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菲迷迷糊糊醒来的时候,手机还被牢牢的攥在手心,仿佛要借着这个姿势从电话那头汲取一些温度,才能让她撑过看不到落云离的这几天。
她懒洋洋的盯着天花板,心里盘算落云离落地的瞬间,要不要去个电话问候一下。
顺便取消了今天所有的计划,准备久违的赖个床。
只是这个计划还没实施两分钟,她的手机突然作响。
尘菲疑惑的看了眼指针刚划过九的闹钟,又盯着手机屏幕上的陌生号码,一时间觉得诈骗电话的从业者未免也太敬业了。
她无奈的按下了挂断键,翻身坐了起来,最终还是决定趁着空闲时间,好好准备期末考试。
只是还没等她完成起床的动作,那恼人的铃声再次如约而至。
楼下的街道上已经逐渐热闹了起来,冷空气的到来没有淹没圣诞节的火热气氛,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厚厚的霜花,尘菲只能窥见一片花红柳绿。
她心头蓦然一颤,手指已经按下了接听键。
“尘菲,你好,”电话那头的声音并不熟悉,可也不太陌生,只是上一次,尘菲听到的时候,还是柔和的调子,这次却像是裹挟着一片冰霜。
“我是落云离的妈妈,有些事情想跟你好好谈谈,我现在就在你租住地方的附近,请你来一趟xx咖啡馆。”
落云离不是说要跟妈妈一起出国看外婆吗?落怡琳为什么还在永城?
她打电话给自己,是发现什么了吗?
尘菲的脑子有些混乱,一时间没能理出个因果的注意力,最后不知怎么落到了一个奇怪的点上——那家咖啡馆正是上次,她不小心撞见落怡琳跟汪雨泽谈判的那个。
尘菲不知道自己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应下了邀约,反正那头的落怡琳没有耽误一秒钟,就挂断了电话。
尘菲有种她是为了落云离才勉强跟自己打了这个电话,否则她似乎一秒钟都不能忍受跟自己接触,即使是这种只能听到声音的电话。
完全不似上次,自己在视频中瞥见过一眼的那个挂着和蔼笑容,邀请自己多跟落云离接触的家长。
尘菲没敢让她等太长的时间,麻利的收拾好自己,一路小跑到了咖啡馆,前后不过十分钟。
进门前,她停了一个呼吸,借着精致的玻璃门,最后检查了下自己的形象。
即便心里已经对落怡琳要见面谈的事情有了隐隐的猜测,尘菲还是想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尽量给落怡琳留下一个好印象。
落怡琳天不亮的时候,就回到了永城。
一整晚都没睡,精致的妆容却看不出丝毫,只有抬眸时暴露出的血丝,反衬出她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镇定。
高档咖啡馆本应借着圣诞节的噱头,好好弥补一下因为周末丧失的高质量家长流量,却硬生生的被门口一块‘今日暂停营业’的牌子,逼出了几分遗世独立的高冷来。
就连咖啡馆的工作人员早都被嘱咐过了,在尘菲推开门之前,早已经一溜水的去后方的杂物间回避了。
诺大的咖啡馆,只有落怡琳一个客户。
她正对着门口的方向,面前放着一杯热气袅袅的咖啡。
门铃铛响了两下,隔着薄薄的氤氲,尘菲裹挟着寒气,入了落怡琳的眼。
尘菲的出现,像是一根扎在落怡琳神经上的刺,提醒着她某些不愿意被想起的事实,她的眉头克制的挑动了一下,随后尽量压抑着情绪开了口。
“坐下说。”
率先开了口的落怡琳在尘菲落了座之后,却三缄其口,没有立刻表明来意。
尘菲在来的路上,演示了好多遍的‘我跟落云离是认真的’、‘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我会努力跟上对方脚步,不会拖她后腿’等等表明心意的话,却在遇到沉默的落怡琳生出了愧疚和自卑,不上不下的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出来。
可她落在咖啡桌下的手,却一直牢牢的攥着,像是下定决心面对即将的狂风暴雨,甚至做好了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乃至不肯松口的准备。
直等到那杯咖啡凉了个彻底,落怡琳才开了口。
“我本来以为你跟陆振伟是一伙的,但调查之后,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
原本以为只是被发现‘早恋’和‘同性恋’问题的尘菲,在听到陆振伟的名字时,有片刻的恍惚,猛地抬起头,像是不敢相信自己从落怡琳的嘴里听到了有关陆振伟的消息,一双大眼睛里出现了片刻的茫然,好半天才按着自己的理智,一个字一个字理解了落怡琳话里的意思。
落怡琳对她这个反应,心里有了数,稍微心安了一点,却也没有顾忌尘菲的心理承受能力,从身后摸出了几个牛皮纸袋,放在桌子上,把最上面的那一个递了过去。
尘菲慢半拍的接了过去,手指有些僵硬,绕了几圈才解开封口处并不复杂的棉线。
新复印的纸张带着油墨的香气,扑了尘菲一个满鼻,她脱口而出的喷嚏,在目光触及文件袋内那简单的几张纸之后,硬生生的制住了。
整张脸一下子刷白,心口急剧收缩,惊恐之下浑身的血都被急剧升高的血压挤向了四肢百骸,捏着抬头为‘询问笔录’‘案件记录’等等纸张的手指,不受控制的开始发麻。
仅仅一瞬间,她似乎回到了那个充满潮湿和血腥味的夏天,旁观者看好戏的眼神,加害者扭曲事实指鹿为马的虚伪嘴脸,一一在面前闪现。
她尤记着自己是怎么冷若冰霜的竖起脆弱的外壳,对那些目光视而不见。
可现在,落怡琳仅仅用了几张纸,就把自己的伪装撕的什么都不剩,随着惊恐而来的是被无限放大的羞耻感。
明明她正襟危坐在落怡琳的对面,腰杆挺的像是荒原上的白桦树,可总有一种自己好像是‘赤身**’坐着的错觉。
“你帮我一个忙,我可以让你彻底摆脱变态的继父、懦弱无能的母亲,并保证那个夏天陆振伟对你所做的事情,不会以某种方式传播出去。”
落怡琳给了尘菲足够的时间,去看那些本应该保密的资料,又特意等她消化了一下,才抛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我不会跟落云离分手的,”尘菲的智商绝没有落云离高,也暂时没找到落怡琳前后两番话之间的联系,但她隐约猜到了对方这种半商量半威胁的目的。
尘菲低着头捏紧了手中的文件,像是借由这种方式能汲取一点力量,然后她抬头望向落怡琳,又重复了一遍,“我是不会跟落云离分手的,我不在乎别人的眼光,我虽然没有对落云离说过这件事情的始末,但她应该已经猜到了......”
落怡琳的表情有一瞬间的停滞,但很快就恢复到了游刃有余的谈判状态,伸手抽出了第二个牛皮纸袋,推了过去,“我知道也相信,不管陆振伟曾经想对你做过什么,都是‘未遂’,案情记录上写的很清楚,还有当时你的检查结果,都能证明。
可是周围的人,不会相信,那些传言只会给你附上一层又一层的枷锁,你当然可以不在意别人的目光,可是我不能让落云离再次陷入到这样的状况中。
不论是关于汤家的传言,还是关于你的传言,都不应该是她人生路上的绊脚石。”
‘绊脚石’三个字在落怡琳的嘴里轻飘飘的一滚,却像是一记重锤落在了尘菲的身上,她终于从落怡琳的前言后语中,觉察出了事情似乎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
哗啦——
尘菲的手指有些僵硬,不受控制的从文件袋里滚出的不止是几份文件,还有一大叠的照片,以及那张被摩挲的有些起了毛边的、她以为自己不小心弄丢的心理咨询室的名片。
她跟落云离在游乐园的亲吻、在路灯下的耳鬓厮磨、在放学路上的亲密举止,就这么一点不遮掩的展示在了尘菲的眼前。
那些明显能看出来是偷拍的视角,以及毫无构图的水平,把周围的景观都拍的有些变形,可她跟落云离的脸却无比的清晰。
除了能够证明她跟落云离关系不一般的双人照之外,还有很多落云离的单人照,照片的背景多是心理咨询室和一幢漂亮的别墅。
最后是一份落云离一年多以前的出院记录。
“陆振伟这段时间寄来威胁我的材料都在这里了,当然这些都是复印件,原件我已经请律师作为证据固定起来了,”落怡琳不紧不慢的抛下一个重磅炸弹,最后又把自己的手机推了过来,“不管是他给我打电话、还是我们见面的勒索记录,我都有录音。”
过大的信息量侵蚀着尘菲的思绪,她的目光颤悠悠的落在播放按钮上。
“汤太太,好久不见了......”
陆振伟的声音猥琐又粘腻,像是一条冰冷的毒蛇,“......看来您是贵人多忘事,我是小陆,以前一直去家里接汤总来着,您和小离也坐过很多次我开的车,难道您没印象了吗......自从汤总被你送进去之后,我就失业了......哪想到在派出所竟然撞上了小离,一开始我还没敢认,后来才发现,你不光给孩子办了休学,转了学,甚至连姓都给改了,这是生怕别人知道一丁点之前的事情啊......不过谁让我幸运呢,闺女虽然不是我生的,却给我带来了这么大的一个惊喜......就是不知道两个女的在一起有什么好搞的......不过汤太太,你觉得女儿是同性恋这种事情传出去了比较好一点,还是女儿是个跟丈夫一样的怪物传出去会更好一点......我去医院打听过,小离休学之前,你们家里着了一次火,你跟小离差点都被烧死了,当时汤先生早都在里面嗝了屁,有钱人家那么完善的防御结构,怎么看都不可能是偶然吧......我当时给汤先生开车的时候,就知道小离长大了不是一般人......否则您也不用这么多年来,一直把她往心理咨询室里送了......听说在医院的时候,你都不敢跟她住在一间病房里面......这样看来,我们家孩子跟小离交往,还是很危险的,汤太太我提前要点精神损失费合乎情理吧......”
录音是截取过的,断断续续只有陆振伟变本加厉的声音。
尘菲勉强从这些内容里,凑出了个不太严丝合缝的故事。
一瞬间,那些不经意被她忽略的细枝末节,寻着蛛丝马迹,拼凑出了一部分事实。
听说他原本是个大老板的司机,大老板犯事儿后进了监狱,陆振伟就彻底失业了。
尘菲听说这些关于陆振伟的事情后,并未多上心,一直以为他是一个普通的不上进的中年男人。
借着黎云生日的借口,她回家吃饭时,故意撒在衣服上的汤。
她从卫生间出来时,气喘吁吁的陆振伟,还有自己占了污渍的包。
房间内偶尔更换了顺序的物品,以及那张丢失了的名片。
家里突然多出了名贵电器和家具,陆振伟的红光满面,以及医院长廊上他对落云离意味深长的目光。
一切都有了解释,一切却又如此的巧合。
谁能想到,陆振伟曾经服务过的老板,就是落云离的父亲,而尘菲却又恰巧把落云离带到了他的眼前,给了他这样的机会。
落怡琳给落云离换了姓,换了学校,还专门让对方休学了一年,想让她跟过去的一切挥别,却被一个陆振伟,直接捅破了过去的脓疮。
“他......他一共跟你要了多少钱?”
尘菲的嗓子发紧,整个声音都是飘的。
“截止到上周,一共五十万。”
落怡琳的声音没什么起伏,只是声音里带了些疲惫,因为尘菲的提问,想到了陆振伟不厌其烦的纠缠。
“这个金额,只要报警......”
尘菲勉强从自己被冲击的所剩无几的理智中,艰难的理出了正确的思路。
却不料这个提议,像是打在了落怡琳某根敏感的神经上。
咖啡桌在地面划出了尖锐的声音,那份出院记录轻轻落在了地上。
“报警?”
落怡琳的声音猛地拔高,像是一只被踩到的尖叫鸡,然后陡然意识到这个环境并不安全,她才强压着自己放低了声音,那些话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陆振伟那样的人,被抓进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想散播些谣言还不简单吗?你能保证一个字都泄露不出来吗?
落云离的生活好不容易安定了一点,你是觉得把她是同性恋的事情传播出来比较好听?还是把她是怪物,是纵火烧死她妈妈的凶手传播出去好听?”
落怡琳的表情已经有些狰狞,尤其是说到后面一个假设时,她几乎用的是气音。
尘菲下意识的就想反驳落怡琳,怎么会用‘怪物’形容落云离,甚至十分怀疑对方对落云离的指控,可目光扫过她几乎痉挛的手指,以及惨白的脸色,到底还是忍住了。
“那你......想我怎么做?”
尘菲低下了头,两只手搅在一起,心里顿觉一片荒凉,来时那些在心里滚了一遍又一遍的坚持,被落怡琳的目光,和刚才了解到的事实,冲刷得越来越淡。
“落云离一直在看心理医生,不管你的出现,对她的病情起到了多少作用,又或者她只是一时兴起,在同性恋情中找到了某种乐趣,可你要明白,这一切终究都会过去的,她还年轻。”
落怡琳似乎听到了尘菲话里的妥协和缓和,敛着自己的情绪重新开了口。
“等她长大了,会找到一个优秀的丈夫,会生儿育女,到时候再回头看你们这段......只会觉得当初的自己可笑。”
落怡琳并不把两人小打小闹的恋情放在眼里,似乎对她来说,女儿是不是同性恋根本不重要,只要这个消息不外传,落云离就依旧是正常的。
尘菲本能的想反驳,却被落怡琳的下一句话直接钉在了原地。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她将来真的要喜欢一个女孩子,那个人也不能是你,你明白吗?”
是啊,只要陆振伟还活着,她跟他的关系就斩不断。
尘菲只要还出现在落云离的身边,那些被费尽心思埋藏起来的过去,就有被挖出来的一天,落怡琳就要担惊受怕一天,这样的日子谁受得了。
直到这一刻,尘菲才终于看清楚了落怡琳此行的最终目的。
“陆振伟那边的照片和出院记录我会想办法都删掉的,医院那边......”
落怡琳一直耸着的肩膀在听到尘菲这话之后,终于放松了一点,“医院那边我已经打过招呼了,只要陆振伟手里的东西都删掉之后,他不可能再拿得到......
只是你能做到吗?还有光删掉这些还不够。删掉照片之后,我可以再给你们一笔钱,让你们离开永城,只要你能带着他离开一段时间,保证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有一星半点的泄露,有任何要求都可以提。这段时间我会尽快办好落云离出国读书的手续,把一些公司的事情做好切割,之后你们想怎么样都不会有任何影响了。”
尘菲没想到落怡琳考虑的这么全面,也终于意识到落云离这次的出国,并不是探病那么简单,她张了张嘴,想确认一些什么。
最后只是按捺住自己的心情,问了一句,“你需要多久?”
“全部都交割清楚,大概需要半年。”
落怡琳知道她是答应下来了,并没有再追问对方要用什么办法,只是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
“这件事情落云离并不知情,我希望她永远都不要知道,起码在你离开之前,别让她知道。”
“好。”
这个字,几乎是带着心头滚烫的血吐出来的,应答完之后,她觉得自己整个人的温度都被带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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