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陆清桉自然也第一时间注意到了李思佳,那天晚上光线暗,全程停在她身上的目光不到五秒,加上这会她脸还是浮肿得厉害,清一块紫一块的,他完全没有认出来,漫不经心地收回了目光。

这样的态度,落在李思佳眼里,只剩下轻蔑。

她抖得很厉害了,岑遥适时上前,挡住她胆战心惊的视线,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从她手里拿走钥匙扣,“给我打个电话就好了,特地下来做什么?”

李思佳哆嗦着说不出话,岑遥笑着回头,对另外两人说:“我先送她回去……陆先生,如果你要和我们一起吃晚饭的话,得麻烦你再等我会。”

陆清桉了然,轻笑着颔首,半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岑小姐放心去送人,我是不会把你妹妹拐跑的。”

和平时程式化的笑容不同,这会流露出罕见的少年气,仿佛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歧桑多看了两眼,这微妙的神态,岑遥看在眼里,眉心不着痕迹地一蹙。

岑遥走后,空气只安静了几秒,不知道谁在听歌,歌曲外放,张悬的《如何》——

你要如何原谅此时彼时的愚蠢

如何原谅奋力过但无声

唱到“无声”的下一秒,歧桑在男人松散的注视下开口:”你叫Lu Qingan?哪个Qing,哪个An?”

“'清道桉列,天行星陈'的清桉。”

后来歧桑上网查过,才知道这句词出自张衡的《东京赋》,而“清桉”在其中的意思是:清微淡远,握瑜怀瑾,洁白无瑕。

见她还不明白,陆清桉用眼神示意:“把手给我。”

歧桑犹豫了下,照做。

她手掌不大,指节纤细,陆清桉多看了会,然后倾身,自然而然地压平与她的视线,在她细腻柔软的掌心印下自己名字。

等到微凉的指腹离开后,歧桑回过神,“我叫歧桑。”

陆清桉笑起来,之前歧小姐歧小姐的叫,他能不知道吗?

片刻听她又补充道:“歧路的歧,桑葚的桑。”

歧桑不由分说地拉过他的手,在他宽大的掌心处,一笔一画地描绘着这两个字。

像是非要让他记住。

陆清桉心微动了下,短暂失焦的眼睛里,映着女生执拗的脸,思绪回笼后,迎接他的是深海一般的眸。

她的眼睛过于干净直白,仿佛是块未经雕琢的玉,什么心事都能一览无余,就比如她刚才这行为,直白地透过虹膜传递出“你撩我一次,我得还你一次”这层意思,坦坦荡荡,又透着一种我行我素的乖张范,骨子里满满的不服输的劲。

故作老成的姿态,容易让人忘记她今年也不过二十出头的事实。

歧桑又问:“你几岁了?”

“大你七岁。”

她简单做了加减,“二十八?”

他竟然从她那语气里听出“原来已经这么老了”的意思。

“看不出来。”这姑娘点评了句。

“那你觉得我像几岁?”

“27。”

多让人哭笑不得的一张嘴,陆清桉无奈勾唇,眼里掺着不太分明的纵容,“能不能捡些我爱听的话说?”

不受控制的,他抬起了手,捏住她血色不足的嘴唇。

触感是出乎意料的柔软,像有层电流,无声地在两人间来回横窜,激起酥酥麻麻的痒意。

歧桑生生愣在原地,以至于没听见他接下来的一句“冒犯了”。

-

这个点路上正拥堵,车被扔在医院,三个人步行去吃的晚饭。

陆清桉故意放慢脚步,饶是如此,俩女生始终在他身后,保持着近两米的距离。

路上手机响起,他摁下接听键,毫不避讳地谈论着工作上的事。

一通电话结束,目的地也到了。

不是岑遥说的面馆,也不是歧桑随口胡诌的路边摊,而是一家连锁粥店,门店不小,整整齐齐地横着数十张长形木桌。

赶上饭点,店里只剩下一处空位,靠里的位置紧挨着一台立式空调,陆清桉自觉坐过去,剩下岑遥和歧桑坐在同一排。

菜单上不只有五花八门的粥,还有不少小吃,点了三碗皮蛋瘦肉粥后,岑遥又加了几串烧烤和一份酸辣无骨鸡爪,陆清桉什么也没添,而是先问了句:“你呢?”

话是对歧桑说的。

歧桑摇头说不饿。

他若有若无地嗯了声,手指在屏幕上轻轻敲击几下,然后提交订单。

岑遥抓住空档,先他一步买单。

俊男美女的组合格外吸睛,不断有人看过来,气氛被渲染得有些诡异。

岑遥打破沉默,主动挑起话题,“陆先生是本地人?”

“外祖父母是本地人,我从小在北城长大。”

“那这次来沪城,是看望外祖父母的?”

“一部分原因。”

岑遥哦了声,继续问:“对了,陆先生你是做什么的?”

“普通生意人。”

语气里毫无优越感,仿佛只是在阐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他们交谈的时候,歧桑莫名产生一种格格不入的违和感,百无聊赖间,只顾盯着木桌上细密的纹路看,然后才是他搭在桌面上的手臂。

见他手肘弯了下,宽大的手掌搁在桌角,腕骨格外突出,手背上青筋脉络交错,有道细长的疤痕隐匿其中。

她不觉突兀,像悬崖缝上盛开的蒲公英,万事万物都有它存在的道理,破碎和坚毅也是可以共存的。

岑遥突如其来的一句,打断了她飘忽的思绪,问的是:“陆先生,有女朋友吗?”

“暂时没有。”陆清桉说。

一个是故意试探,另一个将计就计、顺着话茬往下说,一来一回的几句话里很难捡出有几个字是真心实意说出来的。

菜陆续上桌,充满试探性的话题不了了之,歧桑只吃了几口,陆清桉看见她停下筷子,自己也停了,擦了擦嘴问:“不合胃口?”

仿佛他才是那个请客做东的人。

“不能吃太多。”

他问:“为了保持体形跳舞?”

“嗯。”

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她今晚没什么胃口。

应完,歧桑突然拿起手机起身,“我去趟洗手间,岑遥姐,你陪我一起吧。”

岑遥爽快答应,“行。”

两个人站在盥洗台前,同时沉默了会,歧桑把手放下水柱下,轻声问:“你刚才问他这么多问题做什么?”

“帮你打探清楚。”

帮我?

歧桑愣了愣,本能抗拒这个话题,“帮我做什么?我对他的事情不感兴趣,估计以后也见不到了。”

岑遥关了水龙头,轻飘飘地问道:“你真这么觉得?”

歧桑眼睫微微一颤,“我不知道,你别问了,我真不知道。”

岑遥侧过身,拨开她耳侧的碎发,浸润在白色灯光里的脸依旧是病态的苍白,发色被照出橙黄的色泽,营养不良的症状。

“我那同事你刚才也见到了,被我们经理打的,因为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就在我送她回去的路上,她告诉我她得罪的那个人是谁。”

话说到这份上,歧桑再听不明白,多少显得愚不可及,她低声说:“我心里有数的。”

后来,岑遥又说:“歧桑,我虽不赞成你和他来往,但我也没有立场去阻止你,只希望你能记住一句话: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都别把自己姿态放得太低了。”

因她这句话,歧桑再度陷入迷茫,仿佛身后是稍不留神就踩空的悬崖峭壁,前面是两条望不到底的分岔路口,选择不够不坚定的人只能停在原地。

转瞬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游走在边界地带的蜉蝣,被种种现实排挤孤立,又被高高地抛到空中,意识飘忽,似梦非梦的,直到看见镜子里那道挺拔的身影,眼前的一切才变得明朗真实起来。

“傻站着做什么?”陆清桉低垂着眼,薄薄的眼皮压出漂亮的弧线,眼尾上扬,是笑着的模样。

歧桑这才注意到岑遥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她摇头说没什么。

他当她说的是实话,下巴朝外一点,“走吧,送你们回家。”

疗养院的电话是在半路进来的,“歧小姐,您母亲她吵着要见您。”

话是往委婉了说的。

“我知道了。”歧桑挂了电话。

陆清桉硬是从她平淡的神色中,窥探出了一丝无力,“出什么事了?”

“我得去一趟别的地方。”

“去哪,送你。”

见人还没出来,岑遥往回走,恰好听见这段话,也问:“出什么事了?”

歧桑只说了三个字“冉明希”,岑遥了然,“我陪你过去。”

陆清桉不愿置身事外,再次主动提出:“送你们过去。”

“那就麻烦了。”岑遥疏离一笑,不再推脱。

陆清桉站直身子说:“你们在这等,我去把车开过来。”

他个高腿长,步子迈得快,不到十分钟,连人带车回来了,是一辆黑色路虎。

等车开到疗养院后,陆清桉又说:“这边不好打车,结束后,给我打个电话,到时候再送你们回去。”

如此熨帖,他在岑遥心里的形象好了点,但也不足以让她改观,权当是为了博取自己那小姐妹欢心的小手段。

歧桑心不在焉的,随口应了声好。

下车后朝冉明希所在的二栋走去,岑遥就跟在她身后,到病房门前才停下。

病房里只亮着一盏床头灯,遮光窗帘拉着,外面的灯火透不进来。

歧桑反手关上了门,下一秒耳边刮起一阵飓风,是冉明希将茶杯砸向了她,没砸准,摔到门上,炸开的碎片割破她脆弱的皮肤。

“你怎么才来!”冉明希吼了声,涨得脸红脖子粗。

歧桑停在原地,冷冷看她,不答反问:“你又发什么疯?”

冉明希的声线被她这轻蔑的态度刺激得发紧,“是谁准你这么跟我说话的?老知道我把你养到这么大,你这么回报我的,我早就该掐死你!”

还觉得不够,又说:“为什么当初死的是你姐,不是你?”

歧桑淡淡说:“现在也不晚。”

她弯下腰,把碎片捡起,亲自递到冉明希的手边,逼她握住,再抵上自己的伤口部位,“扎吧,用力点,最好能一次性把我扎到没法再见人了。”

冉明希没动,一双眼睛死死瞪住她。

歧桑笑了下,看跳梁小丑一般,眼神阴凉,片刻将话锋一转,说的是假话:“下个月的《吉赛尔》演出名单前几天出来了,我演吉赛尔。”

冉明希还来不及高兴,就听见她补充了句:“可惜,就因为我脸上、被你抓伤的这道疤,名单公布不到两天,我被换下了。”

歧桑一字一顿地说:“听到了没有,拜你所赐,我又没机会登台了。”

“还有,我姐是你逼死的,我也不是你养大的,少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冉明希彻底愣住了,手停在半空一动不动。

“怎么不继续了?不是想杀了我,动手啊。”歧桑又一次抓住她的手,朝自己颈部大动脉挪去,用了点力,脖颈处划开一道明显的血痕。

冉明希终于反应活来,大力甩开她的手,恶狠狠丢下两个字:“疯子。”

被一个反反复复发疯的人称作疯子,歧桑觉得荒唐。

僵持不下的氛围,必须得有一个人先缴械投降,偏偏母女俩一个脾气出来的,骨子里拗到不行,谁也不肯先妥协。

久到歧桑挺直的后背都发僵,就在这时,冉明希抬起手,摁下床头灯的开关键。

很轻的一声,病房归于黑暗,连带着声音一并消失了。

都说人的眼睛对光最敏感,歧桑是个另类,只有黑暗才最能牵动她敏感的神经,视觉是,心脏也是。

冉明希还是那个冉明希,把她怕黑的弱点拿捏得死死的,一有机会就使出来。

——她就不该在晚上来。

仿佛看见了冉明希在黑暗里张牙舞爪的笑容,歧桑感觉空气都朝自己挤过来,忍受着缺氧的窒息感,跌跌撞撞地找到门把手,拧开。

不知道跑了多久,身子猛地朝前一扑,摔进一个坚硬的胸膛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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