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辰从未瞧见过林柯这么副似惊似怒的模样。
其实林柯这人的表情向来不很丰富,多不过是微微的笑、隐隐的皱眉,便是在这么一个焦灼情境之下,他也只是深深皱着一对眉,并不曾有大呼大喝一类的失态行为。然而心绪毕竟瞒不了人,虞子辰只是看着四周的风无方向地萧杀,便能瞧出这人心境中可怖的那片雪浪滔天。
“......林晞。”
“哎哥!我在!”林晞瞬时立正。
林柯是很少唤她本名的,寻常还是“晞儿”喊得多些。每每叫全了“林晞”,那不是已经出了大事,便是将要出大事了。“上年十月初,你带子辰哥进山时候,可曾遇上些什么人,与你提起过关于方山的事儿?”
那次出山的队伍里边,不外乎是村里的几个孩子,以及祝青葵兼着虞子辰。然而不论是谁,林晞思来想去,都不觉得会无缘无故地便同她提起一座山上发生的事儿。
“方山......没有罢?”
若是如此,林晞这话便对不上麻姑留下的卦象了。然而麻姑已是个半只脚迈入天庭的仙人了,旁的先不论,她这么个精于卦蓍的,莫非还能在这最为简单的六爻铜钱卦上边出错不成?
林柯眼眉再蹙得紧了些,“不单是人,譬如草木鸟兽,或是只闻声响不见人的异象,皆不曾有提及方山的言语么?”
“我想想......”
是了,当时祝姊还托了林守那小孩与她传话,说要将那桃什么蘼芜讲的话转告与她哥来着。
“有的哥!我们下山时候,在地缝里边碰着一个唤作桃蘼芜的野兽,险些要吃了我们!它好像说,那方山上边又是落雷又要火烧的,众位神仙见了都要绕着道走!”
“桃蘼芜......那便是梼杌罢?”得了答案,林柯的双眉便也可见地放松许多了,只是语调仍是严肃的:“这般重大的事儿,你怎的不即时便同我讲?三月以前的事,若我是要去救人,你可知现下已耽误多少时候了!”
“那时候,”林晞即时给自己找了个免斥的理由,“子辰哥不是恰巧昏过去了嘛,那样忙乱的境地,我怎地还能记得这么个事?”再吐一吐舌头,“换作你也不是一样要记不得。”
那么种情况底下,还真可能会记不得。林柯没有在这么个事上边与妹妹计较,“先不论如何罢,耽搁便是耽搁了,我明日便要出山去,下来的日子里怕是有得忙了,既是降的雷火劫,不动上三两个月,怕都是处置不干净的。”
林晞一听得有山可出,并且不同于往时,这次是真要来个长日子的,便也不计较是因为什么事儿了,先自兴奋起来,立时便缠上林柯:“哥哥哥!与我去!与我去!我也要去!”
“你又要去做甚,添乱么,”林柯微低下头去,往姑娘脑门儿上边啪地弹了下,却是留着心,那力道也是轻轻地,“好好儿的,凑这烦恼事做什么。是要送你去祝姊丹阳泽那片地去,住它个一月两月的,可开心否?”
“开心开心!”林晞那是能出山便行了,怎会顾着是非要到某处去不可的?只教祝姊带着,那可不更合她意了,祝姊瞧着脾性暴烈,实则是个心软的,听不得她讲上几句软话。哪像她那个哥,看着温和的一张面相,要真犟起来,叫那个软硬不吃。
也等不及林柯开口了,自顾先蹦起来,甩下一句“我这便去取传音羽同祝姊讲”,一溜烟地便钻回到自己房中。
“真有这般兴奋的么......”林柯自己喃喃了句。
晞儿自小便是这么个伶俐活泼的样,愁眉苦脸撑不过半个时辰,好像这世间一切一切的美好都环绕在她的周身,花团锦簇地拥着个从不凋败的春天。
这样便已经很好了。
虞子辰也不知是何时靠近过来的。
“你这回往山下去,一走便是两个月。这边好生给了晞儿一个安置,却一直不曾说起我的去向。”这人笑了一笑,胸有成竹的模样,“这是准备着,要领我与你一道下山忙事儿去了?”
“不是忧着你在这山上闷久了,早晚要闷出些病来么。好容易能出去一趟,你倒挑三嫌四起来了。”林柯原本是想要玩笑玩笑的,然而就在这里,就在虞子辰面前,他便忽然很不想撑着那副故作轻松的神色了。先是失落,继而惊怒交加而来,现下虽然平静些,却也再无心去收拾满石案的饭菜酒食了。叹一口气,往远处遥遥地一招手,只听得窸窸窣窣一阵暗响,那攀满了林柯整个房屋屋顶的青藤缓慢垂下许多半寸粗细的藤蔓枝条来,翡翠玉颜色的蔓草,瞧着便是生脆的,上头还零星缀了些嫩青叶片。那藤蔓几枝收碗几枝挪案,也耗不得多久的,分明只是个餐风沐雨的草木,拾掇家务起来竟比人还要勤快。
林柯侧过脸来看虞子辰。
大约是因为虞子辰今日终于见了真的神仙罢,他也不晓得自己这是出于什么心理,一时兴起便施了个法术出来。
分明朋友是自己邀来的,虞子辰也是自己动了私心留着的,他此时却偏偏不愿作这些思量,只细细咂摸着虞子辰的神色变化,“瞧见这么些,害怕了?”
“这能有什么好怕的。”
不过使了个仙术一类的事物,招了棵藤蔓过来收拾房屋。虽也只是半个时辰往前的事儿,然而仔细说来,他也算是个见过神仙见过真龙的人了,难不成还要怕这些小小术法,真不晓得林柯这究竟是在想什么。
“不过些法术,方才那个湘灵专驭的水,想来你则是个驭木的罢了。”
他也是真不畏惧的,甚至要走近前去,拈起一枝细小而分生的藤蔓儿来,放在指尖揉揉捏捏,“你这藤草也便只这么细弱了,要换作那种生得有碗口粗细的,才能够算吓唬人。”
那草叶被他揉得酥痒,哧儿一下溜开了去,唯恐避他不及。林柯微微有些责怪的意味:“可别闹它了,那还是个孩子呢。要真换作碗口粗的,迟早给我这房给压塌下来。”
言下之意便是说,若是真想要招来个壮实些的藤蔓,那他也并非不可,只是并未如此作为罢了。
说到藤蔓,他忽然便记起先前给追着杀入山中,拿了他血月却也救了他一命的那个人来。实话讲这事儿过去得不久,其过程也是长足的清晰,然而大约因为那是个教他命悬一线的诡异事儿,他总是不大乐意回忆。
他记得那人也是个能驭藤蔓的厉害人物,那时突逢地裂,他是真摔下了山崖,只靠狠抱着一根那人伸下来的藤蔓才不曾给跌死。他们二人并无深交,想来那人救他也不过是个顺手的,他从松树底下爬出来那时候两人倒是匆匆打过个照面,惊鸿一瞥,抵不过他虞子辰是个记性好的人。
林柯感觉到虞子辰的眼光投过来,原先不曾在意,谁知那目光却跟个采蜜累了的蝴蝶歇脚似的,落他身上便不走了——不仅不走,还要一圈一圈地,缠丝似地缠上来。
“在瞧你是不是我见过的一个人。”虞子辰也不遮掩,径直侧过头来锁着眉看。
大约是不像的。那人生着极长的发,当日相遇那时候固然行动自如,却是因为在脑后挽了个左盘右旋极复杂的髻,好容易才将那一头长发挑高起来。虞子辰与林柯身高相似,平日里比着瞧着,谁也高不过谁,然而那日从松树底下钻出来,虞子辰却清晰记得,那人可是足比他都高了半个脑袋。
这都只是些末节,其实虞子辰最初便不觉得林柯与那人会是同一人,毕竟一动一静皆由心生,举止神态很难瞒得过人。他猝然跌落之时,其实仰头朝上望过一眼,只一眼呢,还是隔着那人脸上多花纹的银面具,他却浑身一颤一冷,因着那人眼里投出来的,压根儿就不是用来看活物的眼神。这是要死人的时候了,他看你却像在看沙滩上的一粒砂砾,或者途径此处不幸落难的一只虫蚁,带些好奇带些悲悯,却偏偏无有常人人应有的那些恻隐或者恐忧。
不是林柯这么个和柔性子的人所能表露出的神情。
林柯一直看着这人神情变换呢,“如何,像也不像?”
“不像。”虞子辰诚恳一摇头,再添了句,“全然不像。”
想来那日只是碰巧遇上的罢,既然血月刀也已被他放下,还要分心记挂那人作甚。
林柯也不曾追问他先前想的是什么人,这性子来得教虞子辰舒服。只催他去收拾些简单衣衫,说是趁着时辰,今儿傍晚便要赶着出门。
虞子辰是不如何急忙的,他们两个大男人,又是正当盛年,最能扛冻的时候,春日的天气里边两件薄衫便充足。虞子辰转进房中,将床栏上边垂搭的几件扯将下来,团巴团巴裹进布囊里边,习惯性地便要寻血月刀来卷进布囊底下去。谁知案上扫过去,一色儿的只是笔墨医书,那刀自然是四下寻不着的,心底下一猝然,才省得这是在林柯屋子里,他那血月刀早不知漂哪个天涯海角去了,一时也不晓得是该轻松还是要失落。
身后林柯跟过来了,像是背着个沉重事物,并且不大适应的模样,因为这人靠近他的时候,分分明明地传来“咚”一声清亮的木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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