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很多年前,郗庭一口咬住陆晞的手,鲜血和疼痛提前预支,经过时间的贷款,卷成无法偿还的债务。他逃避的神明与斋戒,在叮叮当当嵌入骨髓的疼痛里,化作逃不开的执念。
那些在身上的伤与痛,强逼出来的爱与虔诚,通通被他奉献给了新的神明。
而在静寂漆黑的深夜,经过全然的膜拜和剖析,他终于完成了最后的献祭。他将和他所割舍的,所选择的,重新融为一体。风呼啸着自多年前来,环绕过西洋与河流,在大陆的另一侧找到所追寻的洞穴。情绪碾成长长的锁链,锁死在他的喉头。
他本以为该尘埃落定的,满足后不复存在的,通通化作缠绕的水意,狠意和理智仿佛浸透在杜冷丁里,带来的唯有暂时的圆融与更深的渴望。
郗庭弄巧成拙。
可是在这样暖洋洋的气氛里,他贴着她的腹部,呼吸间带出疲倦的安稳。他仿佛回到初生时的子宫,世界仿佛巨大的培养皿,他在其中听到隐隐的呼唤,那时他以为是对胜者的欢呼。在无数个黑夜他躺在木板床上,侧耳倾听那似有若无的声音,分辨那到底是嘲笑还是渴望。抑或是残存的自尊的妄想。
而如今,他的耳朵紧紧贴着温暖的脂肪,他仿佛听到宇宙中亘古不变的呼唤,咚咚咚的声响敲击着心脏外的坚冰,一下一下稳固而有力。那一声稳而平的郗庭,仿佛洪钟敲击而上。他以为的伪装与蛰伏,好像掩藏的刺猬被大咧咧翻在阳光下,柔软的肚皮起伏。
居然还记得,他以为她忘了。
说不清是恐慌还是欢喜,他怔在那里,仿佛进入神圣的天国。他忽然意识到教义中的显圣并非虚妄。那一瞬间他身上所有的防御都失去了效用,鄙薄自大轻妄与难堪如冰雪堵塞,又在爆裂的阳光下消融,久违的暖意经由血液流淌入心脏,他忽然抑制不住地想哭。
情绪的浪涛被推动着拍打在礁石上,一下比一下更失控,空气中还残存着暧-昧的声响,带着腥-气的味道勾动体内的渴望。他抱紧她,为他又一次的失控而落泪。
那年他怀着恶意为自己选择的新的神明,到底是居高临下还是自暴自弃?那被堆砌的念想与虔诚,又怎可能一言拂之?
郗庭或许不知道,他以为的渴盼的伪装,俘获神明的诱饵,在阳光照耀下是如何璀璨。那一双眼睛透露出他的所有,他紧张时的小动作,他的渴盼而不自知,使得他本身化作极其美丽的一颗宝石。
而那宝石是他的全部。
陆晞被这宝石所吸引,于是拾起,那宝石内部的小小瑕疵也不甚介意。或许正是那略微的瑕疵,才更能让她驻足,因为抛弃也不可惜。
于是她碾磨着宝石的尾部,磨平那炸起的所有棱角,镇压宝石所有的虚张声势,她看着那宝石污浊了湖水,望她的一举一动彷如神谕。看那宝石为着自己的自欺欺人而崩溃,泄露出最柔软的内里。她的手陷入其间,为其绵软而心神一动。
她俯下身,奖励地赠上一吻,空虚迷茫与惆怅化作流水倾泄而下,他的反应极大地取悦了她。传统的愉悦驱散她的疏离与膈膜,她把玩着他,又一次抚过他的脸颊。
“乖孩子。”
许久没有抽烟了,当夜降下来的时候,陆晞的手指蠢蠢欲动。她披着浴袍,懒散地靠在窗前,指尖的一点猩红在夜空中闪闪,正映着不远处忽闪的信号塔上的红灯。贝壳样的剧院在缝隙处闪着柔润的光,描出坚闭的青贝模样。
可怜可爱。
背后忽然飘上一层暖意,瘦嶙嶙的手臂从腰弯处穿过来,线条分明地叠在一起,像水墨画里浅浅几笔勾勒。其上泛着几道鲜红的血痕,陡然添上几分妖异的风情。
她很喜欢他的样貌。
喜欢到容忍他从后面抱着她,在这样冷清的夜里。
这是她许久来的第一支烟,慕容清离这里几百里更远,所以跳不起来给她塞上电子烟。也并没有让她想要闭掉的人,于是好像她没有理由违逆自己了。当烟雾过肺带来辛辣的刺激感时,她忽然想起白天的事。
有时她厌恶自己的理智。
被愉悦掏空到只能想起低级消遣的时候,她还是能够想起任务的事,宴会并不少,完成剧情点的时候也足够多,她不一定非要在今天去和盛析理建言。不说别的,就只这周,盛家大大小小的宴会就有三场,她总能拿到邀请函的。
那她在想什么?
猩红的光点慢慢向下去了,信号灯还在一闪一闪,像动画片里不详的信号弹。她难得大脑滞涩空空,充满皮层被刺激的顿木感,一只手点着往下去了。陆晞含了口烟,拽着敞开的浴袍拽人到前面来,她靠在他身上,压着他探出去。微微的风吹动发梢,大理石的冰凉隔着棉麻的布料透进来,郗庭只看到陡斜的高楼,像是要压塌下来,两边里黑色的夜裹着七彩的跳跳糖。
她的脸泛着光晕,从无数次的梦里走出来。
烟圈徐徐吐在脸上,她的脸更模糊,在烟草的气味里添了些朦胧,陆晞看着他含水的眼眸,有一瞬间想推着他的腰掼下去,他会消失成一个极小的色素点,在急速坠落的黑色里。她会趴在窗边为他的死亡哭泣,去想他摔成一片狼藉的样子。借西瓜一样的脆片,让她演一出有情人别离的戏码。
她笑着吻下去。
薄荷的凉意和烟草的辛辣为凉薄的夜色填上些风味,她温柔起来很像爱他。
张奇英女士过世了。
收到这个消息的时候,陆晞正和郗庭在画室尝试新的画法,郗庭的后背细腻洁白,很适合浓墨重彩,羊毫狼尾落下去,总能激起几分战栗。细长的毛带着颜料摁下去,线条勾勒的梅花便显出自然的薄红。带着绘好的蕊添上些许露珠。
梢头寒梅,春来报。
手机早没了电,陆晞也没想着去充,在一次嬉闹里郗庭撞上桌角,手机便滑到颜料桶里,陆晞正摁着他在那块儿补了些花枝,等想起来的时候,手机已经被颜料泡透。郗庭红着一张脸搭在她的肩膀上,手臂覆着绑带,他的声音带着哑,“怎么了?”
“没怎么。”陆晞瞥他一眼,话里带着未散的情意,“无关紧要。”
她的手抹在腰上,带上一抹橘红,像夕阳的倦怠。
百花图总是不好画,尤其画纸总在乱动。在战栗中保持冷静,与在颤-动的红梅间点蕊,不知哪个会更难。在陆晞专心致志地落下那一笔嫩黄时,陡荡的气流忽然急促,在静止中陆晞起身,满意地看着自己的杰作。她捞起手机,随意摁了几个键,还是一点反应没有。
窗外不知什么昆虫在簌簌簌地叫,尖利又沙哑。陆晞把手机扔掉桌上,扯开沾满颜料的白色手套。她的手指修长,指腹带着薄茧。阳光晒出的颜色在长时间的室内环境后消退,仿佛蜂蜜被蚕食,留下苍白的底色。
门敲响了。
黑色的挎包蹲在角落里,陆晞不止一次看到它,在上一次的酒店,在郗庭的暂居地,在他们呆过的每一个地方。黑色的挎包是最经典的款式,耐磨大容量,很不符合郗庭的气质。他总是看起来好像要拿着笔和本做研究,两人靠近后,他就更像什么也不该拿了。
视线掠过去,陆晞没管身后忽然急促起来的喘-息,也没管染上冬雪的百花图。她只是随手扔过去一件黑色外套,盖住了他的身子。然后开门,问怎么了。
她站在中间,身后是泼飞的颜料,来报信的学生什么也没看,只拽着她焦急:“出事了!”
老师过世了。
张奇英女士死得很体面,她好像早料到自己的死亡,于是准备好了一切。桌上是她给自己安排的后事,很传统的书信形式,影像也没有留。她细致地安排自己死后的事情,殡仪馆也联系好,预约了上门时间。说房间内的东西该怎么处理,衣服烧掉,家具什么的预约了专门的人员来处理。遗产呢,一部分很清楚,支援一些老朋友的研究。一部分捐出去,给救学基金会,一部分留给陆晞。
书信上,一一细细列举了陆晞做研究可能会用到的一些器材,告诉她自己一直想做什么,没有做到,希望陆晞能继续做下去,告诉她个结果。有什么研究上的问题也可以和师姐王耀华交流交流。衣服呢,她列出一部分,划出一笔钱来保障,食物呢,每天按照100元的基础餐饮费,排到了陆晞99岁。房子她留给了陆晞,她名下还有一辆代步车,在信里说大概加一次油可以跑多少公里,有哪些要保养的小毛病。
她说本来是想要给绿石送走的,结果还是被它送走了,希望陆晞可以时不时来看一看,给它喂个食。龟粮还有大半袋,她告诉陆晞还在老地方。有云集的鱼可以吃一吃,花鸟场的龟粮不错,天言论的书她还有七折卡,有什么找不到的书可以找老板问。
小老太在信里絮絮叨絮絮叨,好像要把藏起来的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介绍给陆晞,她说她一直想去满世界转转,但是一直没来得及,所以她拨给陆晞一些款项,让她替她看看。说我走了你可不能偷懒,我一直看着呢。
好像最后也没什么好说了,于是她顿住笔,笔尖在纸上晕出一个墨点,陆晞好像看见老师坐在明黄的光下,带上眼镜深深叹气。她哭了吗?陆晞不知道,应该是没有哭的,老师很要面子的。怎么会留下这样的痕迹呢?一定是绿石调皮,溅上来的水迹。
于是她坐下来,昨晚上还是睡得太晚,身体有些没力气。她靠在桌上,一页页翻过去,看小老太给她安排的她数十年都不一定完成的课题,多到九十九的愿望,轻轻笑。
“太高看我啦。”
“太高看我啦。”
小老太火化了。
她是没什么亲人的,小老太一直不说自己以前的事,总之她的母亲和父亲从来没有在她的后半段人生里出现过,小老太又没有结婚,没有孩子。于是她的葬礼简单到极致,一切都按照她的吩咐来,有些学生不是很愿意把骨灰撒到大海,但是这一项被交给了陆晞。陆晞遵从了老师的意愿。
有的学生在墓园买了块墓地,造了一个衣冠冢。
葬礼的时候,郗庭也出席了。他在间隙的时候偷偷溜来找她。他穿得很庄重,黑色的西装领结束在脖颈,他还记得她最喜欢这样的装扮。
陆晞摸着烟壳,敲在石板上一声响。今天天气很好,蓝色的天像碧透的宝石,她的手点在郗庭黑色的领结上,致密的布料下是微微滚动的喉结。
他在担忧地看着她。
陆晞静默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她的手指无意识地在领结上滑动,拽着边边细细摩挲。布料下悄悄升腾起淡薄的红,陆晞又敲了两下石板,笃笃的两声,她好像被声音吵醒,迟钝地看向手里的电子烟。
我在做什么?
或许死亡是很新奇的意味,又是必然要到来的事件。人们总是在生活中预演,好让最后的舞台不那么混乱。
有一次小老太开玩笑地和她说,等她死后把身体给她研究,省得她天天抱怨申请不到。陆晞敲着绿玉的脑袋,水面咕嘟起气泡,她懒洋洋地说好呀,到时候她把所有的神经都分离出来,给学生当教学素材。
小老太就哈哈笑,说也是应有之义。
怎么,最后反倒仁慈了吗?
陆晞想要冷笑,也没有笑出来,万里的云好像浮在了她心里,不难受,就是有些喘不上气。她不知道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的手指还在摩挲,细密的布料被她手上的薄茧磨出毛边,像慕容清拍过来的照片里那张白色小狗身上的毛。她又出神了会儿,把郗庭拽过来亲了一下。
他的眼尾瞬间红了。
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眼神呢?单纯,惊愕,开心,担忧,情绪完美地在眼里流转,像五颜六色的万花筒。他的嘴角殷红,像全身的血涌上来,饱满欲滴。
像伊甸园的蛇果。
陆晞又低下头亲了他一下。
他的手微微潮湿,捏什么也要打滑。她的吻好像催化剂,催动着他抱上来。于是他抛下所有的冷静动摇与犹疑,快速环住她亲吻。这些时日间隔的亲密仿佛绿洲里的水缓解了他的饥渴,激烈的情绪冲击冲垮了他所有决心,他的腿软下来,靠在窗上,环着她的脖颈抵着吻她。
在潮湿的热情里,陆晞的手摸到了注射器。
她没有动,只是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现,手指在他腰间溜溜达达。她看到身下的人动情的眼尾,郗庭很漂亮,很漂亮,那是一种水妖一样的妖冶,自从他们发生关系,他身上总是飘着一种勾引她的味道。
郗庭把灵魂献祭给了她吗?
陆晞的舌被他吮着,像吃不到最后一点的螺蛳,舌尖发疼。又像是钻洞一样的执着,郗庭好像黑洞,想把所有东西都吞进去。他闭上眼,全身心在这样的甜蜜里沉浸,那些畸形的绝望的怨愤的情绪冰激凌一样消融,构成甜蜜的食粮。
天空还是那样蓝,好像所有的邪恶都汇聚到了她这一边。她的手掌张开,贴在透明的玻璃上,蜜蜂从黑点里飞来。根须毛毛茸茸,翅膀张开抖动。她的手掌盖住蓝天里逐渐靠近的那张脸,那张脸的细节还是从边缝里露出来。一双有些浅灰色的眼睛肃穆地盯着她,谴责又痛心。
好像抓到了出轨的妻子。
陆晞忽然这样想。
他的眼神仿佛刺叮了她一下,陆晞不知道为什么小老太的葬礼盛析理会来,他们之间有什么关系吗?还是盛析理只是作为晚辈来表达她不知道的哀意,又或者作为长官来对某一方面的大家抱有遗憾。
好像所有怀着哀意的都可以来谴责她。
他还在外面站着,黑色的西装,条纹领带。没有一点避讳的意思,那双眼里的情绪在深深的大海下,却总是不合时宜地钻出来,是惊讶?不耻?愤怒?太过亲近的情绪,像拉棉花糖的丝。陆晞盯着他,一只手握住郗庭的脖子,更深地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她的手掌还贴在玻璃上,扣着他半边脸。她的手指慢慢屈起来,一点点离开玻璃,指腹压在玻璃上泛白,她撤开最后一根手指,弯成钩子,对他勾了勾。
她的眼里满是挑衅的笑意。
外面应该很冷,雾气渐渐在她手掌在的地方攀升,又瞬间浓重,清晰了一瞬的面容又被白色的气体覆盖,他的脸贴得很近了,仿佛他就在她面前,随时要进来。那双眼在雾气里鲜明,好像宇宙里快要报废的星球,所有的物质都到了最后的冷却阶段。雾气慢慢散去了。他眼里的情绪又很好地收起来,他冷冷地看着她,戒备又疏离。
他什么也没说,远去了。
郗庭还在如痴如醉地吻她,好像更多一点细胞能够让他更贴近她一点,他总是想要更多,多到他承受不住。或许有一天他会死在她手上,但在她手上死去也是一种极致的快乐。他从未有过这样多的快乐。
他的神经是很敏感的,信号的传输早在外界的影响下改变,在激活情-欲后更是如此,往往她的手指只是轻轻地跳舞,他就激动得浑身颤抖,好像沸油在皮肤下滚烫。或许他早已经贩卖了自己,所以才会如此失控。在癫狂的幻觉里,他无数次撕开肌肉与筋膜,寻找隐藏的渴求。然而真的遇到她,他的一切都被操控了,或许他是被她操控,或许他是被自己操控。
短暂的清醒带不来什么,只会让他在下一次迷醉里更加认识到自己的无可救药。有时候他恨她,恨到恨不得和她死在一起,但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温和在作痛,那种酸涩与不安让他根本无法让这个想法在他脑海里多停留一分一秒。他残缺的灵魂得到短暂的圆融,又在失去后更加疯狂。
他好想寄居在她的第五肋,听取心脏的尖音,他会调整自己的心脏搏动,让它们短暂重逢。
他好爱她。
他好恨她。
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滑下。
有人珍惜的眼泪,像珍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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