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跟生锈的传送带似的,嘎吱嘎吱,一拽就是七年。
梁峥阁在沈阳体院混到毕业,正赶上南方沿海城市大搞建设。他师兄在深圳接了活儿,说那边钱像流水,催他赶紧南下。梁峥阁琢磨着,沈阳到深圳,够远了,远到能甩开铁西区这身洗不掉的铁锈味儿,远到能让心里头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憋屈彻底晾干。
他走那天没告诉多少人,就跟他妈说了声。他从小就没爹,是妈一个人把他拉扯大,在厂里干最累的活,给他挣出学费和一身硬骨头。火车是半夜的,绿皮车,咣当咣当,像要把五脏六腑都颠出来。
他靠窗坐着,看着窗外沈阳城最后几点灯火消失在黑暗里,心里头空落落的,像被人掏走了一块。他下意识摸了摸左边锁骨下面——
那儿没伤没痛,但就是感觉缺了啥。他知道,这是那操蛋的“绑定”在作祟,离汤九珩越远,这灵魂像是被橡皮筋拽着,绷得越紧,隐隐作痛。
深圳那地方,跟沈阳是两个世界。楼高得吓人,街上人都小跑着,说话又快又急,像打仗。梁峥阁凭着在沈阳攒下的那点经验和一身胆气,从给包工头当马仔开始,慢慢摸清了门道。
他发现自己挺擅长跟三教九流打交道,喝酒、划拳、称兄道弟,在酒桌上能把合同谈下来,在工地上能镇住闹事的。他跟着师兄搞过几个城中村改造,后来又独立接了几个小厂的搬迁评估活儿。
钱是赚了些,日子稍微稳当点,他头一件事就是把他妈从铁西接了出来。老太太在南方湿润的空气里咳嗽少了,脸上也见了点肉,就是总念叨着想老邻居,惦记对门汤家那爷俩。梁峥阁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不接话茬。他在公司附近给妈租了间敞亮的公寓,自己依旧住工地、跑项目,西装革履穿上了,手表也换成了带钻的,人模狗样。
可夜深人静,躺在出租屋里,听着楼下大排档的喧闹和远处货轮的汽笛,他还是睡不着。
南方的潮湿闷热,黏在身上,不如北方干冷的风来得爽利。有时候应酬喝大了,被扶回住处,他会对着马桶吐得昏天暗地,吐着吐着,就感觉胃里一阵熟悉的、冰冷的痉挛——
那不是他喝多的反应,是绑定传来的、属于汤九珩的、过度饥饿或者吃了冷硬食物后的不适感。
“妈的,阴魂不散。”
他骂一句,用冷水冲脸,看着镜子里那个眼底泛红、带着几分陌生戾气的自己。
他不是没想过打听汤九珩的消息。有次听他娘给老家朋友通电话,那边絮叨说对门老汤师傅情况还是那样,认不得人,整天对着空气比划修机器。又说九珩那孩子是真倔,厂里看他家困难,给安排了个去技校当老师的闲职,他不去,非守着他爸那个快黄摊子的“启明技术咨询”,捣鼓那些老掉牙的机器,挣不了几个钱,对象也不找……
梁峥阁听着,没吭声,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手机壳。他仿佛能看见汤九珩穿着那身洗褪色的工装,蹲在昏暗的小门脸里,对着台破机器一忙就是一天,清俊的侧脸上沾着油污,眼神还是那么又冷又倔。
“各有各的活法。” 他最后干巴巴地回了一句,匆匆挂了电话。
在深圳的第五年,梁峥阁碰上个机会。一个港商看中了珠江口一片废弃的老船厂,想改造成高端酒店和艺术中心。梁峥阁的公司参与了竞标。那段时间他忙得脚不沾地,带着团队测数据、做模型、写方案,几乎住在办公室里。
就在最终汇报的前一晚,他在公司熬夜修改PPT,凌晨三点多,脑袋像灌了铅一样沉。他起身去冲咖啡,刚走到茶水间,一阵尖锐到极致的头痛猛地炸开!
那感觉,像是有人拿着电钻在他太阳穴上打孔,伴随着强烈的眩晕和恶心,眼前一阵发黑,他差点没站稳摔在地上。
这不是他的疲惫!是绑定!是汤九珩那边传来的!是那种连续多日不眠不休、精神体力透支到极限后,身体发出的强烈警告和抗议!
梁峥阁扶着冰冷的墙壁,冷汗瞬间湿透了衬衫后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股头痛里裹挟着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焦虑和一种……破釜沉舟的坚持。
“王八蛋……你不要命了?!”
他咬着牙,对着空气低吼,也不知道是在骂谁。
那股剧烈的头痛持续了十几分钟才慢慢缓解。梁峥阁瘫坐在茶水间的椅子上,浑身脱力,咖啡也没心思喝了。他看着窗外深圳依旧璀璨的夜景,心里头第一次涌起一股强烈的、想要立刻飞回沈阳的冲动。他想揪住汤九珩的衣领,问他到底在折腾什么?想把他从那个自我毁灭的轨道上拽回来!
可他凭什么?他以什么身份?
最终,他只是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回到电脑前,继续修改那份关乎他公司未来命运的方案。
船厂项目他们中标了。梁峥阁在深圳算是彻底站稳了脚跟,公司规模扩大了一倍,换了更大的办公室,名片上的头衔也变成了“总经理”。
可他心里头那片空落落的地方,却没被这些成功填满,反而越来越大。
今年年初,沈阳市里放出风声,要对铁西区一片核心老工业区进行大规模的整体规划和改造,打造一个标杆性的“工业遗产活化”项目。消息传到深圳,梁峥阁盯着电脑屏幕上的招标公告,看了很久。
那片厂区,他太熟了。是他和汤九珩从小撒野的地方,有那个破山神祠,有老铸造车间,有他们当年“结盟”的那块誓魂石……也有汤九珩死死守着的、他父亲倾注了一生心血的“启明技术咨询”。
回去?
意味着要直面他努力逃避了七年的一切。
意味着可能要亲手规划、甚至拆除承载着汤九珩所有执念的地方。
意味着……要再次见到那个,让他心烦意乱、又割舍不下的人。
团队里的人劝他,说深圳发展势头正好,没必要回东北蹚那浑水。梁峥阁没说话,只是走到办公室的落地窗前,看着楼下川流不息的车河。他摸了摸左边锁骨下方,那里似乎又传来一丝微弱的、熟悉的悸动。
“准备标书。” 他转过身,对助理说,语气不容置疑。“这个项目,我们必须拿下。”
竞标过程异常激烈。
梁峥阁带着团队回了沈阳,亲自坐镇。他拿出了在深圳打磨出的全部本事,方案做得既专业又接地气,对那片厂区的理解远超竞争对手。
最终,他们成功了。
签完合同那天晚上,沈阳下了场春雪。梁峥阁没跟团队去庆祝,一个人开着租来的车,在铁西区那些熟悉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转悠。
雪不大,细碎的,落在老厂房的屋顶和锈蚀的管道上,像是给这些沉默的巨兽盖了层薄薄的纱。街道比记忆中整洁了些,但那股子深入骨髓的工业气息没变。一些地方被围了起来,里面传来挖掘机的轰鸣,预示着变革的到来。
他不知不觉,就把车开到了那条熟悉的、通往老家属院的小巷口。他没进去,只是把车停在阴影里。
巷子深处,那个“启明技术咨询”的牌子还挂着,旁边亮着一盏昏黄的白炽灯。卷帘门关着,但门缝底下透出一点光,里面隐约传来金属敲击的叮当声,在寂静的雪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这么晚了,他还在忙。
梁峥阁坐在车里,没开暖气,任由车窗外的寒意一点点渗透进来。他点了一支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能感觉到,那扇门后面,汤九珩就在那里。通过那该死的、斩不断的绑定,他能捕捉到一丝极细微的、混合着疲惫、专注,还有……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的情绪波动。
和他这边觥筹交错后的空虚,形成鲜明对比。
一支烟抽完,他发动车子,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那扇卷帘门突然“哗啦”一声,被从里面推上去一截。
一个身影弯着腰从里面钻了出来。
是汤九珩。
他穿着一身深蓝色的工装,外面套了件半旧的军大衣,没扣扣子,露出里面沾着油渍的毛衣领口。手里提着一个黑色的、看起来相当沉重的工具箱。他站在门口,呵出一口白气,抬手用手背擦了擦额角,似乎刚完成一项繁重的工作。清瘦的身形在昏黄的灯光和飘落的雪花映衬下,像一张褪了色的旧照片。
他似乎没注意到巷子口阴影里的车,只是抬头看了看飘雪的天空,微微蹙了下眉,然后拎起工具箱,转身,打算把卷帘门再拉下来。
就在他侧身的那一刻,他的目光无意中扫过了巷子口。
动作顿住了。
梁峥阁坐在车里,隔着挡风玻璃和飘飞的雪花,对上了那双七年未见的眼睛。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汤九珩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一刹那极其细微的瞳孔收缩。雪花落在他乌黑的头发和纤长的睫毛上,很快融化,留下细小的水珠。他的眼神,先是闪过一丝极快的愕然,随即,像是被冰雪覆盖的湖面,迅速恢复了那种梁峥阁熟悉的、却又比记忆中更深沉的冷寂与疏离。
他的目光在梁峥阁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然后滑过他身下这辆陌生的、价格不菲的SUV,最后,落在他放在方向盘上的、戴着名贵腕表的手腕上。
那眼神里,没有久别重逢的波澜,没有故人归来的欣喜,只有一种近乎审视的平静,和一丝……不易察觉的、仿佛被侵犯了领地的警惕与冷淡。
梁峥阁能清晰地“感觉”到,一股带着冰碴子的情绪波动,顺着绑定传来,让他握着方向盘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汤九珩什么也没说。
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一个表示认出了梁峥阁的动作。
只是像看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走错路的陌生人,漠然地收回了目光,继续手上的动作,用力将卷帘门“哗啦”一声彻底拉下,锁死。
然后,他拎起那个沉重的工具箱,转身,踏着地上薄薄的积雪,步履沉稳地,消失在了小巷另一头的黑暗中。
自始至终,没有回头。
梁峥阁独自坐在车里,引擎低沉的轰鸣声在寂静的巷子里显得格外突兀。车窗外的雪还在下,一点点覆盖住刚才汤九珩站立过的地方,也覆盖住了他心里那点刚刚冒头的、说不清是期待还是什么的火星。
只有左边锁骨下方,那仿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与汤九珩断骨处隐隐共鸣的微弱痛感,提醒着他——
这不是幻觉。
他回来了。
而汤九珩,用最彻底的沉默,给了他回家的“见面礼”。
这沈阳的雪,看着轻飘飘的,落在身上,还真他妈凉。
梁峥阁嗤笑一声,挂上档,方向盘一打,车轮碾过积雪,驶离了这条承载了他太多复杂记忆的小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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