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拦路虎

西南道,南渡城城外十里茶寮。

五张茶桌的小摊子,再往外一里便是驿站,会在这种地方被人拦下来,石荒是有些始料不及的。

不对,或许也是有前兆的,比如墨春生兴冲冲要提前他们一步进城安排住宿,已经先一步走了。

按照路程来看,这两个人铁定是在路上有相遇的。然而在打头的中年人向着石荒自我介绍以后,石荒只觉得一颗心沉入深渊,见不到底。

墨春生往沉月山庄走的这一遭,到底拿到了什么东西?

学子们就坐在身后,一群人挤在小小的两张桌子上兴致勃勃地讨论这一路见闻,对这种事情的处理各抒己见,谁也说服不了谁,闹哄哄的;而一张空座所隔的他们先生,正在同别国亲王坐在一桌,各自面前一碗阳春面,低着头吃得认真。

石荒先放了筷,拿过桑芽倔着脸递来的帕子擦了擦嘴,又拿冷茶水漱过口,对面的人这才吃好。

等店家过来撤了碗,上了热茶,两人相顾无言。

最后还是对面先憋不住了,倏然一笑,神情和蔼,看向这位比自己笑了二十岁的年轻人,却不像在看一个小辈,而是一个能让他平起平坐的同辈。

“石家主倒也不必如此忌惮,我也不过是不请自来的一位生意人,想为自己再加一点筹码罢了。”

石荒嘴角噙着笑,身上透着漫不经心的紧,风有些大,吹动他身上宽松的白袍,显得有些瘦削,其实细看眼下还有些长期失眠导致的乌青,但是并不影响他将主动权握在自己手里。

“石某一介白身,不做生意,不过是个书院夫子,不是什么生意人。先生不妨说来听听,你能拿出什么筹码?我们之间又有什么生意可谈?”

张扬的桃花眼,眉心一粒细小的朱砂若隐若现,让他看人时眼神多了平和淡然,甚至一副好好先生的做派。

但要是真的以为这是个好说话的人,那就大错特错了。尤其是这位在石荒身上接连吃瘪的北齐亲王,更是深有体会。

昀亲王看着石荒身上素色的宽袍大袖在风中飘飘欲仙,有些出神,回过神来,对方已经说完了。

慢半拍地回想起来石荒的话,昀亲王不紧不慢地接过话,道:

“这天下如棋盘,人如云子,棋局如时局,谁占的地方大,谁就是赢家。在下虽然是齐国人,不插手周国事,奈何西南商会手太长,不光想要东周,我齐国也想跑来分一杯羹。可地方就那么大,在下不是个混人,也不想当个导火索,不如各退一步,地方再大,也得棋子有那么多不是吗?”

恰好茶寮的人送上来一盘萝卜糕,切得四四方方的糕点里还露着白萝卜丝,石荒一边听着对面的人说话,一边抬手召来小栓子,把碟子递了过去。

小栓子拿到马车旁敲了敲出门,马车里探出一个梳着双丫髻的脑袋来,看了眼面前递来的糕点,往茶寮探了一眼,只看见她家主子的后脑勺,鼓着脸端过碟子,又钻进去了。小栓子转身靠在马车旁闭目养神。

“哦?”石荒讶异地挑了下眉,道:“听先生这意思,好像不是来加筹码的,倒像是掀了棋盘谁也别想下的意思。”

毫不客气。

昀亲王笑开,早听闻石家主是个混的,谁的面子都不卖,如今一见果真如此。

“还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前提还不是看石家主有没有坐下来商量的可能。”

石荒笑了笑,眉心微蹙,脸上透露出些许茫然,“看来不才还是书看的少了,”石荒抬眼对上昀亲王的眼神,“实在是听不懂这位先生的意思。”

昀亲王笑意不减,眉眼却是冷了下来。

“先生也知道石某是石家家主,却来跟石某人谈什么两国生意,还涉及到周国最大的商会?石家文笔立家,可不做生意,就算有,左不过开着玩玩儿的糊口的小店,哪里有这么大的本事能干涉到两个国家?”

石荒两手一摊,语气非常无辜,“就我石家人这点生意经,能开到两个县城就不错了。”

昀亲王笑意僵硬,看向石荒的眼神终于漠然了下来,“石家主这是一点商量的余地都没有了?”

石荒笑笑,两只并拢在桌面上点了点,很是随和:“不是石某人不愿意商量,而是先生口中的西南商会,确实是跟我石家半个铜子儿的关系都没有,我石家可做不得西南方式的主。”

昀亲王气笑了,“行,本王想着明人不说暗话,冒险前来周国,多番打听,好商好量地跟石家主谈谈,互惠互利嘛。怎料想石家主果真是根硬骨头,那本王也没什么好说的。”昀亲王站起身来,动作随意地掸掸灰,俯身靠近石荒肩膀,低声道:

“石家主可千万记住你现在说的——石家跟西南商会没有任何关系!那西南商会跟石家,自然也没有任何关系!”说完抬手在石荒肩膀上拍了拍,笑盈盈地说出最后一句话:

“对吧。”

昀亲王起身走了,上马离去前还转头朝着那群还在吵吵嚷嚷的学子们看了一眼,最后冷哼一声,缰绳一扯带着两个护卫朝着驿站的方向走了。

瞪人转过树林子没影儿了,刚还闹哄哄的茶寮霎时寂静下来,学子们争辩的声音戛然而止,纷纷朝着那消失的方向看了一眼,眼神沉静而冷然,像极了他们那位没心没肺的石先生。

场面还有些悚然。

灶前蹲着掏着草木灰的店家抬起头来看了一眼,看着那群人还在便又低下头去忙了,但是不一会儿又从灶台后面探出头来,入目便是这群少年人唠嗑的唠嗑,嗑瓜子的嗑瓜子,看着跟之前好像没什么两样?

看错了?

柳渔歌拉着曲幽河坐到石荒对面,把手里的瓜子递给石荒。

石荒哑然失笑,摇了摇头婉拒了。

“先生,那个人是谁呀?”柳渔歌没有不能问的概念,张嘴就来。

石荒转头刚好和小栓子对上视线,石荒两指并拢在桌上点点,小栓子走过来结账。石荒看向柳渔歌,笑容和平时别无二致,“一个不想跟他来往的有钱人。”

曲幽河规规矩矩坐着,闻言抬起头来,问:“比义商梅宥乾还有钱吗?”

石荒高深莫测地挑了下眉,神神秘秘地低声道:“比西南方家还有钱。”

柳渔歌不了解西南方家,但是曲幽河作为土生土长的大周人,对西南商会和掌管着西南商会的方家那是如雷贯耳的程度。听得这话后呼吸一滞,瞳孔放大,嘴都张大了。

“比……比……比方家还有钱……”曲幽河瞠目结舌地感叹道:

“那不是富可敌国了吗?!”羡慕的语气听起来非常真心实意。

石荒站了起来,闻言低头看了曲幽河一眼,抬手摸了一把曲幽河的脑瓜子,笑笑,没有接这个话。倒是柳渔歌在听到“富可敌国”几个字的时候,眼睛锃亮。

石荒负手走了两步,听到;柳渔歌拉着曲幽河打听方家的事情。但是方家会进入这些小辈的眼,应该还是那年西南贪污案闹的太大,死的人太多,又牵涉到石荒复杂的身份。

当年的案子,如今莫说西南道,便是海岸线的城市也传遍了。

余光瞥见元锦楼和书无雁鬼鬼祟祟地弓着腰窜过去,坐到了曲幽河他们那一桌,石荒回过头,扫了一圈剩下的那一群拿茶水开始行酒令的小屁孩儿们。对上月临的视线,石荒没有移开,直觉告诉他,这姑娘就在等着这一刻。

果不其然,视线对上之后,月临站了起来,目标很直白地朝着石荒走过来。

石荒低头看向这个身高只到他胸口的小姑娘,心下暗叹。这姑娘有时候很聪明,聪明到连他都觉得悚然,尤其是对时事的预判。但是更多的时候,石荒只觉得她太天真,又太鲁莽。这种性格对于一个精养大的大家闺秀,未来的太子妃来说,没什么不好。

自信是个好东西,但是现在毫不掩饰自己的与众不同,直接对着石荒亮刀的行为,明显过于自负了。

石荒放出一只手到小腹前垂下,手心俨然多了一把折扇,扇骨上白玉莲花的扇坠轻轻晃了两晃。

“月生,要不要解释一下你昨日夜里放出去的那只鸽子?”

月临刚站定,被这话惊地当场崴脚。胳膊上及时出现一股力道托住了她,撑在胳膊肘下的扇子直到她等站稳了才收回。

“小心点。”

月临深吸一口气,对着石荒行了学礼,“先生。”

月临:“学生不明白先生说了什么?学生昨日未曾放生什么鸽子。”

放生?石荒笑笑,扇子半开在掌心,遮掩了半张脸,俯身凑近,带着笑意的声音响在月临耳畔,“那就太好了。昨日捡了只路过的肥鸽子,本来以为是你们谁的信鸽?结果今早就发现那只鸽子被你们墨先生宰了炖汤了,不是你的就好,要是我还有点不好赔。”

月临感觉自己背上开始发凉,但是脸上很是端的住,半点端倪没有露出来。

“既不是为了鸽子,你今早说有事找为师,是为何事?”

月临:“学生斗胆猜测一下,我们可是要去镇南军军营?”

石荒:“何以见得?”

月临抿了下唇,道:“因为最近几日,先生一直在教我们兵法,而且这里前面就是南渡城,南渡城外便是镇南军的驻扎地,之前路过的旅人曾说过,靖王如今刚好训营至南渡城,想来若是靖王知道先生路过,也会邀先生前往一叙。”

石荒扇子晃晃,并未拿开,只是站直了些,低头看着月临,道:“为师难道不可以丢下你们自己去吗?教了一点皮毛都算不上的兵法,难道就会让你们进军营?那是镇南军,实实在在用来打仗的军队,你当镇南军是你家先生开的武馆不成?”

月临仰起头,只是石荒,“先生不会丢下我们。这一路来先生若是有这个想法,早就这么做了。早先没有这么做,现在也不会突然产生这个想法。”

顿了一下,月临接着道:“我们去过了看似繁华,实则拿人命填出来的十方县;亲眼见证了无名无姓的流民朝不保夕的生活;也见过了权利更迭下血腥的一幕;更是亲身参与了教化百姓,教书育人的事当中。

这一路上先生都在告诉我们——生命有多可贵,我们现在拥有的一切又是多少人梦寐以求,求而不得的生活。先生想让我们对生命充满敬畏,那么时时准备流血牺牲的军营,我们自然也该去亲眼见证。

见证战争的残酷,见证那些在为我们负重而行的人。

先生是这么打算的,不是吗。”

“啪!”的一声,石荒合上扇子,动静把月临吓得一激灵。

石荒:“你很有想法,不过这些东西对你们现在来说,太难了。为师从一开始就没对你们抱太多期望。跟着走这一路,能领会到什么东西,得看你们自己。为师只是个引路人,至于你们会在路途中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产生什么样的感悟,那是你们自己说了算的。”

话音刚落,耳畔传来马蹄声。

石荒转身看向南渡城的方向,心想:终于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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