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北境的一座小镇城郊有一片枫林,每逢仲秋,漫山的枫叶红如山火,云棠会亲自带着镇上的孩子来山里折枫枝,寻些形状漂亮的枫叶带回家里做装饰。
这日,恰逢秋雨,落满细雨的枫叶红得更加灼眼。送云棠出嫁的队伍缓缓走在泥泞的山路上,与漫山红叶几乎融为一体。
云棠坐在摇摇晃晃的花轿里,秋风掀起轿帘,她偷偷揭开盖头朝外望去,摇曳的枫林一如往常那般明媚,她却即将远嫁他乡,与这片伴她长大的枫林匆匆告别。
云棠默默叹了一声,又将盖头盖了回去。
她生于平凡的商户之家,父亲重男轻女,母亲体弱多病,被寄予厚望的兄长整日吃喝嫖赌,蜜罐里长大的弟弟更是蛮横任性。
她在夹缝里孤独地走过十余年,被父亲忽视、被兄弟排挤,而此刻即将远嫁他乡,她却依旧看不见任何希望。
这就是她的人生吗?
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如她母亲那般被冠以夫君的姓氏,相夫教子走完一生,再没人记得她的姓名。
思量间,她竟生出一个疯狂的念头——如果她此刻从花轿上跳下去,逃掉这场婚事,会如何呢?
她循规蹈矩那么多年,也没能改变父亲重男轻女的观念,为何不为自己拼一把呢?
如果能逃掉这场婚事,她便离开家乡到江州的仙门拜师求学。三年前,曾有位神棍为她卜卦,说她命格不凡,若能潜心修行,或许可以飞升成神。
云棠自然不敢奢求成神,她只希望天地之间能有一片落脚之地,容她不必一生为俗事所累,真正地活成自己想要的样子。
犹豫片刻,她掀起盖头,终于鼓起勇气起身,准备从花轿上跳下去。花轿却不知因何竟突然剧烈地摇晃起来。
细密的秋雨陡然加剧,噼里啪啦砸在轿顶。轿外一片喧嚣,送亲的队伍你一句我一句地吵闹起来。
队伍刚好行至山下的一条河水,云棠忙朝轿外看去,方一掀开轿帘,一道紫电径直劈在前方的木桥上。木桥陡然坍塌,刚走到一半的送亲队伍顿时人仰马翻,一股脑全部翻落到河水中。
冰冷的河水一瞬间灌进云棠的鼻腔,她挣扎着朝上浮了几下,却似有千斤坠力拖住她,将她一点点浸在水下。
慢慢的,她开始失去挣扎地力气,在冰冷的河水中昏了过去。
云棠昏睡了整整三天,再次醒来时,正在自己的房间里休息。
尚未完全恢复神智,云棠还没睁眼,只能隐隐约约听见房里有人在争吵,是她的父亲和母亲。
父亲压着怒火,声音极其低沉:“把她送到城外的尼姑庵去,如果人家不肯收,就找个道士把她收了,我们云家没有这样的妖怪。”
母亲江氏几乎带着哭腔:“老爷,小棠是我们的女儿,是我身上掉下的肉啊!她怎么会是妖怪呢?她那么乖顺,连被忌儿、松儿他们欺负都不会有一句怨言,她怎么可能是妖怪呢?”
江氏口中忌儿和松儿是云棠的兄弟,也是江氏的孩子。
云棠的父亲闻言终于压不住怒火:“我没有这样的女儿。她自己惹的祸事,却让我们全家背上骂名。松儿才十五岁,尚未娶妻,若是因为她再耽误了仕途,她这个做姐姐的活该以死谢罪。”
说完拍桌而起,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只留下江氏一人在房内抽泣。
云棠在母亲的抽泣声中缓缓睁开眼,茫然地坐起。房内燃着昏黄的烛火,母亲坐在床边不远的地方,本就病弱的身体显得更加憔悴。
云棠回想方才爹娘的对话,一时间分不清是现实还是梦境。她蹙起眉头,低低唤了一声:“阿娘。”
垂头抽泣的江氏这才注意到云棠醒来,忙抬头起身,却在对上云棠目光的一瞬突然顿住脚步,呼吸猛得凝住。
“小...小棠,你......”
她的目光满是惊惧。
云棠陷入困惑:“阿娘,怎么了?”
江氏依旧支支吾吾地定在原地。云棠察觉不对,低头看了看自己,似乎和往常并没有区别。
“阿娘,我怎么了?”
江氏浑身都在颤抖:“小棠,你的眼睛!”
云棠完全不明白母亲为何会露出那样的神色,她忙下床走到梳妆台前。在看见铜镜里映出的自己那一瞬,她完全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
她的眼睛为什么会变成血红色?
“阿娘,怎么回事?”云棠完全慌了,“为什么?我怎么会变成这样?”
江氏站在房门口,双手不住地颤抖,僵持很久,终于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为人母的勇气促使她将不知所措的云棠一把揽入怀中:“没关系的,小棠,你只是病了,别怕。”
她轻轻地拍着云棠的肩膀,“别怕,有阿娘在,谁也别想伤害你。我的小棠只是病了,不是妖怪,谁也不能说你妖怪。”
云棠在这个家中十余年,第一次见柔弱的母亲说出如此坚定的话。她慢慢适应了母亲的怀抱,略微僵硬地在母亲的肩膀上也轻轻拍了拍:“阿娘,你放心,女儿没事。能不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她跌入河水之后什么都不记得了。为什么一醒来,会变成现在这样?
江氏慢慢放开她,抬手温柔地抚过云棠鬓角的发梢:“没什么,小棠,你好好休息,一切都会好起来。”
这天之后,家中便蒙上了一层极度压抑的气息。云棠从外人口中得知,那日送亲队伍翻倒在河水中,众人挣扎着起身后,只见云棠浮在半空,一袭嫁衣红得灼眼。
她在乌云黑水间倏然睁眼,眼眸血红,宛若沉浸鲜血的万丈深渊。
“妖怪!”
不知是谁第一声喊了出来,从此,谁见到她,都会在背后道一句“妖怪”。
云棠不愿承受家中下人异样的目光,独自搬到冷清的偏院居住,几乎闭门不出。除了母亲,她谁也不见,当然,也没人愿意见她。
素来沉静柔弱的母亲因为云棠的事情与父亲日日争吵,最终在那年暮秋病倒在一场寒雨中。
云棠去探望母亲,却被兄长拦在门外。
兄长云忌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这个丧门星!妖怪!如果不是因为你,我们云家也不会受人指指点点,母亲更不可能气得病倒。你不躲起来少丢人现眼,还腆着脸来见母亲,也不照照你的样子?
“你这只妖怪就该从我们云家滚出去,滚!!!”
听着兄长嘶吼,云棠攥紧拳头:“让开,我要进去看阿娘。”
云忌狠狠推了她一把:“滚!滚出我们云家,我们云家没你这样的妖怪。”
云棠被险些被他推到在地,扶着吃痛的肩膀抬起头,一口牙齿几乎咬碎。
“让开!我再说最后一次。”
她强忍着哭腔,本就红如鲜血的眼眸在那一瞬凝上寒冽的厉色。
云忌见状慌了一瞬:“怎么?硬气了是吗?”
他咽了一口唾沫,将心底本能的恐惧压下去,“我偏不让呢,你要杀了我吗?对,你是妖怪,还不是想杀谁就杀谁。今天看不惯我可以杀我,明天就可以是松儿、可以是父亲、可以是我们家中上上下下任何一个人,甚至可以是被你气倒的母亲!”
啪!
云棠狠狠抽了他一掌:“气倒母亲的是你们,不是我!”
“我是妖怪怎么了?我难道希望变成今天这样吗?我在这个家中处处忍让,十几年没伤过你们一分一毫,可你们呢?”
云棠一步一步朝他压过去,“对,我就是妖怪。你不想死,就给我滚开!”
她一把将兄长推到一旁,径自推门而入,丝毫不顾忌他人的目光。下人不敢拦她,父亲吼她,她置若罔闻。她仿佛什么都不顾一般跪在母亲的床前,而孱弱的母亲已经虚弱得几乎说不出话。
江氏用最后的力气牵住她的手,将一颗墨玉佛珠塞到她的手里。那是云棠出生那年,江氏拖着病体前往山顶古寺,亲自为她求来的护身符。
“小棠,你不是妖怪。”江氏紧紧握着她的手,“好好活下去,这世上,会有人替阿娘一直爱你。”
在那之后,云棠被赶出云宅。她攥着母亲给她的佛珠,在大门口跪了整整七日,头七一过,头也不回地走了。
她不是妖怪。她比任何人都坚信,这世上总有她的安身之所。
——
此后,云棠度过了一生中最艰难的两年。她离开家时只带着那颗墨玉佛珠,没有钱财,常年食不饱腹。又因为这双眼睛,所有人都怕她,想要寻一谋生的活计,变得更加艰难。
直到第二年岁末,她饥寒交迫地来到一条江水边。江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寒冬的飞雪落下来,覆上一层惨淡的白。她伸出早已冻僵的手指,拂开冰面上的积雪,剔透的冰面上映出她的倒影。
那双眼眸依旧红如烈火,像极了家乡仲秋的枫叶。
这两年里,她受尽苦楚都从未哭过,可这一瞬,她竟鼻尖一酸,眼泪不可遏地落了下来。
如果没有这双眼睛就好了。
她只是想活着,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慢慢抬起手,朝自己的眼睛挖去。
“甘心吗?”
身后忽然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
透过冰面,云棠看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名老道士。如果不是他身上的道袍过于破旧,云棠或许会觉得这就是下凡来渡化她的神明。
她想起来了,他们见过的,当年正是这名神棍说她命格不凡。
她冷笑一声,艰难地站起身,也不知是在揶揄那名神棍,还是再贬损自己:“怎么?道长发现当年那一卦算错了,今日特地前来收妖吗?”
那名神棍平静地上前,在她眉心落下一指,一阵暖流顺着额头缓缓流入体内。
云棠惊觉,忙后退。冰面太滑,她一脚踩偏,直接跌到在冰面上。挣扎着站起时,看着冰面上的倒影,云棠才发现她的眼睛恢复了。
那双折磨她多年的红色眼眸,终于恢复成原本的黑色。
她错愕地回过头,那名神棍站在她不敢置信的目光中淡然一笑,缓缓道:“你不是妖,但的确天生妖骨。你的身上有前世未能化去的劫数,如果此生能够攒满功德,或许可以化去前劫,飞升成神。”
“云姑娘,贫道可以带你离开,你愿意同贫道走吗?”
不是虐文!!!
主线剧情在女主离家的一千年后,不会再这么憋屈了,真的!
女主受过的委屈、吃过的苦、缺失的关怀,都会一点点弥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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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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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序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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