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清一开始是很得意的。

因为荣密生病，慕容清要上门拜访。每当看到荣密那惨白的小脸蛋，慕容清就忍不住的高兴，那张刻薄的嘴因为虚弱懒怠张开，一张开就是问你姐呢？本来慕容清应该不高兴，但是一想到老姐以打压他为乐，嘴角怎么也摁不下去。

悲伤都装不出来。

别以为她不知道，那家伙一次次找自己姐姐挑战，除了不服输以外，不也崇拜自己姐姐么？可惜他再刻意，再努力，姐姐眼里也只有自己这个妹妹。只要自己和荣密起冲突，赢的永远是自己。荣密就是个糊涂蛋，到现在还以为他只是想要赢过陆晞。

啧啧啧，慕容清怜悯地看着他，心里好像大夏天坐在摩托艇上喝汽水，又凉又爽。

其实也不怪慕容清这样讨厌荣密，她是个纯爱党，小的时候就有模糊的纯洁的爱情的念头。长大了之后接触到各种同好，看到千姿百态的世界，各种各样的爱情模板。荣密不张嘴的时候还算是个矜贵的帅哥，很有少年感。更何况两家都默认他们以后会是未婚夫妻。她自然也有过盼望。

可是每当慕容清看了青梅竹马的纯爱小说，心情激荡想来个现实版的时候，荣密总能恰到好处地打断她所有幻想，让她一想到自己的男主是这么个东西就崩溃到无法接受。后来荣密看到她看的小说，居然对她贴脸嘲讽，说她是小女生幼稚幻想，还说你该不会是喜欢我吧？像你这种废材顶不过我三拳！

见慕容清脸色不对，他惊讶，你难道以为我喜欢你？你脸上涂过硫酸么？那么厚的脸皮一点儿不剩？

自此，慕容清那颗水晶玻璃心彻底碎成粉末，粘也粘不起来。荣密那张少年脸也无法拯救，一想到自己曾经被小说诱惑到幻想过这么个东西，就恨不得把小说都撕了！那种自作多情的难受让她好像吞了一口淤泥，洗干净还是有腥味！

她现在看到他就只想把那张脸摁到地上碾三下！

托姐姐的福，她在打压荣密这方面占据了绝对的优势高地。不管荣密那张嘴多能叭叭，只要慕容清弹着美甲轻描淡写说一句“陆晞是我姐。”荣密就能自己把自己气憋气！

别人家的青梅竹马是纯美爱情，慕容清和荣密是相恨相杀！

就像此时，慕容清看着荣密这张苍白的脸，出于对病人的人道主义她应该表露出同情与怜悯。奈何慕容清无论如何也做不出发自内心的真挚表情，只能保证自己的嘴角不会上扬得太厉害。

这家伙又死不了，等他好起来，被嘲讽的时候还多着呢，没必要在这时候上赶着找虐。

这种优越感，使得慕容清跑去荣家看荣密的次数都多了起来。一开始荣密还会期待地探头看陆晞来了没有，问慕容清陆晞是不是有什么事。然而每一次都只有慕容清，荣密扭捏地问她陆晞有没有提到自己，慕容清都用当时荣密看她的表情，惊讶又嫌弃地说：“当然没有啊。你在想什么美事？脸上涂硫酸了么？还想人家姐妹会私下讨论你。”

荣密的脸色变得极为难看。

他知道慕容清来这儿纯粹是看他笑话，然而因为心底那一点隐秘的期盼，他回回都同意拜访。可是陆晞真的一次也没有来。他不禁想起出事前他隐约听到的话。

‘不知道未来，不知道自我，什么都不知道，盲目，愚蠢，只知道玩，每天生气，却连自己因为什么生气都不知道——’

‘想太多，他是，我妹的婚约对象。’

被绑架压下去的那些话又一次浮现在脑海。

荣密克制不住地想，陆晞她，到底是怎么看他的。

他以为，至少，至少，不会那么差。

她明明可以开过去，却还是救他。她明明可以不管他，却还是为他奔忙。那些人甚至有武器，他看过那辆车的照片，车窗都要被打碎。碎片嵌在钢结构里，她在那种时候还没有放弃他，还要救他，难道还不能说明什么吗？

可她连看他也不来。

她并没有忙碌到这样的地步。

陆晞难道不知道自己受了多严重的伤吗？

他房里的电子通讯器件都被挪走，没有叔叔的命令，谁也不敢给他。不知道是不是受伤的原因，他的思绪明显多起来。他记得陆晞将他抱在怀里，记得她为自己止血。记得她宛如神兵天降。他好一些的时候要去看那辆车，车已经被清洗干净，只有些地方的零件需要更换。武器碎片被拔走检验，他躺在当时的位置，环绕住自己，好像回到那时候，陆晞抱着他，那么紧。

可是等他醒过来，他已经回到病房，他再见到那辆车，已经被修好。他日复一日地焦躁，又不想像个孩子一样撒泼，他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想学着做个大人。他知道慕容清要来，于是提前收拾好等待陆晞。

可她还是没有来。

他是不信陆晞不想来的，他不信陆晞真的讨厌他，所以他一意孤行地认为是自己太过孩子气，认为是自己的问题。然而慕容清当着荣密的面打了电话，问老姐要不要来看一看死洁癖，慕容清看着荣密的眼说，姐，他很想见你。

电话那头沉默几秒，说了句没必要。

荣密的眼睛里一下盈满了泪水。

慕容清被吓到了。

她慌张地站起身，和对面的人说了几句挂断。她看着荣密努力想克制住却怎么也忍不住，觉得丢脸把被子蒙上。她看着头一次在她面前这么狼狈的荣密，心里忽然涌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她说不清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好像她忽然感知到了什么，却说不出来。

慕容清眼前又浮现出那一只小白狗。

她眨眨眼，晃晃脑袋，那副画面破碎了，面前是哭泣的荣密，她觉得好笑，自己怎么会想到那只小白狗呢。那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荣密实在哭得很伤心，慕容清不知道说什么。胡乱说了两句就走了。

那之后，慕容清再没来过。

她不知道，就算她再来，荣家也不会再放她进去了。

慕容清回家被吓到了，她想告诉姐姐，潜意识又不想去。她直觉发生了一件有些糟糕的事情，可是那种感觉朦朦胧胧，她说不出来。她没再去见荣密，而是投入到自己的生活中，虽然姐姐的名头很好用。但是她也不想让自己变得太糟。最好别人提起来是‘慕容家那两姐妹’，而不是‘陆晞和她那不成器的妹妹’。

怎么自己也得和姐姐一个高中吧！虽然她转进去姐姐就是高三，而她是高一QAQ。

慕容清的学习成绩算不上很好，但也不差，她的舞蹈练得很不错，小提琴和钢琴也说得上来，她打算走艺术路线，避开姐姐的优势区域。这样慕容家一文一理，完美合拍！

好在四中有艺术生的路子。

慕容清到琴房练琴，她很快沉下心来，把那一堆杂事抛得干干净净。

等快要转学考的时候，荣密回来了。

荣密缺了有两三个月的课，同学都说他去旅游去了。荣盛最近也很忙，消失了一段日子。荣密回来后，第一时间来找陆晞。然而陆晞总是避而不见。

荣密堵了她很多次，陆晞总能收到消息避开。最后荣密托人带话，只要陆晞见他一次，他以后不会再来烦她。

陆晞答应了。

两人在私人藏书馆见面。

见面的时候，陆晞手里还拿着一本书，是编程建构，见他来了。便把书搁起来看他。

荣密第一次发现，她的眼睛那么冷漠。

之前也是这样的吗？荣密不禁想要找到事实来让自己反驳，然而每次见面的眼睛一双双掠过，他找不到一丝的不同。

为什么之前没有发现呢？是因为自己每次见面都很开心激动吗？是为了挑战她想要打赢激动，还是为了见到她而激动呢？他的情绪如此充沛，以至于每每将她的反应忽略。

不，或许还是有的。他脑海里忽得闪过些画面，那些画面无不有着一双带着情绪的眼眸。那是笑意，是浅淡的夜色里闪耀的月辉。

那是他输了，被打倒的时候。是他挫败、羞愤不已，却还是认输的时候。是她认真教他，看他手忙脚乱的时候。

她似乎笑了。

她在为什么而笑呢？

为了，他吗？

荣密逡巡着，试图再找到类似的笑意。然而并没有，他故意笨手笨脚坐下，差点弄翻凳子。也只等来她一句，小心点，这是图书馆，不要打扰到别人。

她还是那样平静，毫无波澜。

荣密一下子难受起来。

本来不会再难受的，他看了那么久的医生，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她就心里焦躁，像是栓了一根引线，另一头在无尽的黑油里。

他急促喘息两下，又尽量平复。他本想问她什么，但是看她这个样子，却不知道问什么了。

良久，他道：“你真的很讨厌我吗？”

“也不算。”陆晞组织了下措辞，“只是有点烦。”

“烦吗？”荣密笑，还不如讨厌。

他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是张张嘴什么也没问出来，那些不确定的情绪和问题，在见到她的时候通通有了答案。这一刻他恨自己的敏锐与清醒。

他的大脑在高速转动，很快因为过载而宕机，手心濡湿。他的胳膊控制不住细微抖动起来，荣密赶忙用左手捂住右手。

“最后一个问题，”他撑起自己的外壳，故作轻松地笑，“你烦我，是因为觉得我是个小孩，什么事也不懂吗？”

他看到对面的人有些惊讶的看他一眼，斟酌着，“也不能这样说，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事情要做。只是我们，不同频。”

因为不同频，所以总要有人牺牲，而牺牲的人是谁，很清楚不是吗？

荣密很想问那你为什么还一直陪我玩？你那样聪明，想要规避不是很简单吗？然而他几乎可以想到她的回答，那样自取其辱的话，他不想再说。他无法承受她真的那样回答的结果，荣密发现自己变得有些胆怯，什么都想问，什么都不敢问。

他感觉自己要失态了。

于是他站起来，轻手轻脚把椅子放回原位，冲她张开双臂，“我不会再来烦你。”

“可以给个离别的拥抱吗？”

陆晞审视地看着他，最后还是站了起来，上前一步。他迫不及待抱过来，双臂像锁链一样将她环绕，却又带着不想让人察觉到的克制。陆晞闻到他身上的柑橘香味，仿佛他还是那个累瘫了倒在地上冲她笑的少年。抱着她的人手臂渐渐拥紧，她感到他似乎在发抖。

这个拥抱有些长了。

数到30秒，陆晞正要喊他放开，荣密却先行松开，后退一步。他脸上带着阳光灿烂的笑，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冲她伸出右臂，比了一个击中心脏的动作，右眼轻轻眨了一下，发送一个wink。

阳光在他身后铺开，经由大面积的玻璃透射而来。照在皮肤白皙的少年身上，他的发丝泛着金光，宛如最青春的少年。

十八岁的纯粹。

他转身离去。

然而烈日枯烈，又平生一股凉意。陆晞看到摇晃的树枝、飘零的树叶，簌簌而下。

风雨欲来。

这次会面，比陆晞预想的好很多。

她以为，荣密要么会情绪失控，要么会嘴巴长刺一样维护自己的自尊。可是他都没有。

是他这段时间的心理诊疗生效了？还是自己预估错误，对荣密的心理画像有偏差？又或者，发生了什么自己不清楚的变化？

“死洁癖这回，变得有点奇怪哎。”

慕容清一回家就兴冲冲跑过来和陆晞讲话，“他今天看到我，都没有——”她摆出一个极其高傲嫌弃的动作，眼皮半耷拉，嘴巴微瞥朝下看，学得活灵活现，“我冲他讽了两句，他也没有回怼我。反而和我说前面有纪律检查。老姐，你说他是不是被人换了啊。”

“你觉得他都发生了什么变化？”陆晞一边站桩一边看书。

“变化可大啦，先是我刚刚和你说的，而且之前一直跟着荣密的那些人都被他遣散了。这家伙居然开始好好学习了。就连之前他很讨厌的数学物理都要拾起来，好像要靠自己转到四中。而且我去申请经费，居然一下子就过了，还多出来一笔，说是荣密用来给之前的行为道歉的，我可以拿这笔钱去购买任何东西，不够了再找他要。”

“据说啊据说，不止我一个人说哦，荣密那家伙嘴巴干净了！以前他身边过只狗都要被他说哭，现在去问他语文的居然没有被骂哭啊！”

“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吗？”慕容清震惊，“但凡他当初是这个样子，我都不会和他讨厌了那么多年！姐你不知道那个家伙有多可恶，又傲慢又自大又毒舌，偏偏他还觉得自己都是对的。搞得自己好清贵，姐你不要以为他在你面前好乖，就以为荣密就是那个样子哦。”

“他在我面前好乖？”

“对啊，大家都说他在你面前乖得像只京巴。”慕容清说顺口，什么话都出溜出来了，她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慌忙一捂口，“姐你不要和他说啊。谁知道他现在这样是不是装的。之前他有段时间装的可好啦，大家还以为他改性子了，结果没过多长时间原形毕露，一个个的都被收拾了。”

“包括你？”

“怎么会？我告诉他我帮他约你出来。”慕容清又捂住了嘴。

陆晞看她那双大眼睛咕噜咕噜眨，一副心虚的样子，无奈笑笑，“你那点把戏，瞒得过谁。”

“哎呀老姐，我是知道你们真碰上也是他吃亏。而且我都没有骗你哦，当时有说是临时嘛。”

陆晞隔空点了点她。

慕容清就继续说荣密哪哪儿不对，她说着说着又开始吐槽，觉得荣密这家伙本性坚如磬石，根本不可能改邪归正，估计又不知道憋着什么坏，他身边老呆着的那个柳山都好久不见了，说不定是个大局。

“我看孙悟空被压山下五百年才改了性子，死洁癖压下面五千年都不一定改。”慕容清瘪着嘴摇摇头。

“他不是改了吗，怎么还叫死洁癖。”

“死洁癖叫习惯了啊，”慕容清在灯下看着自己刚做的美甲，布灵布灵，“而且他洁癖又没变。那家伙强迫症好像更厉害了。只不过性子看着比以前好一点。”

“哎，”慕容清说着说着，忽然神神秘秘凑到陆晞身前，“老姐，我问你个问题，你不许打我啊。”

“问。”

“你是不是喜欢死洁癖啊？”

陆晞翻着书的动作顿住，下一秒，她朝慕容清投去死亡射线。

“别打我别打我别打我，我瞎说的啊——”慕容清早哇哇喊起来，动作夸张地防御。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感觉，”慕容清悄咪咪往后挪了几步，确认陆晞想打她一定得挪动，眼睛紧盯着对面人的表情，“你要是真的烦荣密，早就不和他玩儿了。”

“那是荣家。”

“别人没有办法，你肯定有嘛。”慕容清脱口而出。

陆晞翻了页书，“你要是闲，就多看会儿物理。”

“略略略，”慕容清朝旁边吐舌头，小小声吐槽，“转移话题。”

“不过话说回来，”慕容清自顾自道，“姐你要是真的不喜欢他，就不要逗他了。”

慕容清和陆晞说了她去看荣密的事。

“我承认我是做的有点点过分啦，但是我也没想到嘛，死洁癖那么在意，好像动真格的了。”慕容清伸出一咪咪手，表示真的只是一点点。

“我从来没见过他那么伤心，他这个人，骨子里很傲的，还有点偏执。这样的人平时好像什么都不上心，真的上心过了头，很容易出事的。”

“姐你不管是因为觉得他好玩，所以一直逗他，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我看他现在不太妙，你还是重视些吧。”

“啊呀呀，我知道你肯定觉得我杞人忧天，你肯定早就有准备了对不对？我只是——”

“我知道，”陆晞走过来，抱住她，“我知道。”

“谢谢你。”

慕容清猛得顿住，埋在陆晞肩膀上，半晌声音闷闷：“搞什么嘛，这么肉麻。”

“老姐你不会骗了我什么吧？”

陆晞简直要笑，她摸摸她的头，低下头在她耳边说：“别以为你能混过去。”

“把我的电话外放给其他人听？”

慕容清猛得叫起来。陆晞使出猫猫大爪法，把慕容晞挠得眼眸带泪，身形如水，浑身扭来扭去。

“姐-姐我错了——我错了姐别挠了——”

屋外，阳光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