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长玄洲南部，务虚门。

青砖小道通往古朴山门，守卫弟子驻守山门。远方，一个模糊的影子在云下的阴影中滑行，白帆鼓舞成青蛙鼓胀的肚皮。

是船！弟子极目眺望，船身上，九重宝塔的图案若隐若现。守卫弟子一跃而起，跌跌撞撞扑到铁架旁敲响铜钟，钟声在务虚门上方四散开去。

李回乐正是在这阵阵的钟声中，在坚硬、腥臭的石台上醒来。

双手被缚身后，有人踩住她的后脑，鼻梁压断了，整张脸浸在血里。

“秦师兄，干得好，给她点颜色看看！”

“不知尊卑，以为自己有多了不起呢。”

“快认输吧，蠢货！”

……

叫好吵闹骂声此起彼伏，一声高过一声。

钟声阵阵，袅袅不绝，李回乐感觉身后之人动作停顿，双手手腕上力道稍松。趁此空隙，她不顾手腕折断的风险，强行脱身，挣脱刹那，借用地面将手硬生生复原。紧接着反手成爪，以违背常理的速度和角度，单凭指尖硬度，穿透正踩在她头上的右脚脚背。

“啊！”秦师兄发出痛呼，眼中不自觉泛出泪花，模糊了视线。原本脚下残破不堪的同门欺身而上，霎那间爆发出狠厉与杀意，如同恶鬼索命，激得他背脊发凉，瞳孔竖成一线。。

“砰！”人影像断线的风筝般飞出。

“混账，没听到我叫你住手吗！”青年怒吼奔来，跃上比试台，恶狠狠盯向被他击飞的李回乐。

被接二连三的变故惊住，周围弟子雅雀无声，无人提醒青年比试台规则——比试台上，除比试双方外，其他人不可介入、打断比试。

灰头土脸的秦师兄从地上爬起来，脸色难看，手不着痕迹地按住胸口。

他怀里放着枚护心镜，品质接近玄品，是师父给予他的奖励，庆祝他夺得弟子比第二名。危急时使用，可抵挡金丹修士一击。刚刚他差点就用了，在对上李回乐眼睛的那一刻

青年虚扶秦师兄，面孔是与刚才截然不同的温和。“秦元义师弟，鄙名次方，理事阁管事。掌门传唤，烦请跟我去趟理事阁。”

掌门传唤？秦元义一愣，随即想到先前的钟声，面露惊喜。

理事阁只有贵客来临才会开启，如此时节，又是掌门传唤，难道是师父提过的九天灵阁研学资格下来了？

次方上前，将一枚深棕色药丸塞进秦元义手心。“师弟面色不佳，想是比试中损耗了不少。此乃回春丹，药力温和，有助恢复气血、增强体质。师弟快快服下，好生打坐调息一番，理事阁内有大人物正等着呢。”

秦元义感激接过，当即服下药丸，就地打坐调息。

比试台周围，早有耳尖同门听见二人话语，兴奋地和交好同伴凑成一团，小声讨论起来。

没有人理睬被次方击飞的李回乐。

次方环视周围，朗声道：“李回乐李师弟可在此处？还请跟秦师弟一起前往理事阁。”

此话一出，原本窃窃私语的弟子们面面相觑，整个比试台雅雀无声。

正疑惑，次方只见刚刚被自己击飞的女弟子坐起身来。

她模样凄惨。高马尾从棕色发带中散落，脸上血迹斑驳、鼻梁坍塌。次方一击直接打碎了女弟子袭向秦元义的右臂。左臂落地时被用来减缓冲击，直接折断，手肘突出一块白骨。

女弟子面容稚嫩，看起来不过十一二岁，身上穿着务虚门统一发放的棕色弟子服，衣领和袖口只有一圈深棕暗纹，这代表着她是入门不到一年的新弟子。

这类弟子，连拜师的资格都没有，是务虚门弟子最底层。次方敢介入比试，直接击飞对方凭得也是这一点——无根基、无背景、无实力的软柿子。

次方听到软柿子一字一句道：“这位管事师兄，我是李回乐。

软柿子李回乐被火速送往丹药居。

丹药居常年人手不足，今日只有一名医师值勤。

李回乐伤太重。医生喂李回乐吃下三颗回春丹，外加两份复骨散，堪堪修复了内伤和断掉的左臂。

“说过了，最严重的右臂骨头全碎了，我只能用化骨丹融掉骨头碎片，抹上生骨粉，静养十二个时辰，等待骨头重新长出。”

“等不了那么久，有没有其他方法？立刻！马上！能治好她的方法！”

“那只能找炼丹长老了。”

“炼丹长老正在理事阁陪贵客，不能过来。有没有其他办法？”

“有，用化骨丹融掉骨头碎片，抹上生骨粉，静养十二个时辰等待骨头重新长出。”

“我说了，等不了那么久。”

“等不了那么久只能找炼丹长老。”

“炼丹长老去理事阁了！不能找他。”

“那就只能用化骨丹……”

门外次方脸色苍白，色厉内荏地要求丹药居医师立刻治疗好李回乐，两人车轱辘般来回。

“还真是，十二岁的时候。”李回乐半卧在榻上想。

临死前孤注一掷，居然真让她回到年少时候。

李回乐总是大起大落。幼年丧母，继母进门后受尽磋磨。却在全家付大代价请来仙师，恳求对方收继母的一对儿女入门时，得仙师青眼，被收进务虚门，踏入修真路。

务虚门僧多粥少，像她这般无根基的新弟子如雨中浮萍飘摇，她却机缘巧合获得务虚门太上长老青睐，入门不到一年，被举荐前往九天灵阁研学。

要知道九天灵阁可是长余洲三大宗门之一，管辖长余洲南部，务虚门不过是旗下的二等附属宗门罢了。

九天灵阁扶持南部各小宗门，资源、功法、指导、通商……一个宗门大大小小的方面，只要不违背九天灵阁定下的规矩，只要九天灵阁帮得上，都不吝啬帮助。

研学是九天灵阁为小宗门弟子提供的修行助力中最为人所津津乐道的一项。

三年一次，宗门为门内出色子弟提出申请，申请通过后可前往九天灵阁研学。

三年时间，与九天灵阁弟子同吃同住同修行，拔尖者甚至可同时拥有原宗门和九天灵阁两个宗门的弟子资格，九天灵阁还会回赠原宗门各类资源作为奖励。

堪称是小宗门弟子一飞冲天的最佳途径。

然而前往九天灵阁的前一天，李回乐被人囚禁，困在务虚门捉鬼楼——一座被废弃的塔楼。五十八年后，捉鬼楼塌，李回乐出。

她以为自己重见天日，未曾可知，捉鬼楼八年只是踏入深渊的开始。

逃出捉鬼楼后，李回乐才得知，有人顶替她进入九天灵阁，三年研学后拜入九天灵阁。第五十七年，“李回乐”袭击九天灵阁秋水剑仙潜逃，秋水剑仙伤重不醒。

九天灵阁大怒，重金悬赏叛徒“李回乐”。李回乐登上长余洲追杀榜第十，赏金能养活十个务虚门。

李回乐成为众矢之的。

她被日夜追杀，求财的，求名的，还有为秋水剑仙义愤填膺的。各色修士如过江之鲫连绵不绝。

偶尔有修士心有异样，李回乐修为不过金丹，怎么能致长余洲第一剑仙重伤。然而疑惑之下恶意横生——只要死无对证，发布悬赏的九天灵阁察觉不对也只能哑巴吃黄连了。

那些年间，李回乐厮杀无数，硬生生杀成长余洲追杀榜第一名，最终因暗伤过多，死在寻找让她背锅的人的路上。

“不知道尸体便宜哪个混球拿去兑赏金了。”李回乐暗暗骂道。

门外次方和医师争执的声音突然停止，半晌后，一人站在门外，轻敲两下门框，引起李回乐注意。

“抱歉，打扰了，李师妹。”来人道：“我是理事阁管事彼方。”

彼方是来给李回乐送药的。

“这是复体丹，服下后快速复骨骼血肉，短期内还会增强五感，”彼方取出个精美锦盒。“今天是个大日子，万不能因伤耽误了师妹。”

见李回乐双臂无法动弹，彼方贴心地打开锦盒，黄色绸布中央躺着颗圆滚滚丹药，印着树叶纹路。

居然真是复体丹，李回乐暗自咂舌。这是比回春丹珍贵不知多少倍的丹药，有生死人、肉白骨之效。她前世都没吃过几颗。

这可不是一名务虚门理事阁管事拿得出来的东西。务虚门掌门让彼方拿来的？

收敛起所有情绪，李回乐谢过彼方。彼方笑吟吟，殷勤帮助李回乐服下复体丹。

丹田升起暖流，游遍全身，仿佛被无数只纤纤细手按摩一般，浑身上下透出股极舒适的感觉。骨头粉碎的右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听得人头皮发麻，李回乐却丝毫感受不到疼痛，只觉得伤痛处泛着丝丝线线的酥麻。

一炷香后，李回乐活动双臂，脸上泛出喜意：“多谢彼方师兄，这丹药真有效。”

彼方脸上笑容不变，把一个储物袋塞进李回乐手中。“除丹药外，还有副汤药方子，按时服用，能帮助师妹更好吸收复体丹药效，强身健体，对师妹将来有好处。药方、药材还有些小东西都在里面，希望师妹收下。”

李回乐故作好奇地瞄了眼储物袋，推拒道：“怎么会有这么多东西？彼方师兄，这……”

“不瞒师妹，次方是我兄弟。”彼方语气黯然，“长年在宗门外走动，接触三教九流。近来才到理事阁，不通门内规则，个性又冲动，误伤了师妹，我已经责罚过他了。这些东西算我替他给师妹赔罪。”

两三番推辞，李回乐不好意思地收下储物袋。又状似无意道：“彼方师兄，之前我听次方师兄说，让我和秦师兄一同去理事阁。秦师兄刚刚过去了，我还需要去吗？”

彼方微笑道：“当然得去，不过不是理事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