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我以为自己是梦见了我小说里的情节,以为自己来到了民国时期的厦门,在海边被水母蜇了一下……
“撼撼?”
我喃喃的说了几句前言不搭后语的话,意思是想撒泡尿来解水母的毒——我有一个热爱冲浪的朋友曾告诉过我这样一个小秘诀,也不知道管不管用。
“撼撼!”
显然,这不是梦里的声音,而是空谷幽兰女士的声音。
我勉强睁开眼睛,面前出现的果然是空谷幽兰女士那张大饼脸。
赫然出现的空谷幽兰女士吓了我一大跳,不过那种惊恐的感觉不消一刻就消失了。
“她怎么在这儿?”我的仆人闷闷的在我耳边耳语。
是啊,她怎么会在这儿?我也很想知道。
可是空谷幽兰女士这会儿就站在我面前,就好像她从来没离开过一样,因为她依然穿着她的灰色珊瑚绒家居服,手里还拿着针筒……
看来我并不是被梦中的水母蜇了,而是空谷幽兰女士又给我打了一针!
操他祖宗的,不管是被水母蜇了还是挨了一针,反正都一样,我已经认栽在这位灵感大王的手里了!
可是,空谷幽兰给我注射的是……?
恐惧再次袭上我的心头,接着又消失了。我这会儿只是觉得有些惊讶,更多的是纠结于空谷幽兰女士到底是从哪回来的,以及她为什么要在天还没大亮的时候回来。
火炕已经烧暖了,热乎乎的烤得身上难受。
所以我想伸手挑开些身上被子,结果胳膊却只抬起了一点点……顶多抬起了一寸高,然后它便颓然的落在回到了炕上。
我的胳膊好像有千斤重。
“她给你注射什么都无所谓了,现在已经是小说的最后一页了——end。”我的仆人变得垂头丧气起来。
其实意识到自己快要死了这个念头,并没能让我感到害怕,反而让我有种解脱的喜悦。
“至少她用的招儿还挺温和的……挺……”仆人有气无力的叨叨着,“挺阿姆斯特丹的,说不定她看过麦克尤恩的《阿姆斯特丹》。”
“哈哈!太好了!”空谷幽兰女士用一种胜利者的姿态俯视着我说道,“撼撼,我看到你……你那双桃花眼,睡着的时候都老漂亮了。我跟你说过吗?你的眼睛长得老好看了。不过就算我没跟你说过,也一定有好多女的跟你说过——那些比我漂亮、比我聪明、比我热情大胆的臭不要脸的女的!”
“空谷幽兰女士她是在夜里悄悄的回来的,为的就是杀了你。不管她是给你注射了毒药,还是用水母蜇你或者用褥子下面的那把刀砍了你,结果都一样。现在你不过是她那本影集中的一页了,她才是真的集邮女王呢!”或许是麻醉剂开始发挥作用,我的仆人一边笑着一边说,“你这个《一千零一夜》讲得实在是烂透了!”
我以为自己马上又会睡着,睡我人生中的最后一觉,可惜并不是这样。
因为我看到空谷幽兰女士把针筒收到她的家居服口袋里,然后坐在炕沿上。不过她并没有坐在她平时坐的地方,而是背对着我坐到了炕尾。
接着,我看到空谷幽兰女士向前躬起腰,好像在检查什么东西似的。然后我听见木头落在地上的声音、金属撞击的声音,接着是一个之前在某个地方听到过的“哗啦哗啦”声。又过了一会儿,我终于想明白了那个声音……
“拿着火柴,撼撼。”空谷幽兰女士曾经对我这么说过。
是的,是火柴在火柴盒中摇晃的声音。我看不见空谷幽兰女士在炕尾摆弄些什么,不过我知道其中一定有火柴。
只见空谷幽兰女士转过身对我微微一笑,这会儿她那离家出走之前的沮丧表情已经完全消失了。而且不知道为什么,她装嫩似的头顶上扎起了一根冲天撅,看起来很诡异。
“有一个好消息,还有一个坏消息,”空谷幽兰女士问我,“撼撼,你想先听哪个?”
“好消息。”我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坏消息大概是我们的游戏结束了对不对?我想你可能不太喜欢《若兰还魂记》。真可惜……我已经很努力的写了,我觉得我写得还可以,而且我正要开始……正要开始奋笔疾书。”
空谷幽兰女士责怪似的看着我说:“我太喜欢这本书了,撼撼。我跟你说过,我从来不撒谎。我真的太爱这本书了,所以我决定等你写完再看。真对不起我让你自己补了那么多行字,可是……我真的想等你写完再看,现在填字的话感觉像是在偷看。”
我的嘴弯曲的弧度更大了,我觉得我要是再笑下去,我的两边嘴角就要咧到后脑勺上去了。
大概是因为药效的作用,我心底的警铃解除了——我不像刚才那么紧张了。
无论如何空谷幽兰女士喜欢这本《若兰还魂记》,那么就表示她并不是要来杀我的。我觉得她只要不是来杀我的,那么就不会对我怎么样了。
这会儿,天已经更亮了一些,而房间里的光线也不再像刚才那么昏暗了,反而是泛着点儿极为纯净而魅惑的魔光。这种光,让我想到了阳光、草地、蓝天、白云……让我想到了希望。
“兄弟,你丫已经嗑药嗑嗨了。”我的仆人一边说一边“咯咯”的笑了起来。
因为我的仆人在笑,所以我也跟着不受控的“咯咯”的笑了起来。
同样,空谷幽兰女士也对我报以微笑,说道:“好消息是你的车不见了。我一直在担心你的车撼撼,我知道得下场这样的暴风雪才能把车的问题解决了。而且就算下暴风雪也不一定能管用。去年春天那场大雨把沙文那个浑蛋冲走了,可是车比人可重多了。不过只要一场暴风雪再加上一场大雨,就可以把车冲走了。你的车不见了,这就是好消息。”
“谁是……”
我心底的警钟突然响了起来。沙文,我知道这个名字,却想不起来是从哪里听来的了。不过没一会儿我就想起来了,沙文,23岁的驴友,来自上海,陈尸于雪源自然保护区。
“好啦撼撼,”空谷幽兰女士用我熟知的那种阴沉的语调说,“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知道沙文是谁,因为我知道你看过我的影集了。我把影集放在那儿就是希望你去看的。你知道,我得掌握每一件事。果然不出我所料,头发断了。”
“头发?”我虚弱的问。
“是啊,我以前听人说过,要是想知道有没人有去翻你的抽屉,可以在抽屉里粘一根头发。如果你回来发现头发断了,就知道抽屉被人翻过了。简单吧?”
“是啊,兰儿。”
我一直在认真的听空谷幽兰女士讲话,但是我现在最想做的,是离开这层笼罩着我的温煦的魔光。
空谷幽兰女士再次转回头弯腰去查看她放在炕尾的东西。于是我又听到“咚”的一声——木头撞在某种金属上的声音——接着,空谷幽兰女士又把头转了回来,傻楞楞的揪了揪她的冲天撅。
“我在影集上粘了三根头发,在不同的位置。今天早上我回来的时候,那时候还很早,我悄悄的进来的,免得吵醒你,结果我发现影集上的三根头发都断了,我就知道你偷看过了。”
空谷幽兰女士顿了顿,笑了一下——一种在她自己看来算是娇羞的笑容——但是看在我的眼里却只是说不出的恐怖。
“我其实并不奇怪,因为我早就知道你偷溜出来过了。所以这是我要说的坏消息:我早就知道了,撼撼。”
我觉得我应该感到又气又沮丧,因为空谷幽兰女士老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可是奇怪的是,此时的我只觉得如同置身于梦中,飘飘然的,所以无论空谷幽兰女士说什么都无所谓,都触及不了我。
我觉得黎明将至,而且屋里的光线也越来越强了!
“可是,”空谷幽兰女士的表情突然又变得严肃起来,“刚才说到你的车,我把我的车装上了防滑链。昨天下午我觉得好多了,在回心峰的时候我一直在念经,后来跟以前一样,菩萨开口了。所以我就把车慢慢的开回来了,因为地上结冰了,所以山路并不好开,随时都有可能像你那样发生意外。我当然知道在山路上发生意外的话会很严重,但是我的心里很平静,因为菩萨已经告诉我答案了,我觉得非常安心。”
“那就好,兰儿。”我只觉得嗓子眼发干,喃喃的告诉她。
她像是怀疑似的狠狠的瞪了我一眼,接着又放松下来,笑着说道:“我带了一份礼物给你,撼撼。”
她的声音极其温柔,我还来不及问她是什么礼物,以及思考我是不是想要这份礼物,就听见她已经自顾自的往下说起来了:
“路上结了好多的冰,我有两次差点儿翻到山底下去。第二次的时候,车子一路打滑绕圈,而且还往坡下冲!吓得仲衡直叫唤!”空谷幽兰女士开心的大笑起来,“后来半夜的时候我陷在雪里了,不过正好有一辆去雪源的路政巡回车,他们把我救出来了。”
“去雪源。”我念叨着,嘴里像含了臭抹布一样,说出的每一个字都是含糊不清的。
“从国道过来的那两公里路是最后一段难开的路,你知道那条国道吧?就是你翻车的那条路。路政的人把那条路清得差不多了。我在你出事的地方停下来找你的车,我当时要是找到了我知道该怎么处理。你的车要是还在的话,警察就会展开调查,而我一定是他们第一个怀疑对象,原因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我比你更早料到了这点,兰儿,”我的仆人念叨着,“我三个礼拜以前就想到这个问题了。”
“我把你带回来,不只是因为巧合……更多的是菩萨指引。”
“怎么是菩萨指引呢,兰儿?”我勉强问道。
“你翻车的地方,正好是扔沙文那个浑蛋尸体的地方,那个自称艺术家的浑蛋!”
空谷幽兰说着不屑的挥了挥手,挪动了一下双脚,其中一只脚踢到她放在地上的东西,又发出了木头撞击的声音。
“那次我从回心峰回来的时候顺路捎了他一程。我去回心峰还愿,我之前许的愿灵验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再次发出了“咯咯”的笑声。在我心底——麻醉剂未曾攻克的地方——试图警告我住口,别再乱笑了,可是……
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反正空谷幽兰女士什么都知道了。
空谷幽兰女士瞥了我一眼,继续说:“沙文说想搭个便车。他背了个大背包,自称是艺术家。后来我发现他啥也不是,只是个想占我便宜的浑蛋。我告诉他我在荒山有房子,他说那真是太巧了,他正要去荒山。他说他接了一个什么鬼网站的工作,要给他们画一些风景画……于是我让沙文住到了家里,然后我们……恋爱了。”
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空谷幽兰女士两眼亮闪闪的看着我,不过她的脸色微微有些发白。
“我去!23岁的小伙子看到您这副尊容能硬起来?!”我的仆人开始出言不逊了。
“后来我发现他根本没有接什么画画的工作,只是自己瞎画。很快我就发现了!我看了他的本子,我当然可以看,毕竟他吃我的睡我的。结果整个本子里只有两三张画,而且画得烂透了!”
空谷幽兰女士的脸皱成了包子,一脸的猪相。
“连老娘我都画得比他强!他看见我翻他的本子,便大发雷霆,骂我偷看!我告诉他我不觉得看我自己房间里的东西是在偷看,我告诉他,如果他是艺术家的话,老娘就是神笔马良!他开始大笑,他嘲笑我,所以我……我……”
“你就把他杀了。”我说。声音听起来缥缈而苍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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