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七回头,三两步追上那失魂落魄的青年。
唤了好几声都不见他答应,她伸手习惯性地想拍上他的肩头,才发现这几年,他又窜高不少。历经边关的风霜,他已然成长为一个男人。
黎七将手抬高些许,重重落在他肩上。
宁岑转头,瞧见是黎七,有些意外。却仍是丧着脸,“雪营与宁家军素来不合。晋砚今日无上荣宠,你不去巴着你们的世子,跑来我这处做什么?”
黎七故作轻松,“谁稀得来找你?本来逛集市逛得好好的,被你那一出整得什么兴致都没了。”
“姑娘似的,一大老爷们儿逛什么集市?”宁岑翻了个白眼,心中顿时一涩。
他突然想起,父亲在世时,也是常常忙里偷闲去逛集市的。每逢十五,都要将集市上搜罗来的那些自以为能讨妻子欢心的物件儿,一股脑寄回去。
黎七瞧他又不说话了,知他心中滞涩。
她小心翼翼地开口,“六年未见,你娘定在家中等着你吧,为何这么晚了还不回去?”
宁岑向来敌视夺了宁家军兵权的晋砚,也敌视晋砚手底下雪营的那些“走狗”,黎七便是其中之一。
今晚,许是心中苦闷无法排解,对着黎七他渐渐卸下心房。
宁岑蹲在江边,捂住酒后泛红的脸,声音哽塞而痛苦,“他们都死了,我一个也护不住,我无颜面见母亲!宁檩……宁檩的死都是因为我,若不是我贪功冒进闹出了事端,她不会丧生在雍平关,那么多人都不会死,她又哪里还用遭受世人诟病?她本就不是叛将,这群人怎么能不分青红皂白就给人定罪。”
酒后失态,他语无伦次地诉说着心中的彷徨。
“不怪你,那次出兵她不只是为了救你。她还为了何铄,更为了那八百伤兵。”她的声音毫不迟疑,温和且坚定,仿佛有治愈人心的作用。
宁岑怔怔地看着黎七,若是宁檩活着,这番话的确像是她会说出来的。
明明自己和她都是一般大的年纪,她却平白占了辈分的便宜,做了他小姑姑。平日里也总是倚老卖老,仗着自己辈分大点什么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
她死的时候,也才十六而已,是女子最美的二八年华。
自己大概是醉了吧。否则怎会觉得,面前的这个男子竟和记忆中宁檩的身影重合了。
眼看着小侄子沉默了好久,不知道又在瞎想什么,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样子。她赶紧出言安慰,“好啦好啦,男儿有泪不轻弹。她知道你心里念着她也会很高兴的,定然不会怪你。咱也别太伤心,好好过日子就行。”
想不到侄儿平日在她面前高傲得很,总是端着,心里却如此在意她。黎七内里暗喜。
“你说,人死前都会有遗憾吗?”
黎七摸着下巴颔首,一副怪有经验的模样:“会有的吧。”毕竟自己也算是个“死”过一次的过来人了。
宁岑的声音低了下去,散落在江风中,几不可闻,“那宁檩的遗愿会是什么?”
什么宁檩宁檩的,我是你姑姑。
黎七盯着他饱满的后脑勺瞪了两眼,转而柔了目色。挺没出息的,她昏迷前的遗憾就是没能再回家看看。
但今日已经实现啦!而且,以后她若有什么愿望,自己也会一一替自己争取,哪用得着他来操心啊。
这本是宁岑的一句自问,没想得到回答。
宁岑自顾自地琢磨,突然点点头,嘀咕出声,“我知道了,定然是这般。”
黎七:“?”你知道啥了?
宁岑方才或许还有几分清醒,现如今被凉风一吹,酒劲上来,是真的醉了。
他撑着不甚清醒的脑袋,只想找一个人如小时候那般分享自己知道的秘密。
压低嗓音,宁岑向黎七招了招手,好心地为他解惑,“我知道她一个秘密,这个秘密说不准就是她的遗愿。”
黎七眉头一挑,好奇心顿时被勾起来了。她能有什么秘密?还被他发现。瞧给他能耐的!
她乖乖地地将头凑过去,且看他能胡诌出什么话来。
“她,喜欢当朝御史,赵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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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风将宁岑的话吹入耳畔,如许温柔。前一刻还兴致高涨的某人,蓦地脊背一僵。
轰的一声,她脑中一下炸开了。
黎七匆匆起身,咽了口口水,慌张开口,“你醉得不轻,莫要胡言乱语。宁——那宁檩分明是个男子,怎会喜欢赵御史。”
“我没瞎说。”宁岑的声音突然大起来,说话不经脑子,只固执地想要再多说些为自己正名,“正德二十八年五月既望记:赵臻回京第一日,关外的风吹得很大。一日不见,思之如——唔唔,你放——开——唔——”
黎七死死捂着宁岑的嘴,脸色爆红。
他竟然偷看她的小记!他怎么能这样!
黎七窘迫得差点灵魂出窍,年少不懂事的时候总是故作深沉,从书中看到一句话就拿来胡乱比喻。真真是往事不堪回首!
宁岑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脱了她的魔爪:“你干什么,我还没说完呢。自从那赵臻走了以后,她还学人家张飞绣花,白日练枪,夜里偷偷捣鼓着香囊刺绣!自以为瞒得天衣无缝,没人知道。其实啊,她那绣活小爷暗中早就观摩过百八十遍了。差点没将爷笑死。”
他露出嫌弃的表情,“噫~我用脚趾头都绣得比她好!”
他说着说着,竟傻傻地笑出来。
黎七暗自磨着后槽牙,握紧了拳头,十分想抡上去打死他。
不过,看着他咧起嘴笑得露出一排大白牙,她手上渐渐散了力道。
罢了,黎七叹了口气。今日看在他要回去见母亲的份上权且放过他。先记着,待到以后再算总账。
“我会替她完成遗——呕——”宁岑拽着黎七吐得昏天黑地,找不着北。
“我明儿——呕——就去赵府提——亲——呕——”
不再管那人的疯言疯语,黎七只当自己没长耳朵。待他吐够了,生拉硬拽地,将宁岑拖到宁府后门的墙上挂着,再一脚将他踹到墙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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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如兰眸光一动,无暇顾及面前之人奇怪的出场方式。只是定定地凝着那人,看他七歪八倒地从地上爬起来,如同十九年前的初冬稚子蹒跚学步。
十三从军,十九归家。六年的淬炼足够一个孩子发生翻天覆地的成长和变化。他面上的青涩褪去,染上几分坚毅。萧如兰想,他长开的相貌越发像他父亲宁朗了。
宁岑揉了揉屁股,粗鲁地咒骂几句,脑袋不甚清醒,记不清是哪个兔崽子踹了他下来。
甫一抬头,看到一沧桑妇人。那妇人眼角噙泪,望着他的目光无比怜爱。
他喉中一哽,大步走到她面前紧紧相拥,“娘,儿子回来了。不肖儿回来了。您受苦了!”
萧如兰回揽住他。
他如今长得很高了,怀抱宽阔厚实。明明离家时与她这个母亲一般高,如今她却不及他肩头。她的儿子已经如她丈夫一般高了呀。
一别多年,母子二人终于在年关之前相遇。今年的爆竹声他们定然可以一起听了。
黎七扒在房梁上听了一会儿母子相聚的温情墙角,像个醋酸萝卜似的羡慕嫉妒得直哼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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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深露重。
目送二人回房夜话,她在房顶的瓦上翻了个身。右脚微曲,两手枕于脑下,仰面朝天望着夜空。
陡然想起方才在江边宁岑的那一段醉话。黎七抿唇默默抽出手捂着脸。
她以为没人知道的。
没想到宁岑这个无耻之辈的竟然偷看过她的小记!
那绣香囊的蠢事,她的确干过。
赵御史这人,咳……她也……的确钦慕过。
但她绝没有半点非分之想的!最多——也就是悄悄地多看几眼而已。
当年赵臻从边关回京时,不慎落了腰间的饰物。待黎七捡到香囊意欲归还时,他已带人策马疾驰奔出五十里。
她便带着些隐秘的欢喜,猥琐地将人家的贴身物私吞了。
赵臻的香囊是素色的,散发着浅淡的梅香,如其人一般干净清爽,不曾有那些繁复的花纹。
大哥常年配着大嫂绣的香囊,每每上阵时,都要将香囊悉心摘下塞至怀中,生怕染了一丝血污。等到下马之后再将这香囊系回腰间,珍爱得紧。
与许国对峙时,敌方有一常胜将军,身高九尺,使一把大刀,有万夫不当之勇。两方对阵、将领单挑时,宁家军总是力有不逮,屡屡碰壁。
那次大哥处于下风,眼看要败下阵来。敌将挑衅,刺破他的铠甲,挑破香囊的布料,香草散落。大哥气得要死,当即红了眼,一瞬之间好像生出了无穷的力气,硬生生将那九尺的大汉挑下马去,立斩于阵前。
黎七曾听过,香囊最能传情达意。看到大哥将对嫂嫂的满腔情意都灌注在这小小的绣物上,她不禁动容,若有所思。
于是,当晚她脑袋便秀逗了,立志要在捡回来的香囊上绣一朵梅花出来。
也许是感动了上苍。掘地三尺,她当真在军营这种只有棍棒的地方找到了一根绣花针。
大哥的香囊“牺牲”以后,他立马提笔写了一封家书向媳妇“报丧”。用词极尽委屈愧疚,肉麻得宁岑这个“偷窥狂”看了一眼之后,都发誓此生绝不再偷看他爹的家书。
连续一个月夜夜“苦战”,黎七戳破了五根手指,总算大功告成。
过了几日,大哥正嘴角含笑,痴痴地望着手中媳妇儿刚寄过来的一堆衣物,其中有一件中衣贴近胸膛的地方赫然正盛放着一树墨梅,绝妙得栩栩如生。
黎七望着嫂嫂的手艺,心中暗自将自己的绣活拿出来比较了一番,顿时内流满面。
大哥被她直勾勾盯着这些衣物的眼神弄得顿生警惕之心,“瞧什么瞧?我媳妇照着我身量做得,你这小身板又穿不了。”
黎七尚未来得及争辩,宁岑不知何时冒了头,“我看三叔身量与您差不多,应该能穿。”
宁朗一巴掌乎上儿子的脑袋,大呼大叫,“滚,你这几个光棍叔叔的衣物哪个不是我媳妇准备的,如今连我媳妇专门给我做的这件还想来抢。是人吗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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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上的老鸦聒噪,黎七含笑回过神来。
谁能想到呢,当年她绣的那个丑香囊,如今啊,仍旧被她藏在身上。
出于某种隐秘的心思,又耻于自己那见不得人的绣工,她便找了件常穿的衣物,将香囊缝合进了袖口。
恰巧今日,她便着的那件常服。
她探手伸进衣袖去寻,面上一怔。那缝合处本就不甚结实,不知何时线头线头滑落,那香囊也随之落在别处了。
黎七颇觉惋惜。倒不是因为有多情深,而是这物件是她为数不多、保留了这么些年的。它更像是对过往的一种惦念。
只能作罢了,许是她霸着这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好多年,老天看不过眼要收走它。
晋狗:呵呵,你猜那香囊被谁捡走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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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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