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二下午，没有需要紧密相伴的课程，江南清坐在宿舍书桌前，笔尖在真题卷上停顿，思绪却飘远了。

她想起不久前，姐姐在炖奶店里，问她为何不去听自己的课，那语气有些幽怨和委屈。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死死缠绕住了她。

她看了看旁边正对着一本《有机化学》蹙眉、眼神却明显带着光的连眠，本想开口邀她同去，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连眠最近的生活轨迹清晰得如同坐标轴：图书馆、宿舍、商老师的课堂。陪自己去听苏瑾的历史课，对她而言，恐怕是种负担，就像自己面对化学一样。朋友之间，心意相通就好，不必事事对等，强求同步。

她默默合上笔记，做出了决定。

《中国古代史通论》的阶梯教室后排，江南清找了个不起眼的位置坐下。

她到得早，看着学生们陆续涌入。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混合了书本和年轻气息的味道。

苏瑾准时踏入教室。

她今天穿着一身浅灰色调的西装裤装，修身的米白色丝质衬衫束在裤腰里，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外搭一件质感极佳的深灰色羊绒马甲，长发在脑后低低挽成一个松而不乱的发髻。整个人看起来既专业干练，又不失温润，像一幅精心绘就的水墨画，清冷中透着底蕴。

她将教案放在讲台上，目光习惯性地扫过全场，在掠过江南清所在的那个角落时，微微一顿，眼神也不自觉温柔起来，低眸含笑。

她没有额外的表示，很快便收敛心神，开始了授课。

“今天我们讲北宋的文人政治与士风……”她的声音透过麦克风传来，清冽而稳定。

江南清听着，思绪却不由得飘散开去。

她想起在读书会上，苏瑾引导她发言时，那专注而鼓励的眼神，像温暖的烛火，驱散了她当众表达的些许不安；想起在家里餐桌旁，苏瑾一边看文献，一边随手将她爱吃的菜推近些的自然而然；更想起那个雨夜，苏瑾撑着伞，半边肩膀被打湿，却将她牢牢护在伞下的沉稳姿态。

此刻讲台上的苏瑾，与那些记忆中的片段重叠，却又如此不同。

更加理性、深邃，仿佛一座蕴藏着无尽智慧与风骨的青山，令人心生敬畏，又不由自主地想靠近探索。原来姐姐有这么多不同的样子，而每一种，都让她觉得……很好。

当苏瑾讲到欧阳修被贬滁州却写下《醉翁亭记》的豁达时，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投向她的方向。

江南清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轻轻点了点头，仿佛在回应那份无言的询问。

一堂课很快结束，学生们收拾东西离开。

江南清等在座位旁，看着苏瑾被几个上前提问的学生围住。她耐心地解答着，侧脸在窗外透进来的光线下显得格外专注。

待学生散去，苏瑾才拿起东西朝她走来，唇角含着清晰的笑意：“怎么突然想起来听课了？”

“就……想来听听。”江南清小声回答，耳根有些热。

姐姐不是也想我过来吗。这句话没说，她怕姐姐认为自己只是满足姐姐的期待。

虽然也有满足姐姐期待的意思，但更多的是，姐姐的询问给了她一个主动靠近的可能，来听课就变得自然而然了。

苏瑾笑了笑，没再追问，很自然地接过她手里的书：“饿不饿？先去吃饭。”

两人在学校附近一家安静的简餐店用了晚饭。

吃饭时，江南清看了看时间，犹豫了一下，还是提起：“姐姐，我待会儿……还想再去听商老师的课。”

苏瑾拿着筷子的手停住，抬哞看她，语气依旧温和：“《生活与化学》？不是说不感兴趣吗？”

“陪连眠去的。”江南清解释道，“她一个人去，我怕她不好意思。”

她想起连眠最近提起商老师时眼中无法掩饰的光彩，以及那份近乎虔诚的专注，语气里带着点对朋友状态的确认，“而且……连眠好像真的特别喜欢商老师的课，每次回来都很有收获的样子。”

她并非试探，只是单纯地陈述观察到的现象，第一次时认为连眠是单纯喜欢化学，但现在隐约觉得，这份“喜欢”似乎非同一般，喜欢的是……人？

苏瑾沉默地夹了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下去，才开口，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你对朋友倒是很上心。”

青菜怎么变得这么咸……

苏瑾在内心深处的线团缠成乱麻，就不能只听她的课吗，对朋友那么上心，为什么对自己……不再靠近一点呢。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用餐巾擦了擦嘴角，“我晚上正好要去文学院那边处理点事，顺便……帮静仪督察一下教学秩序。等你们下课，一起回去？”

“好。”江南清点头。

对于姐姐看似巧合的“顺便”，她已习惯性地接受，心里反而因此更踏实。

将江南清送到教学楼附近，看着她走向商静仪上课的教室，苏瑾才转身走向办公楼。

处理完手头的事务，她看了眼时间，估摸着课程已过半，便起身朝商静仪所在的教室走去。

她从后门悄无声息地进入，站在阴影处。

讲台上，商静仪正讲到某个分子结构的趣味演变，微沙的嗓音在安静的教室里带着独特的吸引力。

苏瑾的目光扫过台下，很快便精准地捕捉到了中间靠过道位置的两个身影。

江南清坐得笔直，神情专注，虽然苏瑾怀疑她是否能完全听懂，而她身旁的连眠，更是全神贯注，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讲台，那眼神里的光芒，几乎要实质化。

苏瑾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才缓步走到教室前门外的走廊上，倚着栏杆等待。

夜色已然降临，走廊里灯光昏黄，映着她清冷的身影。

下课铃响，学生们鱼贯而出。

商静仪最后走出来，看到等在门口的苏瑾，有些意外，挑眉笑道：“哟，什么风把我们苏教授吹来视察工作了？”

苏瑾站直身体，目光掠过陆续走出的学生，看到江南清和连眠也随着人流出来了。

连眠看到苏瑾，乖巧地打了声招呼：“苏老师好。”目光却下意识地先飘向了商静仪，带着紧张和期待。

“顺路，过来看看。”苏瑾对连眠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视线落回到商静仪身上，语气带着点无奈的调侃，声音温润，却刻意放低了些，“我就是有点纳闷，我家这孩子，怎么最近总往你这化学世界里钻？我那历史课的趣味性，难道还比不过你的分子式？”

这话听着像是抱怨自家孩子“移情别恋”，带着点亲昵的郁闷。

但那郁闷底下，或许连她自己都未完全承认，是否藏着一丝因被“分走”了关注而产生的不自在，即便这关注是源于陪朋友。

何况苏瑾的表情的确不算很好，那郁闷化成了实质，笑容逐渐变得勉强。

商静仪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出声来，那微沙的嗓音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慵懒：“苏大教授，你这是……在跟我争风吃醋？

苏瑾那温柔含笑的唇角僵了下，随即端起惯常的从容，借着抬手将一缕被夜风吹落的发丝别回耳后的动作，不着痕迹地移开了瞬间的对视。

苏瑾在内心呵呵……她确实被说中了一部分，既有对好友可能无意间惹上“麻烦”（连眠那显而易见的心思）的隐忧，也有一丝自己都觉有些好笑、却真实存在的，关于南清“时间分配”的私心。

但是苏瑾不会承认，她对南清的在意，不想以这种被点出来的方式来承认。至少，应该是和女孩单独在一起。

商静仪镜片后的目光带着戏谑，故意拖长了语调，视线若有似无地扫过一旁的连眠。

“看来你们家小朋友，求知欲很广泛嘛。不过，我看她倒是每次都很认真，是个好学生。”

她这话说得模棱两可，不知是在指南清，还是意有所指。

这时，江南清已经收拾完东西，走到了苏瑾身边，恰好听到了商静仪的后半句话。

她脸上露出些许茫然，而连眠的脸颊却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悄悄低下了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背包带子。

苏瑾已将心绪收拾好，把这两人的反应尽收眼底，面上仍是不动声色，只淡淡横了商静仪一眼，那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以及“你适可而止”的意味。

“静仪。”她唤了一声好友的名字，转而看向南清，声音立刻恢复了平时的温柔：“课听完了？那我们回去吧。”

“嗯。”江南清点头，又对商静仪和连眠道别：“商老师再见，连眠，我先走了。”

她看向连眠，带着询问，“你……一起回宿舍吗？”

连眠飞快地抬眼看了一下商静仪，又迅速低下头，声音更轻了：“我……我再等会儿，有点问题想请教商老师，你们先走吧。

江南清眨了眨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看到连眠那明显不想多言的样子，便点了点头：“好，那明天见。”

看着苏瑾和江南清并肩离开的背影，消失在走廊拐角，商静仪才收回目光，转而落在身旁尚未离开、显得更加局促的连眠身上。

女孩微红的脸颊和闪烁的眼神，在她看来，像一本摊开的、写满了心事的书，书页的内容，与她记忆中某个泛黄的章节过于相似，让她下意识地想合上。

“连眠同学，”商静仪开口，比课堂上多了几分刻意的平淡，甚至带着明显了疏离，“有什么问题？”

她希望用这种公事公办的语气，划清界限，也压下心头那点因相似面容而泛起的、不该有的涟漪。

她并非厌恶，而是……不自在。

这份不自在源于过去，也源于眼前女孩那过于直白、几乎与当年如出一辙的、让人一眼就能看穿的心思。

连眠的心猛地一跳，抬起头，对上商静仪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此刻却显得有些冷淡的眼睛，准备好的问题瞬间忘得一干二净，只剩下慌乱。

“我……我……”她一时语塞，脸颊涨得通红。

但出乎商静仪意料的是，女孩并没有像她预想中那样退缩或受伤，反而在最初的慌乱后，用力抿了抿唇，像是给自己打气般，努力迎视着她的目光，尽管声音依旧很小：“是关于……刚才您讲的那个电子跃迁的能级问题，我……我还有点不明白。”

商静仪看着她这副明明紧张得要命、却强撑着不躲闪的样子，心底那点因苏瑾调侃而起的玩味，彻底被一种更复杂难言的情绪取代。

这女孩，比她想象的要……坚韧。这份坚韧，与她记忆里那个会因为自己一句冷淡话语就黯然神伤许久的身影，似乎又有些不同。这微妙的差异，让她心头那阵烦躁更甚。

她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视线甚至没有在连眠脸上过多停留，仿佛只是处理一个最寻常的学生提问：“如果想好了具体哪里不懂，明天上课前可以来办公室找我。时间不早了，先回宿舍吧。”

她尽可能让声音听起来毫无波澜，如同对待任何一个普通学生，她也不想给予任何可能的特殊关注，尤其是对着这张脸。

“好……好的，商老师再见。”连眠如蒙大赦，却又带着点失落，几乎是立刻转身快步离开了，背影带着点仓促，却并无狼狈，那挺直的脊背甚至透出一股与她温婉外表不符的韧劲。

商静仪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里，望着连眠离开的方向，轻轻推了推眼镜，指尖微微用力。

苏瑾那家伙，刚才分明是看出了什么，却故意用维护南清的方式来点她。

而她自己也并非毫无所觉，连眠那点小心翼翼的心思，几乎透明地摊在她面前，像一面镜子，映照出她曾几何时同样笨拙而真挚的年轻。

这感觉，不止是麻烦，更是一种……被窥见隐秘的烦躁与抗拒。她并不享受这种被相似性不断提醒着过去的感觉。

她摇了摇头，仿佛要将这些纷乱的思绪甩开，转身利落地锁好教室门，也踏入了沉沉的夜色之中。

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带着一丝沉寂。

而快步走远的连眠，在确定脱离了商静仪的视线范围后，脚步才渐渐慢了下来。

夜风拂过她滚烫的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纷乱。商静仪刚才的冷淡，像细小的冰针，刺得她心口微微发涩。

她是个深柜，这意味着她对自己内心那些不容于主流的悸动有着超乎常人的敏锐和隐藏能力，也意味着，她对来自“同类”的、哪怕是极其微小的信号，都格外敏感。

商静仪看她时的眼神，与看其他学生截然不同。那不是纯粹的师长对学生的审视，里面掺杂了太多复杂难辨的东西。

震惊，恍惚，探究，以及……一种刻意拉开的、带着防御意味的距离。

尤其是最初在图书馆那次，商静仪那几乎失态的凝视，绝不仅仅是因为她像个“好学生”。

连眠靠在路边一棵梧桐树下，微微喘息着，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放着与商静仪有限的几次交集。

那份过度的关注，那份隐藏在冷淡下的波澜，那份欲言又止……

凭借她私下阅读过的无数或隐秘或直白的故事，以及自身对情感的细腻感知，一个模糊却逐渐清晰的念头浮上心头。

商老师看她，或许并非在看“连眠”本身，而是在透过她，看另一个人的影子。

这个认知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瞬间压下了刚才因近距离接触而产生的所有羞赧与悸动，带来一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失落与不甘的清醒。

她想起商静仪方才那公事公办的语气，那刻意避开的目光，更像是一种佐证。

苦涩悄悄缠绕上来，连眠甚至觉得有点可笑。

然而，这股苦涩并未让她退缩，反而像是激起了她骨子里那份不为人知的执拗。

她外表温柔，说话细声细气，仿佛没有半分锋芒，但那只是她的教养，而非本性。

真正属于连眠的内核，是认定一件事后，便不会轻易放弃的坚韧，哪怕明知前方可能是徒劳，是镜花水月，她也要亲自去触碰，去确认，甚至……去争取。

就算商老师透过她看的是别人，那又怎样？此刻站在这里的是她连眠，有着相似面容却截然不同灵魂的她。

那个让商老师失态的人，已经是过去式。而她，是鲜活的、真实的现在。

她慢慢直起身，望向商静仪办公室所在的那栋楼，目光在夜色中逐渐变得坚定。

明天上课前，去办公室问问题……这不仅仅是一个请教知识的机会，更是她靠近真相，也是靠近那个吸引她全部目光的人的、微小却坚定的第一步。

她要知道，商静仪眼底的波澜，究竟源于何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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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对照组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