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驻军的边城菱州居于晋国中部。京都在南,维阳位北。
要赴维阳,应从菱州城州一路北上。与京城走得乃是反向之途。须知她就是说出花来,晋砚也不可能相信她绕路绕到此地。
果然,听得他一声冷笑。
黎七偷眼瞧了他一眼,但见他紧抿双唇,面色阴沉如水。
她缩了缩脖子,扯出一个笑来:“都城繁华,属下心向往之,一时贪恋,故而流连。明日便要回了。”
四下皆静,无人搭理她。
黎七暗道自己是自讨没趣,尴尬地站在原处手脚怎么放都不是,也不知晋魔头信是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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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黎七的耳畔突然响起这句意味不明的话。
她诧异地抬头望向对方,却见晋砚扭过头去,视线正停留在窗外横斜逸出墙院的一棵老树上,仿佛刚才只是随口一言。
风,吹得很急。穿透镂空的雕窗,吹红了晋砚的耳朵。
就在黎七疑心自己听错之际,那人又开口了,“回到雪营后,你仍有最大限度的自由,我会开出令你满意的月俸。”
晋砚口中令她满意的月俸必然是天价之高。但她深知晋砚,他惯来不做无用之事,执意留她必然是有所图谋。与身家性命相比,她并不认为财富对她有多大的吸引力,银子也得有命花不是?
横竖现在自己已经出了雪营,不再是他的下属,也没有必要事事顺他心意。便是不回去,他又能拿她怎样。
“黎七刀剑兵法皆不如雪营众兄弟,能跟着世子三年已是求来的福分。如今回忆起过往种种,羞愧难当,自是不敢再回去班门弄斧。”
雅间沉寂良久,从酒楼四面八方的嘈杂声显得格外清晰。
黎七摸了摸鼻翼,拱手拜别:“世子珍重,后会有期。”说罢,抬脚便要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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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瑞转头不见了老友,循声摸过来,已经停在门口看了这场戏良久,就差拍案叫绝。
黎七刚走至门口,便被宋瑞伸手拦住了。
宋瑞桃花眼上挑,那张脸上永远不沾清愁。他笑得玩世不恭,可那笑中隐隐给人一种危险的气息。
“你与宁家什么关系?”宋瑞一针见血,如此问道。
晋砚闻言眉头一皱,心中郁积。对黎七来京却避开自己、只找了宁岑耿耿于怀。
黎七闻言心中咯噔一下,总觉得宋瑞意有所指,知道三年前晋砚派人射杀自己的内情。
她面不改色,睁眼瞎话道:“这位大人以为我与宁兄是何关系?不过是恰巧走在道上碰见了。宁兄念着往日军中的交情,拉着我喝了一顿酒而已。”
宋瑞笑得温和:“宁岑的小叔宁檩乃是叛将,宁家便是叛将之门。黎兄弟还是莫要与这宁家人走得太近,免得到时候出了什么事儿,有嘴也说不清。”
这一番笑里藏刀的话说完,黎七身上汗毛倒起。只觉得这人比晋魔头还要敏觉,就差直言自己有问题了。
也由不得自己不警觉起来,此番既然已经被晋砚发现自己在京中的事实,宁府肯定是不能回了。万一东窗事发,自己身份暴露,难免牵扯家人。
可是不回宁府,她又无处可去。如今天下太平,自己却除了刀枪剑戟,一无所长。
晚间虽饮了些酒,但她觉得再也没有比此时更清醒的时候了。无数念头飞快地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她骤然醒觉:天下虽大,可是除了雪营这个最危险的地方,她再无容身之所。
两相权衡,黎七暗自叹了口气,自打脸面,回身又走回晋砚身边。抢在宋瑞之前先发制人,换了一套说辞:“世子,属下适才一时脑热,不识抬举。如今再请入雪营,还望世子恩准。”
晋砚的神情瞬间舒缓开来,面上喜怒不辨,眸间的光泽却是寸寸晕开。
“准了。”声如金玉相碰,晋砚的语气中带着自己都毫无察觉的轻快之色。
黎七瞧了一眼宋瑞,自觉站到了晋砚身侧。
宋瑞见状笑开了去,走上前刚想拍一拍黎七的肩头,伸出的手却被晋砚拨开。
“嘿,你——”
从前晋照延就是这性子,对谁都淡着冷着。可万万没想到,为那小子,他竟会主动上前搭话,更是出言让其留下。面上看起来是疾言厉色,却是比之前的情绪都生动多了。
宋瑞咂摸一下嘴,耳闻不如目见,看来晋照延这断袖之言也未必是假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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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一路上了四楼,黎七已经用过晚膳,又听完他们有要事要谈,便守在外间。如同从前那般等候。
用膳时,宋瑞本意还想再提醒晋砚几句,莫要被这身份不明的小子给匡骗了去。
自己不过三两句试探,这小子便能改变主意回到雪营,若说一点问题都没有,他怎么那么不信呢。
但见无论他说什么,晋砚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抬眼向门外瞅一眼。
宋瑞无语至极,现下看来倒是不必说了,即使是说了也是白费口舌,某人根本就不会信他,自己还是保持沉默吧。
“晚膳你自己用吧,本世子还有事先回了。”
不过一盏茶,晋砚便起身要走。
你能有什么事儿?不就是刚得了个人么?
宋瑞瞧他这副过河拆桥的模样,便有些来气:“走吧走吧走吧,老子一个人吃不知道有多快活!”
*****
虫鸣阵阵,道旁草木蓁蓁,夜风簌簌而过。
大晋王城灯火通明。街市上行人来往,络绎不绝。
黎七跟在晋砚身后直觉恍惚。一个月罢了,兜兜转转又回了雪营。
她不禁摇头苦笑。她不曾得罪过这人,却几次栽在他手里,这辈子是注定逃不过去了么?
“世子,方才那是何人?”那男子城府太深,让人看不透。黎七此时想起,仍是心有余悸。
晋砚:“刑部尚书宋瑞。”
“可是世子旧友?”
晋砚勾了唇角,低声“嗯”了一声。
黎七的心顿时凉了半截,也就是说以后少不了和宋瑞打交道的机会。
二人各怀心思,后来一路上两两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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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影子在光影下重叠交错。
晋砚的眸中化开细碎的星光,愈发深邃。
京城与维阳,千里之隔。他没想过此生再相逢。
一日、两月、抑或是三年,这个错误的罅隙终有一日会回归正途。世上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知道,他曾有过这些诡秘的、上不得台面的心思。
而事实上,这个少年总在他挣扎矛盾时,看准时机出现,使他泥足深陷,无路可退。
从前黎七就在他目力所及之处。他心中惶恐自厌,挣扎逃避,不能直视这段不容于世的断袖之耻。
后来,在他看清自己心意时,黎七主动请辞,说要奔赴维阳娶妻。那时他虽心绪起伏不定,却也尚能克制。
酒楼再遇,是意外之喜。知那人满嘴谎话,他却不忍苛责。方才他要离开京都的辞别之言一出,自己心中所生的遗憾与失落不禁令他心惊。
晋照延变得愈发不像晋照延。何曾有人令他如此牵肠挂肚?
那日皇宫设宴,并非单纯的庆功赏赐。晋阳的司马昭之心他又岂能不知?
牵制一人,成本最小的办法,便是赠其美人,消磨他的意志,搁浅他的野心,最终使其成为一副尸居余气的行尸走肉。
美人,药酒。
天下绝色网罗于大晋皇宫,任凭台上歌舞的美人使尽浑身解数,他也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趣。
至于那掺了那种药物的百年窖藏,他便是饮了又如何?不过是凡夫俗子泄欲的借口罢了。
那些算计在他眼中何其可笑。只要心肠够硬,便无人能乱其行。
可也是那次宫宴,酒醉时分,他竟莫名想起那个叫黎七的少年。醉意侵袭入脑,无端形状下,他自出断袖之言,成为整个大晋皇室的笑谈。
借着几分零星的醉意,他终于敢承认,他看上了一个男子。
如今想来,对于那夜的酒后失言也谈不上后悔,更多的是无奈与坦然。心下反倒是轻松很多。
他想,只要是那个人常在身侧,即使这辈子不娶妻生子,独身至死也是没什么的。
嗯……已经彻底被扳弯了,回头给他扳回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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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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