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10章

申无忧饮了酒,便道,“昼静帘疏燕语频,春归何处?温风如酒,匙挑不上,箸拨不开。”[1]

众人都说“妙得很,凑起来竟像是浑然天成的一句话”,唯有宁凯风愁眉苦脸的抱怨,“他一个人就占了两样东西,等到了我这里,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席容弥德赞了一回,也饮了酒,说道,“烟景抱空意,天为谁春?影来池里,花落衫中,无微情以效爱兮,献江南之明珰。”[2]

方承鹤瞥了一眼盼儿空空如也的耳畔,笑道,“明台,你又捉弄人家小姑娘了。”

宁凯风还没听懂,扯着李莲蓉问,“文敏,他说耳坠子做什么,席上哪有人带那玩意。”

李莲蓉指了指盼儿,又指了指席容弥德,睨着眼笑,“这是明台揣着坏心思,逗人家呢。”

另一边,方承鹤已经开始说了,“欢颜酌春酒,一杯且买明朝事,信可乐也,”他夹起盘中的一块烧鹅,送进口中,“三十六簧寒不起,醉把红鹅笙炙。”[3]

裴延敬吃了口酒,沉吟道,“千里莺啼绿映江,又是经年,把酒临风,义气激青云。”[4]

方承鹤举杯,“存义果然好志向!来,承鹤敬你一杯!”

裴延敬便又举杯,“请。”

李莲蓉环顾一圈,目光落在了自己手中的象牙扇上,遂饮了酒,笑道,“我也有了一个。”

“快说快说。”

“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帏,夜月一帘幽梦,共金炉之夕香,似这等含情掩卧象牙床,几时得阳台上遇着多才俊。”[5]

宁凯风才要叫好,却发现已经轮到自己了,急得头上直冒汗,他瞪大了眼睛,搜肠刮肚的想从自己的将军肚里刮出些墨水来,却是一丁点也无。

他趁着大家不备,踢了身边的冯遇一脚,低声道,“子离,你快帮我想想办法呀。”

冯遇刚才琢磨了大半日,也只得了一个,这会子见他要,只得附在他耳上,欲和他说,偏方承鹤眼尖,瞧见了,笑道,“了不得了,快罚梦元和子离一杯。”

李莲蓉正好挨着宁凯风坐,他素日便是最爱热闹的,这会子哪有不跟着凑趣儿的道理,拿起酒杯上去就灌,宁凯风呛得咳嗽起来,样子别提有多狼狈了。

裴延敬笑道,“若是做不出来,还要再罚。”

宁凯风拿袖子胡乱蹭了蹭下巴上的酒水,不服气道,“不就是诌几句诗吗,谁不会呀。”

众人笑着催他,“那你倒是快说呀。”

“嗯——嗯——”宁凯风支支吾吾了半日,忽然喜笑颜开起来,“有了!都给我听好了!”

裴延敬不自觉正了正身子,方承鹤忍着笑去拉席容弥德,席容弥德原本正和盼儿说笑,这会子被方承鹤一拉,也看向了宁凯风。李莲蓉才夹了一块眼前的荔枝肉,还没送进嘴里,现下听他要说,肉也不吃了,搁下筷子,专心等着他的下文。

宁凯风清了清嗓子,得意道,“红豆生南国,脉脉双含绛小桃,柔滑如脂,哈哈哈哈,跪在床前忙要亲!”[6]

李莲蓉笑得肚子疼,伏在桌子上指着陆凯风骂,“你呀——你呀——”

方承鹤憋住笑,“梦元,你满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该不会是你想要上床了,就编出了这些上床的话吧。”

“哼,仰山兄,你也太没见识了,关汉卿的《一半题情儿》,难道你都没听过?存义兄,你说是不是,咱们上次可是一块听的这首曲子,对了,明台也在。”

裴延敬神色尴尬,不欲接话,席容弥德笑笑,“梦元说得不错,末一句确实是有出处的,不过,”他话锋一转,“旁的也就罢了,或许是我所知有限,不曾听过,只是这‘柔滑如脂’一句,该是出自司马长卿的《美人赋》吧?”

宁凯风语气越发得意,“不错。”

方承鹤点点头,接着席容弥德的话说道,“司马长卿在文中可没有提过是春日还是冬日,”他促狭一笑,“莫非梦元就是那日的亲历者,方能知道得如此详细?”

宁凯风本就被罚了几杯酒,现下被他抢白了一场,更是急得红了脸,越性口无遮拦起来,“文章里都说了,什么女乃驰其上服,表其亵衣,皓体呈露,弱骨丰肌,她衣服都脱干净了,肯定不是冬天呀,不然,岂不是把美人给冻死了吗。”[7]

众人听了,哄堂大笑,宁凯风犹是不觉,扯着冯遇问道,“子离,你说是不是?”

冯遇能说什么,自然还是奉承话,“侯爷说得妙,极妙。”

李莲蓉给侧旁跪着的丫鬟使眼色,丫鬟便斟了一满杯的酒,李莲蓉接过酒杯,笑嘻嘻地凑到宁凯风身边,唤着,“梦元——”

宁凯风正和冯遇聊得火热,听见李莲蓉喊他,只把头微微转了过来,身子还向那头拧着,“文敏找我何——”

他的话还没说完,李莲蓉就把酒灌进了他的口中,因为灌得太急,酒水洒的到处都是,有的甚至流到了宁凯风的鼻子里,裴延敬赶紧出言阻止,“开玩笑也得有个度,别闹得太过。”

李莲蓉这才罢手,捧腹而笑。

宁凯风接连咳嗽了好几声,他一甩袖子,上去就掐住了李莲蓉的脖子,“你个小兔崽子,不过是仗着你爹你哥的威风,竟敢捉弄起我来了。”

李莲蓉也是个不让人的,和他扭在一起,还没忘记争辩,“哼,你还说我,你难道不是沾了祖上的光,不然,就你,一个偏房庶出的幺孙,怎配同我们坐在一张桌子上?”

裴延敬说了声“不好”,赶紧就去拉李莲蓉,“文敏,快住口!”

那边的冯遇也去拽宁凯风,“侯爷,咱们快起来吧。”

冯遇不说这句“侯爷”还好,一提起这个,宁凯风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我呸,我祖上可是大名鼎鼎的宁远侯,先帝的表兄弟,要不是新帝谋反,抄了宁远侯府,你们李家还不是得恭维着我们宁家,先帝对你们也是圣眷优容,可你们却甘心做新帝走狗,上赶子舔他的腚!”

裴延敬听到这话,额上冷汗涔涔而落,他知道,这些话若是传了出去,席上这些人就都不用活了,他回头冲方承鹤喊道,“仰山,快来帮忙!”

方承鹤乃是太后一派,同李家,宁家都没有什么交情,原本是打定主意看好戏的,现下听见裴延敬叫他,少不得做做样子,上前帮着劝和。

席容弥德兀自饮酒,恍若未闻,盼儿在旁瞧着奇怪,“公子怎么不去劝一劝呢?”

席容弥德笑着问她,“劝谁?劝什么?”

盼儿张了张嘴,一时间竟也答不上来。

幸而宁李二人已被拉开,宁凯风刚才还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模样,这会子却是鼻涕一把泪一把,正拉着裴延敬的手哭诉,“存义,我心里苦啊,我知道,我什么本事都没有,要不是宁远侯府的人都死绝了,也轮不到我来承袭这个爵位。可若是没出那档子事儿,我就随心所欲做个浪荡子不好吗,如今,他们都叫我宁小侯爷,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没几个人是真心实意这么叫我的,不过就是个虚名罢了……”

裴延敬见他哭得伤心,也有些动容,安慰了他两句,接着劝道,“梦元,你本是个性情中人,怎么也说起糊涂话了,让你袭爵,那是圣上天恩,你不说感恩戴德,反倒抱怨起来,你刚才说的那几句话若是传了出去,那还得了?哎!”

宁凯风虽是个草莽性子,却也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方才是因为在气头上,现下被他这么一说,也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不禁后悔不迭。

“但求裴兄救我!”

裴延敬思量片刻,“你若肯听我的,我保你无恙。”

宁凯风大喜,“我听!我都听!”

“你只要去和文敏道个歉,这件事儿就还有转机。”

“什么?凭什么要我和他道歉!我不去!”

“梦元,说到底,人家文敏只是灌了你两口酒,你也是知道他的,他就是小孩子心性,本是玩笑之举,是你自己吃多了酒,上了火气,对着人家一顿嘲讽,这才惹出了后头的事儿。今日在场之人,我与你自不必说,便是仰山、明台、还有明台带来的行之,你带来的子离,也都不会往外头胡言乱语的。你同文敏道个歉,这件事儿就算了了。”

宁凯风知道裴延敬说得在理,可他还是咽不下去这口气,于是,他横着眼睛扫了一圈,“这几个缀锦楼的丫鬟又不是瞎子,聋子,哑巴,她们难道不会说话?”

方承鹤目光阴冷地看向几个丫鬟,“你们今日都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几个丫鬟跪着伏在地上,一个劲儿地摇头,“没,我们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

申无忧声音温和,说出来的话却是冷酷无情,“今天这件事儿,若是传出去了一个字,你们就都搬到我那里去住吧,我会用狱里的家伙式尽心招待,把你们一个一个,好生送走。”

丫鬟们吓得脸都白了,声音发颤,“不,不敢。”

席容弥德笑了笑,“不敢就好,行了,你们都起来吧。”

宁凯风冲着李莲蓉一抱拳,“文敏,是我不好,我和你道个歉。”

李莲蓉虽然和宁凯风差不多年纪,身量却没有他那么粗壮厚实,手上又没有多少力气,刚才吃尽了亏,衣服还被扯坏了一块,这会子正在闷闷不乐,根本不想搭理宁凯风。

裴延敬便给李莲蓉使眼色,方承鹤和席容弥德也是好言相劝,李莲蓉这才不情不愿地瞅了宁凯风一眼,拱手道,“方才也有我的不是,我不该说那些讨打的话,梦元,你多担待吧。”

裴延敬如释重负,亲自斟了两杯酒,递到两人手上,“好了,这就算是好了,酒下肚,恩仇罢,这件事,从此以后谁都不准再提。”

众人复又坐下,仍是吃酒行令,顺带着同缀锦楼里的丫鬟时不时调笑两句。

一时,申府的小厮过来传话,“大少爷,老爷说你明日还要温书,嘱你快些回家。”

申无忧不敢久坐,便和众人拱手作别。宁凯风听得“温书”二字,直晃脑袋,“行之,我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读不下去了,尽管来找我!”

申无忧一只脚已经跨出去了,这会子又转过身来拱手,“无忧在此谢过梦元兄了。”

说罢,他跟着小厮急匆匆而去。

申无忧一走,方承鹤也起身告罪,“时辰也不早了,我还有几本账簿要看,承鹤便先走一步了,等来日闲了,我再略备薄酒,在寒舍恭候诸位兄台!”

裴延敬笑道,“既这么着,咱们也都散了吧。”

李莲蓉往窗外看了一眼,神色有些郁闷,“太阳还没落山呢,这么早回家有什么意思,还得挨我老子的骂。”

宁凯风也没玩够,一听这话,便拉着李莲蓉说,“文敏,要不咱俩去红翠馆逛逛?”

李莲蓉一乐,才要说好,却又皱起了眉头,“我,我老子不让。”

宁凯风笑着打了个酒嗝,“哈哈哈,你个混世魔王,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听话了。”

李莲蓉也不打算瞒他,把手一摊,“小爷我没钱啊,他把我的银子都给扣下了。”

“嗐,我还当是什么事儿,原来是为着这个,你花多少银子,都算在我身上!”宁凯风说着,一拍胸脯,又打了个酒嗝,熏得李莲蓉赶紧往旁边挪了两步。

宁凯风压根没留意,拽着他就往外走。宁凯风本就吃多了酒,这会子又添上个李莲蓉,走起路来更是摇摇晃晃,冯遇跟在后头小心扶着他们。

裴延敬、方承鹤、席容弥德三个人缓步下了楼,尹娘子笑着过来问好,“唉哟,几位爷这就要走了?吃的可好呀?”

方承鹤笑着指了指裴延敬,“今儿是裴兄做东,尹娘子若要讨账,只管找他讨去。”

尹娘子连忙说道,“方公子说的这是哪里的话,我们盼着几位公子过来坐坐还不能呢,哪还敢跟几位公子算账。”

裴延敬从荷包中掏出一块碎银子,放到尹娘子掌心,“你瞧瞧,够不够。”

尹娘子笑着把银子揣了,“够,够了,谢裴公子赏。”

裴延敬、方承鹤、席容弥德依次上了轿子,听见尹娘子追出来喊,“几位公子慢走——”

席容弥德吩咐车夫,“等裴兄和方兄的轿子走了,咱们再走”,车夫应着“是”。

席容弥德从纱窗里瞧见李莲蓉和宁凯风已经勾肩搭背地进了红翠馆的门,不觉哑然失笑。这两个人都没什么心眼子,凑到一块就容易惹出是非,却又都不记仇,甭管闹出了多大的事,一顿酒的功夫就全忘干净了。

他正想着,就听到轿外有人轻声唤他,“席容公子。”

车夫道,“二少爷,有个小女孩找你呢。”

席容弥德一掀帘子,见是盼儿,便笑道,“上来吧。”

车夫便把盼儿抱上了轿子,盼儿给席容弥德磕了个头,“公子,求您收了我吧。”

席容弥德一愣,他虽然自诩风流,却还没想过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方才他在席间的话不过是玩笑罢了,没想到她竟当真了。

“盼儿,你还小呢,你不懂男女这些事。”

“不,公子,我都懂,真的,我娘都教过我了。公子,你就收了我吧,你要是不肯要我,我娘一定会打死我的。”

席容弥德勾起她的下巴,仔细端详了一阵。她虽然年纪尚小,稚气未脱,眉眼之间却已有了些风尘的味道,颇有几分她娘当年的神韵。要说他没心动,那绝对是假话,不过他屋子里并不缺丫鬟,就这么把她带了回去,也着实说不过去。

他想了想,取下棕玉扇上的红玛瑙坠子,笑着交到了她的手上,“你把这块玛瑙拿回去交差吧,让你娘把它磨成耳坠,就当是信物了,等你长大了,再戴着它来找我。”

盼儿把红玛瑙揣在怀里,她张了张嘴,似乎还想说什么,就听车夫在外头喊,“二少爷,他们的轿子已经走了,咱们也走吗?”

席容弥德“嗯”了一声,“你把这丫头抱下去吧。”

盼儿立在缀锦楼的门口,目送他的轿子越走越远,直到最后没入人海,再也看不见了。

[1]《晚春》《清平乐》《初至西湖记》《颂古》

[2]《惜晚春应刘秘书诗》《画堂春·一生一代一双人》《春赋》《洛神赋》

[3]《读山海经·其一》《鹧鸪天·嫩绿重重看得成》《兰亭集序》《念奴娇·炙砚》

[4]《江南春》《采桑子·宝钗楼上》《岳阳楼记》(最后一句找不到了欸,可能是我自己写的)

[5]《春思》《八六子·倚危亭》《别赋》《杂剧·董秀英花月东墙记》

[6]《相思》《芳闺十胜》《美人赋》《一半儿·题情》

[7]《美人赋》

啊啊啊啊终于把这几个出处都搜罗出来了,码字不易,哭泣求收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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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五俊行春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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