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地牢寂静,又静又小的暗室,待在里面的人会不由自主地,将外面发生的一切想得很大、很辽阔。
沈盈息能听见地牢里远远的惨叫声,她循着声音望去,只能瞧见一团浓厚的黑朝深处一直蔓延进去。
深不见底的黑,让人又好奇又心惊。
她走近了几步,手几乎要触及牢门时,身后传来一道虚弱但平静的声音:“那儿是刑室。”
沈盈息转身,看向提醒她的蒋事珖。
他或许没料及她会忽而转过来,毫无遮蔽的上身僵了下,而后迅速侧过身,用手臂和屋内的阴影挡了挡身子。
沈盈息从阴影的边缘,看见一点泛红的耳廓,还有肌肉结实的肩背轮廓。
她尚未看清,一道高大的身影便已遮住了她的视线。
沈盈息抬眸,纪和致垂下的目光温和:“那只鬼似乎撑不了太久了。”
这是真的。
拴在门口的邪祟本就苦于沈盈息的功德金光之利,如今又和蒋事珖的纯阳正气近距离接触,现已魂魄不稳至极,至多也只能再撑一刻钟时间。
原来蒋事珖当真受伤极重,光治伤已消耗了他们不短的时辰。
沈盈息上前一步,看见蒋事珖还侧着头,有意避开她的样子。
她顿了下,扭头对纪和致道:“和致,劳你将外裳脱下给我,好吗?”
“给你?”纪大夫莫名笑了声,他阖起药箱,修长手指点在腰带上,缓缓道:“给你当然可的。”
只怕是这衣裳给的另有其人。
但纪和致还是将外裳褪了下去,握在掌中,交到少女柔嫩的掌心上。
沈盈息接过衣裳,展开时闻到衣裳上淡苦清冽的药香,不由微顿,想起最初见纪和致时的场景。
……其实纪大夫除了心防重些,事业心还是很重的,又很有职业道德,这样的人很好,她忽然间放弃他,是不是太不公正了。
不然,再等等?
沈盈息思绪有些飘散,眼帘垂下,拿着衣裳的手径直触上面前人温热的肩膀。
蒋事珖想接过衣裳的手就此顿在半空,他抬起视线,在此之前一直严肃的脸,猝不及防闪过一丝怔忪。
但很快将异样神色敛下,男人侧过脸,原是避开和少女过近的距离,却又和室内另外一个男人目光相遇。
是纪和致。
纪大夫处于更深的暗影里,俊雅的面孔满覆阴翳,那脸上的暗色,不知是单纯的环境阴影,还是其他。
他原先是一直看着沈盈息的,但很快注意到蒋事珖的目光,又侧过头,和这位落难朝臣的视线对上。
……
蒋事珖脸色一如既往的冰冷。
纪和致却不一样,他勾起唇,对他露出个冷冷的笑。
果然,他就知道此人满腹心机。
看见纪和致那抹冷笑时,蒋事珖倏然收紧手掌,他转回脸,看着少女仍无知无觉的青嫩脸庞,薄唇微张。
“欸,蒋大人,你先自己把衣裳穿好吧。”
沈盈息打断了蒋事珖欲出口的话,她提了提从男人肩头滑落的衣裳,皱起眉,“你害羞的话,我先转过身。我还有事问你,请尽快些吧。”
衣裳从正面,只能披盖一些重点部位,只要蒋事珖一动,衣裳便会又滑下去。
这么动来动去实是影响效率,沈盈息转过身,看着纪和致。
纪和致褪去宽大外衫,宽肩窄腰便愈发明显,她看了会儿,忽而又调转方向,谁都不再看。
直到背后传来蒋事珖微哑的声音:“沈姑娘,可以了。”
沈盈息掉身,白衣的蒋大人无形间褪去了一丝冷肃气息,看着容易亲近些了。
“蒋大人可知受何人陷害?”
蒋事珖抿了抿唇,“沈家主可要考虑好了,此事非同小可,你若执意帮我,可会有极大风险惹祸上身。”
他自己做事一向冷厉无情,不顾后果。
但他从不连累旁人。
沈盈息若是没见过蒋事珖这种正直到诡异的人,或许此刻就被他这幅拒却的模样激怒了。
——真是不识好歹,有人救命还推三阻四的。
可她毕竟也算见多识广了。
闻言也就无语了下,而后扯唇笑道:“蒋事珖,你难道不知道你要是死了,会有一个无辜女子为你殉情吗?”
蒋事珖眼睫猛地颤了下,倏然望着沈盈息,漆黑的眸子乍起波澜:“谁?”
谁?
沈盈息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如今让蒋事珖这种无亲无故,孑然一身的铁人,坦然接受旁人帮助的方法,就是把他的命和另外一条紧紧绑在一起。
让他的命变成不是独他一人的。
他就能活。
她沈盈息做事,要么不做,要么就认真做成。
救人也是,救人救到底了。
少女煞有介事,皱紧眉毛摇了摇头,一副为难样子:“这……我不能说。”
她转而盯着蒋事珖的眼睛,微微笑道:“不过,我可以告诉你,她爱你至深,没你活不下去。而且说实话,救你这件事对常人而言很难,但对我来说,真是再简单不过。你的很多顾虑我都可以为你消除。”
蒋事珖沉默了。
沈盈息望着他又肃正又默然的样子,就知道他心里另有一番天人交战。
死还是活,是牵连别人还是麻烦别人?
这位蒋廷尉会做出选择的。
沈盈息眸底闪过一丝笑意。
她在等蒋事珖做出回复的间隙里,转过脸想和纪和致做个心照不宣的对视,谁知一转脸,却发现纪老板的神色也不大对劲。
错愕的、恍然的、皱眉凝重的,紧接着又被他自控着恢复成平静的脸色。
沈盈息亲眼看见纪和致面色如常,还对她笑了笑。
这究竟是对她计谋的认同还是反对?
沈盈息看不懂了。
不过蒋事珖已做出回应,她便收敛疑惑,转过脸去。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纪和致唇角抿直,脸上无一丝笑影。
“……一切,拜托沈家主了。”
男人起身,郑重地看向少女。
沈盈息瞥了眼蒋事珖因起身而伤口裂开,血都把衣裳浸湿的凄惨样子,眼角微抽。
她咳了声:“没事,我哥哥也很关心你,你活着他也不会孤单了。”
沈盈风十几年来就承认过蒋事珖这一位好友,二人脾性相投,待她死后,哥哥伤心,也能有个一朋半友劝慰。
沈盈息思及此,愈发满意。
蒋事珖是个铁石心肠、惯于冷静的人,她的死想必对他造成不了影响。
但哥哥不同,哥哥失去她后免不得伤心,有这么个冷静的朋友劝一劝,好歹不至于伤心过度。
想起兄长,沈盈息目光微柔,她看着蒋事珖,神情真诚:“蒋事珖,我真的希望你好好活着。”
蒋事珖冷淡的眉眼微怔,骨感突出的俊容霎时间有点柔和的影子,但认真去看,却发现还是那张冷脸。
他颔首,待少女道:“蒋某谨记,多谢你。”
只是谨记和多谢,却不是会的,好的。
根本也没答应她啊。
不过人的性子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的。
沈盈息倒不急,先保住蒋事珖三年性命,这还是很简单的。
她于是继续问起蒋事珖,导致他这般境地的凶手是谁。
蒋事珖失血过多,脸色苍白,不过他强撑着挺直脊背,看起来简直坚不可摧。
沈盈息望着男人泛白的薄唇,眼见他真准备就这么一直站着讲话了,不由扶了扶额头,“蒋大人,我劳烦您坐好吧,别辜负了我和纪大夫的金疮药啊。”
坚不可摧的冷硬男人顿住了,顿了一秒,他按照少女的吩咐坐好,低声:“抱歉,习惯了。”
沈盈息也没管他习惯什么,只追问道:“究竟是谁嘛?”
蒋事珖掀起眼帘,少女好奇的眸光晶亮无比,让人想起阳光下落了花的溪水。
真是干净。
他收回视线,缓缓道:“季九世子,蒋某近来查一宗失踪案,引线追索,查至季世子府上,但被他察觉,故而……”
沈盈息恍然大悟。
她就知道,季九不是什么好人!
得了关键信息,门口邪祟也已强弩之末了。
沈盈息来不及多告别,想拍蒋事珖的肩却又临时刹住。
想起他浑身的伤,于是收回手,露出个笑容权做告别:“那么蒋廷尉,就等着我为你平冤昭雪吧。”
说罢,她掉头,拉过纪和致。
“我们快走。”
纪大夫把少女的手移到手腕上,而后点头:“好。”
他的动作再避嫌不过。
沈盈息愣了一秒,而后狠狠瞪了眼纪和致:“有什么了不起的,谁还稀得牵你!”
甩开纪和致的手,沈盈息又冲到药箱处,把里面金贵的伤药都翻出来,而后一股脑全送到了蒋事珖身侧。
送药同时,她故意牵起蒋事珖宽大手掌,不待对方收手,便已松开。
“等我啊,蒋事珖。”
解开邪祟身上的功德链,沈盈息头也不回,驱起厉鬼。
纪和致草草收了药箱,回眸最后看了眼牢中人。
蒋事珖正垂眸望着被少女握过的手掌,神情怔忪。
“呵。”
爱他至深的女子。
谁呢?
一道冷笑,轻而又轻,隐没在黑暗中。
回去的路上,沈盈息和纪和致谁也没说话。
被利用完毕的邪祟获得恩准,什么都不敢觊觎,一溜烟跑没了。
归途只剩下这二人。
如此沉默地走了大半的路,药铺的影子已映入眼帘。
终于有人出声打破寂静。
纪和致停下脚步,鲜润的绯色薄唇轻启:“息息,我——”
沈盈息却当没听见似地,径直往前走,很快就留下了背影。
纪和致抿唇,跟上去。
少女无声,闷头继续走。
高大青年不再跟,原地看了会她愈发变小的身影,目光专注。
温润如玉的脸终于不再维持着笑,但却漫出了一丝茫然,可茫然过后,更多的是清醒。
他十九年来,只为一件事,自由。
如今的他身子已自由。
但心还没有。
只有纪和致自己清楚,他温润的面目下是如何的一颗心。
永安药铺的人还没死光。
不是吗?
纪和致望着远去的少女,那抹干净的、翩跹如蝶的身影在离他越来越远。
而只要他驻足原地,她便会消失,
可沈盈息没看见。
她知道纪和致在看着她,可她不想回头,也不想和他说话。
为什么要避开她?
沈盈息想着离开大牢前发生的事情。
就算对她没有动心,但他们已经是朋友了,不是吗?
为什么要避嫌?
为什么和她相处总是小心翼翼的!
沈盈息不理解,但她知道,自己需要生气。
她一人走了半晌,原本消失的脚步声重新响起,很快,熟悉的清冽苦香飘至身侧。
“息息,我很抱歉。”
青年的道歉声和他的拥抱同时而至。
挨着纪和致温暖的胸膛,沈盈息眨了眨眼,有些回不过神。
纪和致低哑的嗓音继续在耳边响起,太近了,近得能感受到对方温润的吐息:“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很抱歉。”
是吗?
他做不到。
沈盈息伸出手,拍了拍纪和致紧绷的脊背,她放松地抱着他,声音倏然间懒了下来:“没关系,我们是朋友,对吗,和致?”
她这番话一出,明显感受到拥着她的手臂不自觉收紧了些。
纪和致声音沉闷:“是,我们是朋友。”
“嗯,”少女笑起来,“那如果是朋友的话,都希望对方得偿所愿的,对吧?”
纪和致顿了下,他不明白沈盈息为什么忽然这样问,可是她既问了,他便答:“是。”
沈盈息彻底放松下来,她推开纪和致的怀抱,笑着望向他的眼睛。
好像没看见他眼底没来得及消失的痛苦,她嗓音清脆,带着欢欣:“那太好了,和致要帮我达成愿望,你可千万不要推脱!”
纪和致的心猛地跳了下,他收敛起眸底情绪,温和问道:“什么愿望,只要我帮得上忙,一定……”
少女打断了他,而后用欢喜和志在必得的神色,对着他说:“我要翠玉楼的敏心,我要他和我成婚。”
纪和致霎时间眼前起了一阵雾,他分不清这雾的来源。
只知道这雾太冷,冷得他全身的血都冻起来,不再流动了。
但他的理智却还在,近乎有条不紊地组织着语言,他还在确认:“成婚?息息果然很喜欢他吗?”
喜欢?
当然不是。
比起上官慜之,沈盈息更喜欢情绪稳定的纪和致。
但是他自己说的,他还做不到。
虽然有点可惜,但沈盈息还是仰起脸,笑得璀璨,并且用力点头:“嗯,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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