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十三。
夜晚,露重。
屋内小桌上吃完的空碟已被撤去,中心处放了个蜡烛。
烛光摇曳,分外昏黄。
淡淡光晕落到了宋青君脸上,晕开柔色,照亮了她专注的神情。
此时她正安静捧着茶杯,听对面宋书禹压着声音讲话。
“传说,一座寺庙为招揽香客,请了当时甚为有名的老画家在石壁上绘地狱变相图。可老画家灵感枯竭,终日饮酒,迟迟无法落笔。”
“住持便又找了个年轻画师。年轻画师在其他寺庙画过画,画艺高超,一时名声大噪,甚至可与老画家媲美。”
“但他还没动笔竟突然失踪了。”
“而与之相比,老画家却如有神助,一挥而就,一夜画成地狱变。那画上业火灼灼,妖鬼哭嚎,绝对是绝无仅有的杰作。
“可住持见后对老画家说了一句话,老画家顿时抬不起了头……”
说到这,对面突然顿住。
宋青君不禁倾身探去。
可宋书禹只是深吸一口气,然后笑着将手支到桌上,撑起脑袋。
“单我说没什么意思,不妨你先来猜猜那住持说了什么?”
……吊人胃口。
宋青君抿着唇在心里腹诽。
接着她退回,将茶杯放到桌面,想了想后开口:“我猜住持说的应该是——”
“没下过地狱的人,绘不出如此杰作。”
“……欸,你怎么知道的?”
宋书禹原本松松垮垮坐着,听完,意外地直起身子。
宋青君也坐直,微微一笑。
“你猜?”
这下直接把宋书禹噎住了,他尴尬地垮下肩膀,认输般摸摸鼻子:“我错了。”
声音有些轻,宋青君忍不住轻哼一声,接着才说出自己的猜测。
“很明显那老画家嫉妒年轻画师,害怕后辈超过自己。于是他将人杀了。”
“而后深陷惊惧与愧疚,他仿佛真的坠入地狱,看到了灼烧的业火,大受刺激之下,一鼓作气绘成了地狱变。”
说完,她将茶饮尽,揉了揉眼睛。
平日这时她都洗洗睡了,可昨夜跟去了乱葬岗,今日又是睡到正午才起,这让宋青君此时还没什么困意。
于是她起身,从柜里拿出了些东西。
对面宋书禹倒是以为她困了,也起身,将食盒拿起,准备出去。
可看到宋青君手里拿的是笔墨后他又顿住。
“不睡吗?”
“我还不困,而且你方才说的很有意思,我打算记下来。”
宋青君笑着坐回,摊开空白的本子,开始研磨。
她确实从未接触过这些。
主要宁夫人认为那是怪力乱神,不准她碰,也不准书房存有类似的书。
受此影响,她每次买书也会下意识避开。
但自中午说了竹兰事件的后续后,宋书禹似乎想到了个鬼点子,晚上送饭时笑嘻嘻问她要不要听些志怪故事解闷。
宋青君有些意外,但出于客套也没拒绝,不过她没想到对面这鬼讲得确实不错。
……果然鬼故事还是要鬼来讲。
她不禁失笑,摇了摇头。
而原本要出屋的宋书禹见状顺势又飘了回来。
因为他很好奇,看不见该怎么写字?
带着疑惑,他立在宋青君身后,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探出脑袋望去。
然后他就看着端正又隽秀的字如墨色的梅花,一行行在纸上绽放。
……居然真的会写。
宋书禹凑近,发现对方不仅写得很流畅,而且还比他写得好看多了。
她是怎么做到的?
他挠了挠侧脸,将目光移向宋青君手里握着的笔杆,觉得分外神奇。
不过他并没有开口问,只是看了会后就转身悄悄飘出了屋。
屋外,缺了一小块的月亮洒下银光。
宋书禹靠在门上,不禁想起很久前自己习字时的情形……
他只会以指为笔在地上写字,没用过也不会用毛笔,所以尽管识字,他写的字顶多能让人看懂,没有一点美感。
不过其实按理说,他这个早死鬼本来连认字都是不可能的,毕竟一直被关在那个道士的招魂幡里,昏天黑地的,没人教他,他也没必要会。
可恰巧的是,他有残缺的魂魄与他的母亲宋银莲一同被锁在了井底。
宋银莲自幼时被受过宋夫人恩惠的书生带着离开宋府后,虽失了记忆,但该受的教育一点没落下。
那书生也是尽心尽责地教导她,所以宋银莲是识字的,而且学问不低。
于是在一同被关在井底的那五年,宋银莲就如书生曾教导她那般教导宋书禹。
她想将他应受的教育补给他,同时,她不希望她的孩子沦为没有思想、受人掌控的嗜血傀儡。她希望他不受侵害,不被拉拽着堕落成恶鬼……
宋书禹记得很清楚。
没有尽头的招魂幡透不进丝毫亮光,充斥着昏暗与鬼哭狼嚎的惨叫。
被石块压住了井口的枯井也堪堪只有几处缝隙能让日光流淌进来,照亮几粒尘埃。
但就是这般无处不是黑暗的记忆里,他记得最清楚的不是血腥或厮杀,而是那坐在长满青苔的枯井底部的,散发柔和亮光的,他的娘亲。
娘亲会为他讲故事,讲神话传说,讲圣人轶事。
娘亲也会在他手心上写字,告诉他这个字怎么读,是什么意思。
在他痛苦,在他眼前满是煞气,耳膜要被尖利的嚎叫撕碎时,娘亲还会紧抱着他颤抖的魂魄,温柔地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
或许正因宋银莲这般教导与陪伴,宋书禹没有成为一个泯灭人性的恶鬼。
但同样的,他内心的仇恨不减反增,被埋得更深了。
残魂离开枯井的那日,宋书禹就在心里发誓,他要让所有伤害娘亲的人都付出代价。
这个念头,他在杀鬼的时候想,在受伤的时候想,在孤独的时候更想,最后近乎刻进魂魄,成了支撑他唯一的执念。
所以后来他重伤了道士逃脱后,不等恢复,马不停蹄地就赶来宋府,来到枯井边……
“好在娘亲现在已经去投胎了,我孤身一鬼也没什么牵挂。”宋书禹在心里想着。
“不论多久,不论付出什么代价,我一定要杀了那两个家伙。”
他抬头望向悬在天上的月亮,逐渐握紧双拳。
这时,宋青君正好写完了。她搁下笔,轻轻捻起纸吹干墨迹。
接着等墨干了,她又用食指小心摩挲干枯凹凸的字迹,一边检查有没有写错,一边思绪渐远……
宁夫人向来严苛。
琴棋书画,跪坐行立,她要求宋青君每一样都必须达到她的标准。
而对于宋青君这样的盲人,认字都很难,写字作画就更是难上加难。
她需要时间,需要一位耐心的夫子。
可宁夫人不在乎她是否看得见,也不在乎她是否有困难,她只在乎她的女儿能否做到最好。
她要求宋青君必须学得快、学得好,旁人三天学会的东西,宋青君必须一天就学会,而且必须更优秀。
于是在她的强压下,找来教导的夫子也分外严厉。
“你生来就是有缺陷的,如果再不努力,你怎么能比得过其他贵女?怎么嫁个好人家?”
“你这画的是什么?鸳鸯都被画成山鸡了,还有这的梅花也被你画成了一团糟!”
“这个字又写错了!这里没有点!”
……
当时还是垂髫的宋青君每日听的都是这些。
她不喜欢也不认同,因为她知道生来缺陷不是她的错,学得比她们预想的慢也不是她的错。
我不是废物,至少,听力就很好,我能听见草丛中昆虫振翅的细微响动,还能听见树叶被风吹落到地面发出的啪嗒声。
所以我不是一无是处,真正药石无医、病入膏肓的人也不是我。
宋青君始终这般坚信。
但她不能说出来,她只能默默地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练习。
那时,默完一篇文章,画完一幅画,她都会等墨迹干后用手细细摩挲,检查有没有错误。
长此以往,这也就成了习惯……
宁夫人和春华死后,那令人窒息的压迫虽随之消失无踪,可明显又到了另一个极端。
宋青君依然住在北苑,保留着嫡长女的空名头,但偌大的府邸,除了薛姨娘,没人记得她这个孤女。
宁夫人带来的侍女嬷嬷都被遣走了,江夫人象征性地派去一位嬷嬷和一个贴身丫鬟。
那两人对她倒也悉心照料,只是沉默寡言。她的院落也依旧清冷……
除过有时宋朝欢会来找她麻烦。
对此宋青君习惯了,所以薛姨娘说要送她几个侍女时,她想想后还是委婉拒绝。
之后,她成了宋府的边缘人,不必要不出门,不怎么和奴婢说话,只独自一人做自己想做的事。
就这样度过**年,嬷嬷故去,侍女嫁人,宋青君随手挑了竹桃。
竹桃是个安静的姑娘。
安静得过头。
宋青君隐隐察觉她的内心藏着很多思绪,可竹桃从来不说,有时还会刻意回避。
……或许我早点发现,事情也就不会变成如今这般了。
确认无误,宋青君合上本子,轻声叹了口气。
说实话,相对宋府其他人而言,竹桃算是她最亲近的人,毕竟她们也确实相互陪伴了一年多的时光,而且她对竹桃说的话是最多的。
因为竹桃是在她的教导下识字的。
是的,竹桃原先不认字。
而且她才来北苑时很是怯懦,只唯唯诺诺地跪在一边,不敢发出一点动静。
但宋青君有个习惯,她喜欢别人念书给她听。
她的院子里就有书房,里面大多书籍是宁夫人留下的。
这宁夫人虽说疯癫,但也是个才女,喜欢读书。宋青君便也时常用读书打发时间。只是比起一个字一个字自己摸,她更喜欢听人念。
之前江夫人派来的奴婢识字,她就自然而然地以为竹桃也识字,将一本书递了过去。
当时竹桃直接哆嗦着跪倒了,边抖边惶恐地说她不识字。
宋青君被吓了一跳,连忙将人扶起。
然后也是觉得闲得没事做,她就随意说道:“这没什么,不识字也没关系。你要想学,我可以教你。”
竹桃更惶恐了。
“这、这,这不行的小姐,奴、奴婢怎么配您来教呢。这怎么行呢……”
声音越来轻,她的头也埋得更低了,嘴里不停念叨着“不行不行”。
宋青君听后松开了扶住竹桃肩膀的手,然后将书轻轻放进对方手里。
“这没什么不行,你只需要考虑你想不想。”
竹桃愣住了,双眼因无措泛起泪花,可手上却将书握得越来越紧。
最终。
“奴婢,奴婢……想。”
之后竹桃慢慢学会了认字,主仆间的相处也很和谐。但宋青君始终觉得有些怪怪的。
当时她说不清为什么,而现在,经过今日之事后,她有了猜测。
竹桃的内心充满矛盾。
她为容貌自卑,潜意识里就认为没有人看得起她,更没有人会对她好。所以她将宋青君的温和与善意归因于宋青君看不见。
她觉得只要宋青君能看见就绝不可能选她,绝不可能教她识字。
正因如此,她始终放不下心防,宋青君也始终感觉与竹桃相处时存在着一层若有若无的隔膜。
但与此同时,竹桃又极度向往关怀。
平时她将这种向往压在心底,用沉默的外壳紧紧包裹。一旦有人将外壳稍微剥开一点,就足以让她为之疯魔。
兜兜转转酿成了今日的结果。
宋青君再次轻叹一声,起身将纸笔放回柜中……
三月二十四。
日光正好,天气晴朗。
在宋书禹说完他的选择后,来无影去无踪的催判官又一脸笑意地化烟而散了。
“……这下这家伙是真走了吧。”
宋书禹四处张望,感觉到那独特的凉气彻底消失后才放下心。
“真走了?”
“嗯。”
“那你,”宋青君歪头,好奇地捏了捏他的手臂,“变成鬼仙后有没有感觉有什么不同?”
“这个……”
这话让宋书禹也好奇地化出镜子照了照自己的脸,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胸脯,察觉里面翻涌的黑气都没了。
现在的他一身轻松。
他眼睛瞬间亮了:“什么都没有欸,就跟崔判说的一样,只把我身上的煞气扇去了。”
宋青君放手:“那就好,那之后我们还是和之前一样,我来说话,你去招鬼?”
“嗯,没错,但日后我不能直接吸鬼气了,要将事情记录到生死簿上,通过地府周转才行。”
宋书禹点头,说着,他从袖中拿出那张纸,举起仔细端详。
那纸看着和寻常纸张没甚差别,只是摸起来很粗糙,边缘处还有些毛边,像是从有很多年头的古书上扯下来的。
……这样想似乎也没错,生死簿应该是非常有年头了。不过,地府居然是这样获取阳间生灵信息的吗?
这不是会有很多漏洞吗?
他随意轻晃纸张,失神地想着。可接下来,一旁人的话语又将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宋青君抬头面向他:“对了,我之前一直有件事忘记问了。”
他将纸重新收好:“嗯?什么问题?”
……鬼煞的问题吗?我好像应该可能没有再隐瞒什么了吧?
宋书禹一时有些紧张。
“就是之前你招鬼我说话的时候,我不都是要搭上你的手的吗,那十五那晚,我在井前怎么直接说就将那姓陆的招来了呢?”
宋青君边说还边自己握住自己的手。
而这个问题也正好让宋书禹想起还有什么没交代了——
“鬼煞契。”
他脱口而出。
宋青君有些讶异,因为这个回答和她的问题似乎没什么关系,而且,这这听起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啊。
于是她又凑近了些,神色认真:“那是什么?”
“这个嘛,说来话长,简单点说就是道士控制鬼煞所下的鬼契。”
宋书禹长话短说地解释过后抬手,望向掌心。
曾经隐隐发烫的地方现在随着煞气除去已恢复原样,鬼契的咒印也消散了。
他想想那东西被种下到现在,真是像一场梦一样。不过既然大仇得报,他此时也能泰然处之了。
所以他笑着挠了挠头:“之后因为我不是鬼仙,不知道鬼仙是怎样和人缔结契约的,所以为了装得像一点,我就用那个契约代替了。”
“另外我让你搭上我的手也是想假装有点仪式,但现在来看鬼仙应该是不需要那个的。哈哈。”
说完他颇有些尴尬地干笑了几声。
而宋青君听罢,摸索着握住起他依然悬空的手,然后轻轻摩挲他的掌心。
宋书禹没跟她提过他死后那些年的事,宋银莲展示给她的梦境也没有昏暗的招魂幡,所以宋青君不知道对面这鬼是怎么长大的。
她只知道宋书禹五岁就死去,之后变成鬼长成了十五六岁的模样。
这想想就很离奇。不过之前因为鬼仙带个仙字,她便以为对方应该怎么说都不会过得太差。之后了解了那些往事,她隐隐猜到应该是很差。
而至于现在,听了那什么的鬼契,答案几乎是呼之欲出了。
想着,宋青君低头沉默了会,接着她仰头,微笑着,缓缓出声:“如今彻底没了吧?”
宋书禹早已停下干笑,愣了一瞬后也笑了起来:“嗯,彻底没了。”
话落,他回握青君的手。
一人一鬼牵着手,准备离开巷子,可谁料转角就撞见一具古怪的尸体,尸体旁还站着一个人。
老画家化用《酉阳杂俎》中吴道子买凶杀人
这篇主要衔接第5章(西苑故事结束)、25章(崔珏现身)、31章(开启新副本)
所以如标题所示,俺在打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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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中庭芳满·补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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