水意。他像是方才从榻上起身,未曾束整衣冠,便直接来见“他”。
殿中所有人都伏低了头,唯她依旧跪着。
他站在她面前,身形极静,语气比风还冷:“你倒醒得快。”
她愣了半瞬。
——不是因为声音,而是那句话。
“醒得快。”
像是说“他”昏迷过。
刹那间,记忆像一根被猛然拉紧的丝线,从她脑海深处甩了回来。
那不是空白,而是一段断裂、混乱、像是被切开的梦。
殿外雷声一震,电光掠过她眼底。
她记起了。
原主是在榻上醒的。
那时榻旁尚留着体温与气息,背后贴着人的轮廓,腰腹钝痛、身侧凌乱。她未及细思,只被满身的不适与压迫惊醒。
那人……那人似乎未曾真正将她放在眼里,哪怕昏迷、哪怕垂死,他都冷静如常,行事如例。
是的。
她是借着“宠幸”之名潜入王榻。
在“那样的时辰”——殿中无人,帷幔低垂,衣带半解,肌肤贴近,呼吸炙热……刀子藏在枕下,手藏在衣袖里,一击不中,便被当场制住。
然后是窒息,是挣扎,是某种决绝之后的沉沦。
“他”原是死了,却没想到,在那一刻,自己穿了过来。
而当她睁眼,她已经错过了最重要的“刺杀”时机,也来不及为那具身体讨还公道。
此刻,她成了局里人,还得继续扮演——那只本该在床前匍匐承欢的宠物。
可“他”偏偏换了魂。
此刻,她不知沈珩记住的是“那个刺杀他的人”,还是“那个被他当作玩物了的宠儿”。
她也无法判断,在那场已然结束的榻上搏命里,他到底知不知道,“他”换了个人。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他知道“他”醒了。
“他”——还活着,这才是最危险的事。
她低下头,压住眼底的凌乱:“殿下。”
语气克制,几不可闻,却成功令沈珩停住了步子。
她望向眼前那双靴,鳞纹纹银,在湿冷的石地上沉稳站定。
沈珩立于“他”面前,居高临下,垂眸看“他”。
那目光没有怒意,却也没有丝毫怜惜,仿佛是看着一件再普通不过的物什。
片刻后,他缓声开口,声音不高,却像是一柄细细的针,钉入骨缝。
“刺我时,你也是这副模样?”
她不语,只是微微颔首,像在顺从,又像是在沉思。
“谁指使你。”他又问。
声音仍旧平静,却不再掩锋。语尾处一丝轻微的顿挫,像刀未出鞘,鞘已起响。
她缓缓抬眼,隔着风声与烛火,与那双漠然的眼眸对上。
“若真想取殿下性命,”她语调低缓,不带情绪,“……便不会选在那样的时辰。”
她语气极轻,轻得像一枚羽毛落入夜雨,但话中含义,却如石击湖心。
最后几个字似乎带起一些旖旎的回忆,沈珩神色微敛。
他缓缓俯身,视线压下。
“所以你后悔了?”他问。
她唇角轻挑,不笑,却像笑过。
“臣只是觉得,”她低声道,“既然活着醒来,总不能白白做个笑柄。”
她顿了顿,像在挑选语句,目光却静静看着沈珩:“或者说……殿下命大,我技拙?”
那话说得不疾不徐,语气不似挑衅,倒像一场死前的独白,微妙得连生死都淡下去几分。
可正是这股“不以为意”,让殿内的空气骤然沉静。
沈珩眸色一暗。
这一刻,他是真的动了杀意。
不是因为被刺,而是因为眼前这张脸——骨相未改,神情却全然不同。
原先那只“会在他床前咽气都要撒娇讨怜”的桉楠,早已不在。现在跪在这的,是个将“认命”说得好听、将“反抗”藏在骨子里的人。
他缓缓直起身,目光冷至极点。
“本王若想知道幕后,”他低声道,“也并非只有你能说。”
他抬了抬手,身后侍从立刻应声,脚步上前,显然是要将她拖下去动刑。
桉楠眼神未动,仿佛早已算准他此举。
可沈珩却在那一刻忽地止了动作,似乎又想到了什么。
那张脸他无数次见过,顺从时眼底泛水,哀怜时低眉敛色,像是只乖巧的猫。可眼前这人——跪得笔直、目光清明,嘴里说着认命的话,气息却不怯不惧,眼底没有讨饶,反倒像审视他。
如同一个局外之人……
沈珩垂眸,目光掠过“他”腕上的血痕、肩侧的伤,落在“他”一抹克制的嘴角。
那是熟悉的骨相,却不是熟悉的气味。
像是……换了副骨头的人。
他眉眼未动,心中却已泛起一丝冷疑。
这显然不是寻常死士的反应,也不是一个宠臣能说出的话。他不信“他”无辜,却也不信“他”只是刺客。
他忽地想看——若把这枚“被错放的棋子”留下,会不会有人来寻?“他”会不会露出原形?又或者,“他”会给他一个更大的局?
他居高临下看着她,眼神却不急于揭破,也不含一丝情绪。
仿佛眼前之人不是一名刺杀未遂的死囚,而是一枚被误落的棋子。
他在衡量——是否值得留在棋盘上,再博一局。
殿中静得可怕,唯有檐角风铃晃动,像是沙漏落下的最后一颗尘。
“……留着。”
众人一惊,显然没料到转折会在此刻落下。
他语气平淡得像在评茶,却已作定夺。
“禁闭听雨轩,宫人不得擅入。”
这不是饶恕,是关进瓮中,细细观之。
他未再多言,转身欲拂袖而去,桉楠伏在原地,余光仍盯着他背影,却忽然听见他停步——
“这一副模样,这点皮肉……”
他低低开口,像是随意一瞥,又像是将她从头至尾解剖过。
“倒也未必毫无用处。”
那一刻,桉楠终于看懂了他眼里那种疯。
不是癫狂,而是冰冷嵌入算计的疯。
他拿人性命当骰子,兴致所至便掷一次,看这局能否翻盘;
若掷不出想要的点数,便剔出棋局,不带半分犹疑。
他是——拿整个朝局做棋谱的疯子。而桉楠心头那根弦,却在此刻竟慢慢松了半寸。
沈珩,是个疯得清醒的局主。
疯子不信解释,却会被“异样”吸引。
她便是要让他“看出不一样”,却又“说不出哪里错”。
这样的人,疯起来固然可怕,但是生死一线之时的豪赌就是——他会想继续“看戏”。
所以她要能演下去,也就有命。
开篇即死局,沈珩无情,这一夜之后,风向似乎悄然变了。
温馨贴士:最近在从第一章开始梳理文稿,所以如果发现前后文对不上的情况,那就是正在施工的状态,主线剧情不会受太大影响,细节和逻辑是这次调整的重点。感谢有缘的宝子们能够点击进来,相逢是世间最美的缘分,这篇文能遇到你们真是有幸。
我很喜欢桉楠这个角色,小人物在生死线上挣扎坚持活出自己的路子,不管曾经是“她”还是未来的“他”,一如既往,乘风破浪。
沈珩也是非常具有两面性,客官们请满满观赏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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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醒衾中,风起帷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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