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便都是骗局。
深夜来给玉娘传信的并不是五郎,在玉梨山南坡等着她的也不是她朝思暮想的爱人。
这些忽然出现在玉梨山的恶匪与陈家有些旧怨,几日前路过此地,正赶上玉娘与赵家公子成亲。
婚事闹得十分难堪,所以关于玉娘与五郎的消息传得很广。这些匪徒四处打探,大概知晓了玉娘与五郎的关系,故而设计假借“五郎”之名,将玉娘骗至玉梨山,只为报当年的旧怨。
这座木屋曾寄托里玉娘绝望深处最后的希望,像是她浑浑噩噩跪在晦暗的祠堂里,用尽全部力气抓住的天光。她那么拼命得赶过来,从没想过会在这里经历一生中最为绝望的时刻。
她的自尊、骄傲,都如满地破碎的衣衫,被一群恶鬼撕得七零八落,一寸寸腐烂在血泊里。那是她的血,从她的手腕、脚踝、腹部流出来,一点点汇在她的身下。
她能听见那些恶鬼刺耳的奸笑。那些时不时钻到她耳朵里的欢呼,像锉刀一样,将她守了一辈子的仁善和良知挫磨得一干二净。她从没有这般恨过谁,恨不能扒皮抽筋,将所有绝望与痛苦千倍万倍的偿还。
那一刻,她觉得自己仿佛躺在地狱里,看不清地狱的模样,却无比渴望成为厉鬼。
那群恶匪将奄奄一息的她丢进玉梨山下的一口古井中。在最后一丝气息散尽之时,玉娘终于如愿以偿。
云棠只是在幻境里看着这样的经历,都觉得心间被人狠狠剜了一刀。她在木屋外听着玉娘的惨叫一点点淡下去,到最后完全失去声音。她知道那时玉娘还活着,没有声音,只是因为不会痛了。
满心恨意,如何更痛呢?
幻境中的一切太过真实。连珩担心云棠在这场幻境中迷失自我,几次想要带她离开。可云棠死死盯着木屋紧闭的门,一次又一次地拒绝他,一次比一次坚决。直到最后玉娘被拖出木屋,云棠不忍看她狼狈的身躯,才终于冲散了幻境。
在幻境破碎的最后一瞬,云棠看见玉娘坠向井底,扯出一抹惨淡的笑,仿佛在笑着荒诞的人世间。
想她一生温柔纯良,从未有过害人之心,却没能如世人所信的那般,受神明庇佑一生。
幻境终归损耗心神,云棠从幻境离开后昏迷了一阵。她醒来时,连珩正坐在她身侧。
二人依旧在不渡江畔。江风袭来,带着晚风特有的凉意,如火的残阳在水天之间划开平整的一线,将幻境里的喜怒哀乐分割在地平线的另一边。
云棠看着不渡江难得平静的江面,沉沉叹了一声。她不过在幻境中待了半日,却觉得恍若隔世。
江上的荆棘棺已经消失。云棠问连珩:“玉娘呢?”她不想再用“凶尸”二字称呼玉娘。
连珩道:“浮游散人来过,那时你还睡着。我们出来的时候荆棘棺已经消失了。浮游散人带人抬走了玉娘的尸体,幻境里的事情我已同他讲过,接下来,他会去调查。”
云棠“嗯”了一声,心底却似有什么梗着,她又叹了一声,默了片刻,才道:“玉娘杀了人,就算渡化,也很难再入轮回了。”
玉娘在云陲杀的人,除了第一个死于洞房花烛夜的新娘外,都是那晚参与杀害她的歹徒。她寄托在不渡江的江水中,借云陲人依江而生的习惯杀了一名又一名仇人。
如果不是云棠的出现,她会寻找更多的机会,杀更多的人。她明明已经被仇恨同化成了厉鬼,云棠却依旧无法看着她最后落得魂飞魄散的下场。
太痛了,真的太痛了。
云棠只是感受到玉娘万分之一的痛苦,都觉撕心裂肺。
“连珩,有没有办法救救她?”
云棠知道是没有办法的,可仍忍不住想要问出来。
连珩未答,反问:“在幻境里,你为什么迟迟不肯出来?”
云棠没料到连珩会忽然问起这个,她看向连珩,自嘲地笑了笑:“我说我想体会玉娘的痛苦,你信吗?”
她收回目光,语气沉了下去:“我们修道之人渡化亡魂是家常便饭,一旦对逝者的了解太少,就只能靠这样的方式才能顺利渡化。我们得知道他们怨什么、恨什么,才有资格为他们做疏解。”
可有时候难免将自己绕进去,终究渡人难渡己。
“那你明白她的怨和恨吗?”连珩问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玉娘从陷入深渊的一刻起,就没想过要善终。”
“入轮回,得新生,这是你许给玉娘的善终,未必是她所求。”连珩意味深长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事都能如人所愿。你无愧于心,便足够了。至于玉娘最后的归宿,自有天命安排。”
云棠无奈苦笑:“可玉娘现在最大的心愿是报仇,我总不能帮她去杀人吧?”
“为什么不能呢?”
云棠被连珩的话惊住,错愕地转过头:“连公子,你知不知道你的想法很危险?”
连珩笑了笑:“因为你站在了法理的角度,站在了你的良知和底线上。但你要明白,这些都缘于你的经历和教养,并不属于其他人,更不属于现在的玉娘。”
“也不属于你吗?”云棠半蹙着眉,略带深意地看向连珩。
连珩坦然一笑:“我的角度,取决于你。”
“您还真是什么时候都有心情开玩笑。”云棠无奈道,“渡化的事情还是交给浮游那老头吧!玉娘已经抓到,我也该回去收拾收拾,准备送花月他们过江了。”
她起身伸了个懒腰,转身往回城的方向走。连珩也跟上来:“这些事情交给浮游散人去做,你放心吗?”
他的言外之意是,只要云棠开口,这些事情他可以全部、一次性、一起解决。
云棠摆摆手:“那老头在衙门混吃混喝,过得这么舒坦,总不能一点力气也不出吧?”
“而且,其实,他也没有看起来那么不靠谱。你有注意到他那面‘三不’旗吗?就是……那面破幡,上面的字可能看不太清了。 ”
云棠尴尬一笑,这话说出去,连她自己都觉得没有底气。
连珩会意,点点头。
见连珩确实有注意到三不旗,云棠才熟稔道:“修道者,不以卦象定生死;降妖者,不以人妖定善恶;为侠者,不以己心论是非。当年,如果不是有这面‘三不’旗,我也不会那么随便同他远走修行。”
说着,云棠从怀中取出一枚墨玉佛珠,那是当年母亲临终前交给她的护身符,千年来,她始终带在身上。
她将佛珠放在掌心,施法写出玉娘的名字。金色的名字在空中漂浮片刻,缓缓落到佛珠上,最后在佛珠上留下一道极其不起眼的金色划痕。
佛珠上还有很多这样的划痕,都是云棠在这一千年里,所逢之人的名字。
连珩看见云棠手里的佛珠,目光微微凝滞,他怔住片刻,茫然问道:“这是从哪来的?”
云棠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以为他在好奇,便将佛珠递给他:“我娘给我求的护身份,说戴在身上会有神明庇佑我,助我早日遇到可以陪我一生的人。”
她漫不经心地笑笑:“这上面有很多名字,有些是人,有些是妖,也有玉娘这样不甘入轮回转世的鬼魂,独独没有那个能陪我一生的人。”
云棠的语气像是开玩笑,但心里还是有些酸涩。昔日的亲人早已化作一抔黄土,终日攥着一颗佛珠,于她而言早已从执念,淡化成一种习惯,乏味、索然,但她依旧在坚持。
因为这颗佛珠至少证明,她曾在爱中降生,也曾被祝愿顺遂一生。
“那你相信吗?”
连珩没头没脑地冒出这样一句话,云棠一时没反应过来:“相信什么?”
连珩道:“相信它可以保护你吗?”
云棠闻言垂眸看向掌中的佛珠,指尖在光亮的珠面摩挲起来。
相信吗?
她没有回答。
连珩却道:“我相信。”
他的声音温柔而坚定。
“既然是护身符,那就好好带在身边,自有神明庇佑你。”
云棠愣住一瞬,欣然笑了:“嗯,借你吉言。”
——
玉娘的尸体被带走,云陲邪祟作乱一事暂告一段落。沈师爷按约定放出花月和陈武,着人安排他们在云陲一家客栈落脚,又差人去西城门接云棠前去客栈与花月二人汇合。
见到沈师爷派来的衙役,云棠便同连珩辞行。连珩却转而问衙役:“你们要去哪家客栈?”
衙役回道:“顺祥街的永宁客栈。”
连珩点点头:“嗯,那走吧!”
云棠愣住,不由皱起眉头:“连珩,你不会又顺路吧?”
来云陲顺路,去不渡江顺路,现在寻一家小客栈居然也能顺路?
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了?
连珩回眸浅笑:“正是,云老板果然聪慧。”
云棠又气又好笑,这人还真是奇怪。
“你不是说要找人吗?”云棠跟上他,连珩也不多言,只是默默点头。
一路从西城门走到永宁客栈门口,连珩也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云棠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忙抬手抱拳:“这几日有劳连公子相助,咱们江湖路远,有缘再见!”
话音未落,连珩已经先一步走进客栈。
“在下也要在此落脚,云老板不妨一起吧!”
云棠:“......”
——
陈武已经醒来,但旧伤未愈。云棠与他们商量片刻,决定再在云陲修养两日,待陈武的身体好些再送二人渡江。一切安排妥当,三人闲谈片刻,便各自回房休息。
夜里,云棠躺在床上闭目养神,一闭上眼,玉娘最后的那抹惨淡的笑又会浮现在眼前。沉重的无力感会顺着回忆蔓延开,将她紧紧禁锢在黑暗中。
云棠并不是第一次遇见玉娘这样生前遭受冤屈的怨灵。以往,她很少被逝者的情绪左右。许是这次在幻境中逗留太久,她一直感受着玉娘的悲喜,才很难像以往那般完全以旁观者的角度去评判整件事是非。
她知道自己不能再想下去了。她闭上眼,尝试让自己的思绪安静下来。慢慢的,玉娘的音容开始从她的脑海中淡化。她感觉到久违的困意慢慢涌上来,一片片凌乱的梦交织在一起,在她的意识里形成一个虚无的梦境。
云棠站在一片荒芜里,周围是灰蒙蒙的雾气。她在雾里摸索前行,走了片刻,在迷雾尽头看见了一个模糊的身影。
那人披着黑色的斗篷,垂下的帽沿几乎遮住他的整张脸。云棠看不清他的容貌,只能从身形判断出他应该是个男人。
云棠朝男人走了几步,却发现并没有更靠近他。她警惕地盯着黑衣人的一举一动,试探道:“你是?”
黑衣人没有回答。
云棠早已察觉这场梦并不简单。周围的一切模糊却真实,每一丝黑雾都带着浓烈的杀气。
云棠曾听闻有一种秘术,名曰“引梦“,源于上古巫族。施法者可以通过引梦潜入他人的神志,让人在睡梦中死去。
这名黑衣明显人来者不善。
云棠并不记得自己得罪过什么人,正思索着,黑衣人忽然开口:“我等你很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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