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楚长得像母亲。
从他有记忆开始,便总有人夸他长得俊,像妈妈。但十岁以后,陈楚已经很少能记起母亲的样子。这倒不是说如果她出现在他面前,他不能一眼认出她——只是哪怕站在镜子跟前瞪着自己的脸,想到每个人都说他像母亲,他也回想不起她的模样。
陈楚知道,这是因为和母亲在一起时,他鲜少抬头看她的脸。
他对母亲最早的记忆,是在他读学前班的时候。那会儿他们住的还是老区的旧房子,厨房里没有抽油烟机,只有一个油乎乎的排气扇安在墙上,嗡嗡地转。晚上母亲在灶台前做饭,陈楚便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背唐诗。灶台前的窗台上总会摆着一只老式闹钟,母亲干什么都会瞧它一眼,嘴里念念有词:蒸鱼七分钟,煮饭二十分钟,炖汤四十分钟……到没什么油烟的时间,母亲便会把陈楚叫进厨房背唐诗。他得背十五分钟。
那只闹钟就是母亲的时刻表,把她的时间切割成均匀的方块。在家里,她走到哪儿都带着它。
从学前班到小学四年级,母亲的闹钟也是陈楚的时刻表。母亲的方块镶嵌在他的方块里,把他的时间填充成两种颜色:蓝色是在学校的,红色是在家的。在红色的时间方块里,又有母亲的小方块:锻炼的时间,吃饭的时间;写作业的时间,背唐诗的时间;看电视的时间,读课外书的时间……
母亲不喜欢打乱这些方块,就像她不喜欢鞋柜上的刮痕。刮痕是父亲把新沙发搬进屋时留下来的,蹭去了鞋柜拐角处的一片油漆。母亲逛遍了市内的市场,找不到同一种颜色的油漆,便回到家大吼大叫,摔碎了父亲的两瓶酒。父亲给了她一巴掌,她也像那两支酒瓶一样摔到地板上,哭起来。那是陈楚第一次看到母亲哭。从那以后,鞋柜的一头便挂上了一块蓝色碎花底的收纳袋。
小学三年级那年,陈楚报名参加了班里的篮球队。第一天的训练安排在下午放学后,他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六点半。那时他们已经搬进电梯房,一层楼六户业主,来往很少,互不相熟。母亲把陈楚锁在门外,直到七点半洗完碗筷,才打开门放他进屋。一走进玄关,他就挨了母亲的巴掌。他听见母亲歇斯底里地哭叫、吼骂,一只耳朵在麻木的脸边嗡嗡地响。他望着那只老式闹钟,它就摆在从老屋搬来的旧鞋柜上,钉起蓝色收纳袋的地方。
所以在母亲身边,陈楚老是惦记着那些不能被打乱的方块。因为太惦记,他常常去瞄钟面上的时间,渐渐地,看钟的次数便比看母亲的次数更多。
母亲和父亲吵架的那段日子,总把那只闹钟留在陈楚的桌面。四十分钟给数学作业,三十分钟给语文作业;五十分钟预习功课,二十分钟默写单词。父母在客厅里扯着脖子嘶吼,陈楚便在卧室里一面写作业,一面盯着时间。他记得钟面上阿拉伯数字的形状,记得秒针尾巴上的图案,却难以把母亲的面貌记在脑子里。他从不觉得内疚。只要母亲不在他面前哭嚎,他就什么也不怕。
后来父母离婚,母亲把陈楚留给父亲,又把那只闹钟留给陈楚。早晨去上学,陈楚偷偷将它藏进书包,连同装满照片的相册,一起扔进了小区外面的水渠。东西落水时,发出扑通扑通几声闷响。陈楚趴在横跨水渠的小桥边,只能望见桥底藻色的青苔,污脏的水。
继母带着女儿住过来,是母亲离开近两年以后的事。
和父亲一样,继母周丽也是湖南人。因此四月跟着父亲回老家扫墓时,陈楚也同周丽一块儿吃了顿午饭。那天她没带上女儿,只身先到餐馆,点了几个他们父子爱吃的菜。她个子不高,很瘦,长得不如母亲漂亮,也不像母亲那么矜持又冷淡。陈楚吃不了太辣的菜,于是吃饭的时候周丽便倒了半杯白开水,挑出辣椒炒肉里的肉,一片片在杯子里涮过才给他。
父亲离开餐桌去洗手间,周丽抬起脸冲陈楚一笑。
“我看你爸都叫你阿楚,我也这么叫你,可以吗?”
陈楚回给她一笑:“可以的,阿姨。”
周丽又咧嘴笑了。
“我知道你这个年纪的孩子都有自己的想法了,所以我们两个以后肯定还要一段时间相互熟悉,多磨合。我这个人性格就比较直,有什么话都会摆到桌面上说,我觉得这也是解决问题应该有的态度,有什么事都得敞开聊。”她说,“所以我也希望啊,以后要是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或者你不喜欢的地方,你都能直接跟我讲。这样我们也能尽快互相了解,多沟通,过得也就更高兴,好不好?”
她的普通话不标准,带着很重的乡音。陈楚垂着眼皮仔细听,等她说完,嘴边依旧挂着笑:“好啊。阿姨您放心,到时候您带着妹妹住过来,我们多相处一段时间就会熟了。”
“你爸爸说你又懂事又能干,学习也从来不要他操心,我就知道你肯定是个好孩子。”周丽于是又帮他涮干净一块肉,伸手要夹到他碗里,“我女儿比你差多了,快九岁了还懵懵懂懂的,整天只知道在外面玩,不懂事。以后还要麻烦你这个哥哥多带带她,让她向你学习。”
“谢谢阿姨。”陈楚将手里的碗往前送了送,好让她伸筷子,“我听说妹妹学习成绩也很好,她还小,爱玩一点也正常。”
他把话说得很客气,对面周丽脸上的笑也很客气。“也不小了,就是调皮。”说完她便朝洗手间的方向望一眼,稍稍敛容。
“趁你爸爸不在,阿姨问你个事。”她放下筷子,“我听你爸爸说,你们家准备装修一下,他想把书房旁边那个卧室也一起重新刷过,以后给我女儿住。我让他先跟你商量,问问你的意见。他有没有问过你啊?”
手里的筷子戳着碗中的肉,陈楚耐住性子听完,笑着颔首:“爸爸已经跟我说过了,我没意见。”
周丽一时没吱声,眼角的细纹里藏满了踟蹰。
“我是听说……那个卧室本来是你奶奶住的。你爸也跟我说了,你奶奶生病那段时间一直是你照顾她,还给她做饭、送饭。你这么小就做这么多事,天天陪着奶奶,肯定对奶奶也有感情。现在老人家刚过身,我怕你习惯了那个房间给奶奶住,会舍不得。”她坐直身子,字斟句酌,“你要是不愿意,或者有别的什么想法,都可以跟我说,我再去和你爸爸商量。我女儿反正也还小,住书房完全没问题,正好还可以多看点书。”
人都走了,房间有什么好舍不得的?陈楚一言不发地听着,将那片寡淡无味的肉送进嘴里,又咽下一口米饭。
“谢谢阿姨,不过我真的没意见。”抬头看向周丽的时候,他依然弯着嘴角,“书房太小了,妹妹还是住那间副卧吧。”
房子装修一个月,又通风一个月。小升初的考试结束,陈楚才跟着父亲搬回去。发黄的墙壁重新粉刷,积尘的吊灯全部撤换,老旧的家具送去回收站,瓷砖地上铺了实木地板。玄关已经没有那台挂着蓝色收纳袋的鞋柜。陈楚跟在父亲身后进门,脱下鞋子,放进新的鞋柜。
直到去火车东站接继母和妹妹那天,陈楚才停在书房旁的副卧门口,仔细看了一圈翻修后的房间。新家具都是周丽挑的,统一选了明亮的浅色;屋子里很干净,桌上摆着粉蓝色的护眼台灯,床上铺着印有热带鱼的海洋床单。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陈楚盯着窗台上那一小盆仙人掌瞧。他的卧室从不会有这种绿色植物。
继母的女儿林澈是个不爱笑的姑娘。她长得不像周丽,又黑又瘦,巴掌大的脸上有一双大得有些不协调的眼睛,小鼻子小嘴,头发很硬,眼睫毛很长。住进书房旁那间副卧的第一个下午,她就在书桌侧边的墙上贴了一张薄薄的卡纸。那是一幅儿童沙画,蓝天白云红瓦房,单薄幼稚,与整个房间清爽的装修格格不入。
和她一块儿吃第一顿午饭的时候,陈楚问她:“我不会说湖南话,能不能叫你‘阿澈’?广东这边习惯这么叫。”
林澈咬着杯口点头,看起来不仅不爱笑,也不爱说话。因此在餐桌上,一直是陈楚摆着微笑,边给她夹菜、边同她聊天。“你开学是读四年级吧?我开学读初一,跟你同一所学校,不过是在初中部。”他告诉她,“学校离家不远,十五分钟的车到总站,再换一趟车,七八分钟就到了。要是你想走路去上学,以后我也可以陪你一起走,也是二十分钟左右。下个月去报到的时候我也带你去初中部看看,等开学了,你有什么急事都可以去初中部找我。”
坐在他身旁的林澈看起来呆头呆脑、心不在焉,总是只点一点头,从喉咙里挤出一个单调的发音。
夜里主卧关着门,陈楚躺在自己的卧室,偶尔能听见父亲震天的鼾声。陈楚在黑暗中睁着眼,许久没能入睡。他睡眠浅,深夜的雨声能吵醒他,雨季的雷声也能惊醒他。父亲有慢性咽炎,喉咙肿得厉害的时候,鼾声比雷还响。
门外传来门锁的响动。有人打开房门,过了一会儿又轻轻关上,小心翼翼地锁好。陈楚知道,那是对面林澈房门的声音。那把门锁不大灵活,从前奶奶住在那里的时候,每天晚上起夜都会发出不小的动静。他猜是父亲的鼾声太响,也吵醒了林澈。
几分钟后,门锁又响了两次。陈楚一动不动地躺着,等到“咔哒、咔哒”的轻响第三次出现,便下床穿鞋,摸开卧室的灯,打开了房门。顶灯从他背后投出一方白亮,打在对面半开的房门上。林澈躲在门板后面,顶着乱糟糟的头发,一脸迷茫的惊讶。
陈楚扯出一个笑脸,小声问她:“怎么没睡觉呢?”
林澈扒着门把手,那双大得不协调的眼睛望着他,犹豫片刻。
“想上厕所。”她用更轻的声音回答,“太黑了,看不见。”
小孩子的“看不见”,就是一句要面子的“我怕黑”。陈楚走到通往客厅的墙边打开廊灯,又来到书房对面的洗手间前,打开厕所的灯。
“进去吧。”
“谢谢哥哥。”
林澈钻进洗手间,刚要关门,又从半掩的门后探出脑袋,直直地看着他。
“我等你出来,过会儿再关灯。”陈楚说。
她点头,抿了抿嘴巴,突兀地说:“客厅里那个钟坏了。”
“钟?”
“嗯,鞋柜上面的那个。”林澈的嗓音轻得像气音,几乎要被父亲的鼾响淹没,“吃中饭的时候它是三点,睡觉前是六点。”
客厅里只有一个挂钟,挂在鞋柜紧靠的那面墙上。等林澈关上洗手间的门,陈楚便独自来到玄关,仰头查看。厨房的吊滑门后面一片阒黑,白色纱帘虚掩客厅尽头的落地窗,阳台外亮着路灯模糊的光。陈楚没有打开客厅的灯,只能借着廊灯朦胧的光线观察钟面。钟面的玻璃罩掉了。这只挂钟是从老区旧房子带来的,款式过时,装修屋子的时候没有被拆下带走。
秒针走得很慢。他仔细看了看,发现秒针的尾巴扭曲地弯折起来,钩住了分针的尾巴。应该是装修时工人不小心弄坏的。陈楚和父亲都有手表,极少去看挂钟,不知道玻璃罩是什么时候掉的,也从没注意钟上的时间已经不准。
洗手间里响起马桶的冲水声。林澈走出来,轻手轻脚地带上门。
“哥哥?”
“去睡觉吧,等下我来关灯。”
“好,哥哥晚安。”
她回到卧室,门锁发出“咔哒、咔哒”的响声。父亲的鼾响还是时起时伏。
伸手拨弄一下那根又细又脆弱的秒针,陈楚把分针的尾巴解救出来,继续观察。秒针颤动了一下,接着走动。它仍旧走得很慢,慢到心情再好都会觉得日子难熬。陈楚放下手,注视这只挂钟。它是真的坏了。
从搬到广州的第一天开始,周丽有一整个星期都待在家里。她给林澈和陈楚做饭、打扫卫生,也带他们一块儿出去散步,熟悉周围的环境。
到了正式上班的那天,周丽起得很早。陈楚六点钟推开房门,便听见厨房抽油烟机的呼呼运作声。他来到客厅,隔着玻璃吊滑门,看到灶台前周丽忙活的背影。抽油烟机亮着昏黄的灯,腾腾油烟翻滚上升。陈楚瞧了一会儿,走上前拉开门:“妈妈。”
“诶,阿楚起来啦?”周丽回头看他,被冲鼻的辣味呛得咳嗽两声,手里的锅铲没有停下,“我发现你真的每天都起得好早啊!还坚持出去跑步,习惯真是好。”
“我学散打,习惯早起锻炼了。”陈楚站到水槽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在炒菜?”
“哦,我今天开始要去上班了,这阵子都是上早班,就先把你跟澈妹陀的中饭做好。等下放进冰箱里,中午你们热了吃就行。”周丽关掉灶上的火,铲出锅里的胡萝卜炒腊肉,“吃完以后饭碗就放水槽里吧,晚上我回来一起洗。”
接过她手里的盘子,陈楚替她把这盘菜搁到一旁。他发现她已经做好了两菜一汤。
“您是在珠江新城那边上班吧?晚上大概几点回来?”
“可能要七点左右。你爸爸下班时间不确定,所以我自己坐楼巴回来。”她把铁锅端到水槽里,拿起百洁布熟练地擦洗,“晚上吃饭可能要七点半了,你们要是怕晚上太饿,可以稍微晚一点吃中饭。”
“那以后午饭还是我做吧。”从冰箱上的储物盒里拿出一卷保鲜膜,陈楚将她炒好的菜一一封好,“您回来的时候估计菜市场都关门了,我暑假在家也没什么事,正好可以上午去买菜,也省得您晚上再去超市买。”
周丽忙着刷锅,头也不抬地摇摇脑袋。
“那不行,你还是小孩子,怎么能让你做饭啊?”
他端起汤放进冰箱,又回过身去端青菜:“没事,奶奶在的时候都是我做饭的。”
“那段时间是特殊情况,本来就不应该让你做饭的。”周丽口气坚决,没有让步,“正好放假,你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子该玩就玩,该学习就学习,时间不能耗在家务上面。”
将最后一盘菜也搁进冰箱,陈楚沉默几秒,最后说:“我去跟爸爸说吧。”
父亲的态度很明确。洗漱完走出洗手间,陈楚正好听到他们夫妻俩在主卧的谈话。
“你就让阿楚做吧,早上做的饭中午再吃也不新鲜了。”习惯了作为律师在法庭上发言,父亲吐字清晰,嗓门很大,“小孩子就是要吃点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但是澈妹陀不会做家务啊!”周丽说的是方言,嗓音压得很低,需要凝神去听,“不能这么区别对待,不然细伢子①心里会有想法。”
“阿楚是哥哥,又是个男孩子,就应该更有担当的。”父亲的语气里总算透出不耐烦,陈楚能想象出他赶苍蝇般的手势,“哎呀好啦,不说了,就让他做中饭!反正以前我去上班的时候他也是自己做饭吃的,不能你一来就惯着他了。”
咔哒。书房旁那扇门轻轻打开,林澈探出脸,看一眼主卧的门,又扭过头,对上陈楚的视线。他站在洗手间门前,给她一个微笑:“早啊。”
林澈颔首:“哥哥早。”说完她又缩回房间,小心地合上了房门。
静立在原地好一会儿,陈楚才转身到玄关换鞋,出门晨跑。
陈楚常笑,因为他相信“伸手不打笑脸人”——这就像一条恒定的规则,在陈楚身上必须遵守,也绝对管用。可林澈显然不信这个。周丽愈是热情健谈,就愈显得林澈少言寡语。她话少、表情也少,主动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即便是坐在电视机面前看动漫,也少有笑的时候。更荒谬的是,即使她不笑、不健谈、不漂亮,陈楚也得对她好。所以他不喜欢她,就像他不喜欢她每天下午都要看的《魔法咪路咪路》,一个太沉闷,一个太聒噪。
广州夏季的白天总是来得很早。陈楚习惯在晨跑结束后去买菜,八点半以前回到家,避开气温太高的时段。他踩着自行车出门,经过篮球场,通常会遇上一早来占场子的学生。因此下坡时看到拍着篮球走在路边的何昊,陈楚没打招呼,目不斜视地骑在车上滑下了坡。
“哎哎哎!陈楚!”何昊在后边嚷嚷。他把球抛给同伴,拔腿追上来,撑住自行车的后座,险险跳上去。车身一歪,陈楚不得不刹车停下,一只脚支到地上,没有表情地回过头:“什么事?”
抓起衣襟擦去脸上的汗,何昊赖在座板上,嬉皮笑脸地问:“你去哪啊?来不来打球?”他换了个发型,头发几乎剃光,只留下中间一条,杂草似的胡乱支棱,被发油抹得发亮。陈楚和他同班三年,这是他见过何昊最像港剧马仔的形象。
“不打,有事。”
“放假还有什么事啊,又没作业。”
“要买菜回去做饭。”陈楚说。
他看一眼手腕上的表,又踩起了脚踏板。何昊没坐稳,险些摔下去。“唉,还做饭?打完球一起出去吃呗,你看我们班几个人都在。”他拿鞋底刮擦几下地面,试图拖住陈楚,“我请客!”
“不行,家里有人等着吃饭。”陈楚蹬着车,不为所动。
何昊抬高两只脚:“哈?谁啊?你奶奶不是已经不在了吗?”
摇摇摆摆的车头拐向左侧的人行道,陈楚再次刹车,停在路缘石旁。
“不行就是不行,不关你的事。”扭头瞥一眼何昊,他下达最后通牒:“下去,我要走了。”
何昊的纠缠耽误了五分钟时间。从菜市场回家的路上,陈楚绕过篮球场附近那个长长的缓坡,抄了一条近路。车轮碾过植草砖断裂外翻的砖缘,斑驳的树影压着干枯的草坪。这条路在别墅区西面的外围,冷冷清清,只有路旁的大叶榕伸长着枝叶,四季常青。陈楚骑得很快。树影间的光斑掠过他的脸,他沿着无人的道路用力蹬下脚踏板,从一个弯道拐到下一个弯道。
冲上马路前,陈楚没有压下刹车减速。那个瞬间他想起在新闻里看过的画面:骑着车的学生冲出十字路口,被横过马路的铁皮卡车撞飞。他飞得太快,像陈楚扔进水渠里的闹钟,没有影子,只有落下的声音。
车身冲上了马路。陈楚拐进对面的人行道,放慢车速。
八点二十九分,他回到了家。在厨房放下大包小包的蔬菜时,陈楚已经浑身是汗。还穿着睡衣的林澈从房间里出来,拉开一点儿厨房的吊滑门,探进脑袋。
“哥哥,你出去买菜啦?”
“对。”陈楚打开水龙头,冲净手心的汗,“妈妈说你喜欢吃毛豆,我中午做毛豆和牛肉,再炒个红菜苔,行吗?”
“好。”她点点头说,“我会择菜,等下做饭我帮你。”
看到林澈择的红菜苔,陈楚就知道周丽一定交代了女儿“要帮哥哥做饭”。他在切牛肉的间隙回头瞧了一眼,发现盆里的菜苔折根去叶,菜花萎靡,模样凄惨。而林澈还坐在靠墙的小板凳上埋头苦干,她分不清老皮和嫩皮,只是掐着粗杆的根部费劲地拉拽。
“我来择吧。”把剩下的一半红菜苔从她脚边抢救过来,陈楚拎起流理台上那一袋还没剥的毛豆,“你会剥毛豆吗?”
林澈又点点头:“会。”
一斤毛豆,她剥了将近一个小时。因此直到下午一点,他们才终于吃上午饭。
“这个是什么?”陈楚把最后一道菜端上餐桌的时候,坐在椅子上的林澈凑到蒜苔炒牛肉跟前,小心地指着盘子里的蒜苔问他。“蒜苔。”陈楚放下盘子,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牛肉和蒜苔都被切成小丁,加上孜然调味,鲜香下饭,也更好咀嚼。这是牙口不好的老人最喜欢的一道菜。
林澈趴在桌边,又看向盘子里的银勺。除了菜苔,每个盘子都配了一只勺子。
“为什么要放一个勺子?”
“公勺,用这个舀菜更卫生。”
点了点脑袋,她舀出一勺蒜苔炒牛肉给陈楚,又舀出一勺给自己。等到一碗饭下肚,她又添了一碗。端着第二碗饭回到餐桌边,林澈往嘴里扒进两口米饭,突然问他:“哥哥,我下午能不能玩你的电脑?”
陈楚也站起身,走进厨房添饭。
“是想玩游戏吗?还是想查什么东西?”
“上□□。”
“行。”他走回桌前,重新坐下,“今天写作业了吗?”
学校给通过入学考试的插班生布置了暑假作业。手里的筷子戳进饭碗,林澈摇摇头。
“还没有。”
“那先写两个小时作业再玩。”陈楚给自己舀一勺牛肉,“六点开始吧,可以玩到妈妈回来。”
林澈对着自己的饭碗点一点下巴:“好,谢谢哥哥。”
而后她便埋下脑袋,不再吭声。陈楚舀出一勺毛豆添进她的碗,听见墙角的落地扇摆着脑袋,呜呜作响。“你是要找朋友聊天吧?”他拌匀自己碗里的牛肉和米饭,“那开学前只要写了作业,每天下午六点你都可以来我房间玩一下电脑。不过妈妈回来以后就不能玩了。老盯着电脑屏幕伤眼睛,不能玩太久。”
林澈从饭碗上抬起脸。
“只能六点钟吗?”
“只能六点钟。”
“但是我同学不一定六点钟在线。”
“他们什么时候在线?”
“不知道,他们想玩的时候就在线。”她说,“我能不能等他们在线的时候才玩?”
陈楚没有作声。他看着自己的碗,手里的筷子还在米饭和肉末间搅拌。碗里的食物变成了数不清的方块,不同的颜色镶嵌在一块:白色是米饭,酱色是牛肉,绿色是菜苔。
“行。”许久,他开口回答,“但还是只能玩一个小时。”
抓着筷子的林澈扭过腰去看客厅里唯一的挂钟。
“那个钟坏了。”陈楚告诉她。随即他又想起来,她早就知道。
“它是不走了吗?”林澈问他。
“它走得慢。”
“那可以修吗?”
发现它故障的第二天,陈楚也这么问过父亲。他当时是怎么回答的?陈楚眯缝起眼睛,回忆数秒。
“先挂着吧,”他说,“暂时不修了。”
脚注:
①细伢子:方言,意为“小孩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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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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