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天门晨钟沉闷,声荡长安一百零八坊。钟音却驱不散那焦糊铁锈之气——这气味来自十王宅废墟的彻夜阴燃,也来自太平公主麾下甲士巡弋时刀鞘相击的凛冽。忽有孤凤惊起,翅尖掠过焦土王府,染着暗红余烬,发出一声凄厉长鸣,振翅直投宫城深处。
含元殿九重阶上,太平公主凭栏远眺。其麾下兵马如暗潮涌动,正接管这座死寂帝都。市井巷陌门窗紧闭,唯闻兵戈相击与厉声呵斥,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昨夜十王宅那场惊天"雷火",已非秘闻。滚烫瓦砾堆中,焦木碎锦与暗红痕迹纠缠难分,无声诉说着当时惨烈。昔日钟鸣鼎食的皇族府邸,竟在一夕之间连根拔起。
消息如星火燎原,顷刻间遍传长安每个角落。是日午后,清理废墟的工役挪开烧焦梁木时,一方断裂的汉白玉石碑赫然显现,其上以近乎失传的鸟虫书镌刻四字古篆——凤鸣于庭。
石碑的出土,仿佛为连日来的流言提供了天启般的印证,令原本暗流汹涌的人心彻底沸腾。
初时惊悸未平,另一种低语已如地泉般自市井巷陌间渗出,与往日暗传言迅速勾连,织就一张无形罗网。
茶楼僻静处,数名茶客抵首密谈,声细若蚊蚋,宛如地底暗流絮语。一青衫文士以阔袖半掩其面,仅露一双精光闪烁的眸子,低声道:“昨夜那声响……不似寻常火走水。”
对面商贾扮相者即刻会意,倾身凑近,气声问:“兄台之意是……?”
文士不答,只以指尖蘸茶,于案上疾书“天罚”二字,旋即抹去。目扫众人,意味深长道:“去岁无尘子仙师‘荧惑守心,火焚宫阙’之谶,而今思之,字字应验。
话音未落,旁桌一个袖口还沾着灰烬的瘦小汉子便挤了过来,嗓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有个亲戚在十王宅当差,捡了条命回来……他说,爆响之前,公主殿下正要把‘凤仪剑’和摄政大权,一并奉还给皇上呢!”
此言一出,桌边几人眼神骤变,彼此交换了一个惊骇而又了然的眼神。有些话不必挑明——"武皇传位中宗,中宗被弑,先皇(太上皇李旦)便废幼主而自立。如今太平公主交还武周法统信物,武皇震怒,天火焚宫,罚的就是这'得位不正'!"茶客们交换心照不宣的眼色,那不敢明言的结论,已在沉默中生根。
这些私密的交谈,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沈知□□心编织的网络中漾开圈圈涟漪。流言在坊间的阴影里悄然变形、发酵。根本无需有人在茶楼高谈阔论,自有那看似醉酒的落拓文人在酒至半酣时,对同桌人喃喃一句“凤鸣于庭,这天下之气运,怕是真要转了风向……”,随即伏案装醉,留下无限遐想。
沈知白门下的“行人”更是精通此道,他们或在与人闲话家常时“无意”透露一句,或在赌坊输钱后“愤懑”地抱怨几句时运不济、天道无常,便将种种暗示精准地植入市井话语之中。几枚悄然递出的“酒资”,则让这些意味深长的“故事”传播得更为活灵活现,却又如鬼魅般难以追踪其源头。
然而,并非所有声音都倒向一边。东西两市的酒肆暗处,仍有窃窃私语带着疑虑:“天火?何其巧合乃尔!公主方宣布归政,天火即至,偏偏……公主安然无恙。”
"慎言!金吾卫已抓捕数名'妄议朝政'者。《唐律》明载,'指斥乘舆'乃重罪......"
"听闻宗正寺几位老王爷,昨夜虽未赴宴,近日却闭门不出,恐怕......心中另有计较。"
这些零星的不谐之音虽微弱,却暗示着潜藏的阻力。太平公主多年权倾朝野,"同平章事以下,进退系其一言",树敌亦不在少数。此刻,一些敏锐的官员与宗室,已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就在市井流言发酵之际,十王宅的废墟上,一场更精彩的戏码正在上演。
太平公主伫立在仍有余温的瓦砾前。眼眶通红,泪水无声滑落,在敷着薄粉的面颊上犁出两道浅沟。喉头剧烈地滚动着,仿佛正艰难地吞咽下莫大的悲恸,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撕扯般的颤音。
"救......再挖!底下一定还有人!"她声音嘶哑,带着哭腔,不顾侍从阻拦,徒手搬动焦黑的木石。指甲在粗糙表面翻裂渗血,混入泥灰,她却恍若未觉。
"公主节哀!"幸存的远支宗室与闻讯赶来的官员跪倒一片,泣声劝慰。太平公主目光扫过几张看似悲痛的面孔,未曾错过那一闪而过的惊疑与揣测。
她仰首望天,喉间发出一声压抑的呜咽,似被灭顶的悲恸扼住呼吸。肩头难以自抑地微微颤动着,她张了张口,却半晌未能成言,唯有成串的泪珠无声地滚过苍白的面颊。
良久,那极力压抑的、带着泣音的话语,才终于断断续续地挣脱出来,字字浸透着锥心刺骨的哀伤:
“为何……苍天为何要如此待我李唐……”
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心脉将断的震颤,清晰地传入周遭每个人的耳中:
"皇天不仁!竟要亡我李唐社稷至此吗?!旦哥哥......隆基......我所有的......至亲啊——!"
她踉跄欲倒,几近晕厥,被左右侍女牢牢扶住,搀上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
车帘垂落,外间哭嚎、焦糊气并纷杂目光尽数隔绝。车内死寂,唯闻她气息渐匀。借窗隙微光,她凝视指尖那抹血灰混杂的污迹。
此痕,恰似一枚盖棺定论之玺印,深烙于命运转折处。指尖刺痛虽微,较之瓦砾棱角更令她清醒。此污迹,乃做戏之代价,亦为权柄之勋徽。
她缓缓拭去泪痕,可目光落处,那抹已渗入肌肤纹理的血灰印记,仿佛已无法擦去。它已不再是污迹,而是从权力染缸里淬炼出的、最醒目的徽记。一场大戏的帷幕已然拉开,台下有喝彩,更有无数双窥探的眼睛。此刻的仁慈或疏忽,都将成为明日攻讦的利刃。
此念一生,她眼神中最后一丝波澜归于死寂,唯余冰封般的决绝。她将湿巾递还侍女,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详查今日在场众人。谁的眼神里,藏着一丝一毫的怀疑......记下来。"
马车外,废墟前的空气凝重得几乎实质。
无人敢当面质疑这份看似锥心刺骨的悲恸。瓦砾堆前,太平公主指尖的血珠与灰烬,肩头的颤动,按压心口的姿态,无一不是一场完美的演出。作为李旦的亲妹,李隆基的姑母,她俨然是这场劫难中最“凄惨”的受害者。那提前离席的举动,成了“侥幸生还”的铁证;席间归政的恳切,更将她的嫌疑洗刷得干干净净。
然而,政治的嗅觉远比情感更敏锐。几位远支宗室与官员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太巧了,一切都太巧了。归政与爆炸,公主的生还与皇族的覆灭,这环环相扣的“巧合”本身,就是最值得怀疑的证据。
可怀疑的念头刚起,便被更深的寒意压了下去:此刻谁若敢流露出半分质疑,无异于自寻死路。太平公主的权势并未因“归政”而稍减,反而因这场“天罚”变得更加深不可测、令人胆寒。
于是,所有或真或假的悲恸,所有或深或浅的猜疑,最终都化作了废墟上空的死寂,和那响彻云霄的、对公主殿下“节哀”的劝慰之声。
暮色渐沉,残垣断影将她孤寂的身影拉得细长。她越是伏案恸哭、浑身脱力,越在众人眼中映出那场"天罚"的精准与残酷——烈焰仿佛生了眼睛,只吞噬"得位不正"的李旦血脉,却独独绕开了武皇亲女的身形。夜风卷起焦糊气味,掠过她素白的衣袂,宛若天意无声的加冕。
无尘子身着染尘道袍,率弟子在废墟边缘设坛诵经。他面容肃穆,眼神带着洞察天机的悲悯,对前来探询的官员百姓,只反复宣一声道号,沉痛道:"天道轮回,报应不爽。武皇之怒,非为**,实乃天意如此。"
与此同时,无尘子并未止步于超度。他连夜撰写《天火示警疏》,通过太平一派的官员急送宫中留守同平章事。疏中直言:"凤仪剑出,则天法统归于李唐;天火骤降,伪皇血脉涤荡一空。此非灾祸,实为武皇以雷霆手段,正本清源也。"这份"权威解读"的奏疏迅速在高层传抄,为市井流言提供了坚实的"理据"。
太平公主门下的窦怀贞、岑羲等同平章事,也"不约而同"在衙署中对下属感叹:"天意如此,非人力可违!"消息如野火焚原,顷刻间蔓延至长安每个角落。
但,并非所有方外之人都认同此说。翌日,终南山隐逸高道清虚子的弟子悄然入城,未拜会任何亲王,径直将手书递至同平章事魏知古案头。信中直言:"天象示警不假,然晚辈观此火,起于地脉要害,焚于宫室枢机,恐非天灾,实乃**!"
魏知古展信阅毕,面色凝重,未发一言,只将信纸就烛火焚为灰烬。这隐秘警告虽未掀起波澜,却被沈知白安插的眼线捕捉。
“天意……凤鸣于庭……”废墟中发现的箴言在市井间反复传诵。朝野上下,尽管仍有疑虑的低语在暗处流淌,但一种有利于太平公主的普遍倾向已开始形成。对于大多数不明真相的百姓而言,那位在废墟前悲痛欲绝的公主,其“天命所归”的形象已愈发清晰可信。
注:
同平章事是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简称。平章是商量处理国事的意思。位高时,同平章事相当于宰相的官衔;位低时,官衔也在五品以上。宋中叶以后废除同平章事的名称,元代时用时不用,官位较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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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凤鸣余烬(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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