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到礼物的那天，直到睡觉林断也没有下定决心回电话过去。真正打过去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十一点以后了。

一家三口坐在沙发看电视，林断起身说了句“我出去给小初买些零食”后就走了出去。

走出门外，林断才发现外面正下着小雨，他不想再上楼，便钻进自家停放在院里的车中。一辆二手suv，空间不大，林断一直想要更换，但女儿再过两年就要上小学，他没有足够充裕的存款，便只能作罢。

从西服裤的口袋中取出了烟——他不常抽烟，今晚下楼却特意带上了。降下点车窗，坐在车里静静地抽完一支烟后，林断才掏出了手机。在电话拨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的指尖不自觉地微微颤抖着。

呼叫音响过了五次，这五次足以令林断紧张得心脏几乎停止跳动。

“喂。”手机里传出一声似乎不太高兴的声音。

听到熟悉的声音后林断脑子一空，他之前预演的开场白通通作了废，“你，你好。”

“啊……是你？”

哈欠被打断似的，林歌的声音带着点懒散。

“这么晚打电话过来，我还以为是谁。”

忙低头看了眼手机，时钟显示十一点零五，林断这才注意到现在已经很晚，也意识到了也许林歌这么多年一直都有早睡的习惯。如果是那样的话，自己现在不就是在打扰他吗？

“打扰到你休息了，很抱歉。那我长话短说吧。谢谢你昨天送来的特产……听说你搬到了附近？”

“因为我想待在能看见你的地方。”

尽管已经有所预感，但是在听到对方如此坦白的回答后，林断还是在脑中浮现出‘果然’二字。他右手抵住额头，闭上了眼睛。

“我……我之前可能让你产生了一些误会，但是现在我已经结婚了。”

“嗯，我知道。”

“所以，那个……和你……不可能像以前那样了。”

高中的那段时间，林断对林歌抱有一种失而复得的心态，他小心翼翼地靠近，亲近，想要重新得到那种温暖和偏爱。越来越分不清之后，或许是投射，或许是破罐子破摔——毕竟他看出来了林歌对自己的感情，于是他想试一试。

尽管那次的体验对他来说确实得到了一些欢愉，林断却觉得自己并不是同性恋。和过去一刀两断，回到正常社会后，他也遇到了喜欢的女生。

手机那端，林歌没有回答。长久的沉默中，林断只是呆然地注视着挡风玻璃上弹跳的雨珠。

“在北京看到你那条朋友圈时，我想了很久。这十年间我和罗秋蘅算是住在一起，我也和他说过你的事，他也是这么劝我的。”

“罗秋蘅他，甚至还给我介绍过男朋友，我跟着介绍的那人去酒店的时候，看见他脱衣服，只觉得很恶心，然后我就跑出来了。”

林歌淡淡地说着。

“我可能也不是，因为我对别的男的都没有什么感觉，非要说的话我还是觉得女生比较可爱一点，你觉得呢？”

林断不知要怎么回答好。

“但是……因为我也不能欺骗对方，所以就不能随便找个女朋友，毕竟对那个女人来说这会是相当痛苦的事情。”

林断“嗯”的一声应和着。

“我也，不太清楚……总之，我工作中遇到过很多优秀的人，男人女人都有，虽然有很多人，但是像你这样的人，好像一个也没有。”

林断沉默不语。

雨越下越大，砸在挡风玻璃和车顶上发出吵人的声响。

“在下雨吗？”林歌突然问。

林断回答说是在下雨。

“我说想搬到离你家近的地方，罗秋蘅不同意，他说去了又能怎么样呢，即便在我身边，你也不再是那个只属于我一个人的林断了，你有妻子和女儿，他还说什么人重要的是要懂得放弃。”

林歌停顿了一下。

“虽然你已经有了自己的家庭，但是我只是想待在能够看见你的地方，我什么也不会做，更不会对你的家人多说什么，这样总可以吧。”

还是平淡的语调。

“只是想着，至少我们可以处在同样……同样的一片雨幕下，想见你的时候出门就能走到，这样就够了。”

对于这个平淡叙述着明明是很难过的话题的林歌，林断的心中产生了些微动摇。然而他却不知道这种想法对于林歌本人亦或是自己，到底是不是一件好事。林断知道自己无法回应林歌的感情，而在这种前提下，无论林歌对自己到底有多执着，也只是在浪费时间罢了。

话说为什么这十年没事，甚至刚出狱的时候，林歌的表现也仿佛是不太在意林断的样子，却为何现在又赶过来了？

一丝不安掠过林断的心头。尽管林歌说只想待在自己身边，只要能看到自己就好，但真的就仅此而已吗？如果待在身边……长相呢？毕竟是亲兄弟，如果有外人看出来了呢？

仿佛能够听到林断的心声，林歌缓缓开口：“你在监狱的那几年，我一直在拼命赚钱，想着你出来后我能给你优越的生活条件。但……我每次去探监你都不见我，后来你出狱后我也不敢直接去见你，让罗秋蘅注意你的态度，发现你好像真的不想再见到我，于是我就有些放弃，想着，其实你只要能够活得健康快乐，我就觉得挺好了。”

“之后，你和你那个高中同学，嗯……你们两个在一起，然后又不告而别，这十年其实我过得不太好，罗秋蘅也一直在挂念你。”

“但是……”林歌继续说着。

“挂念也好，想见面也好，我知道，只是我有这种想法而已，你并没有，所以你不用有什么压力。我喜欢你，别人我谁也不想会要，但我也不会道德绑架你，你不喜欢我也完全没有关系，你没有一定得回应我的义务。”

林断不自觉地吞了下口水。

“我说清楚了吧？”

拿着电话的手颤抖着。

“毕竟我们都这么大了，再等下去的话……我好像有些害怕。”

林断说不出一句话来，长久的沉默后，他以一句“已经很晚了……”为由切断了电话。然后他就这样紧紧地握着手机，靠在方向盘上，精疲力尽。

因为这是事实，没法逃避的事实。林歌对自己的感情太过厚重，难以承受的沉重感让他感到心痛。

再不回去妻子该担心了，但林断却怎么也挤不出力气下车。

……

雨从早上起一直连绵不断地下着，又是阴冷的一天。五月虽然快要结束，但气温却让人很难联想到初夏。

下午六点，比平时都早结束工作的林断刷卡下班，乘着电梯下楼，走进停车场，林断一边用肩膀和头部夹着雨伞，一边打开公文包包取出车钥匙时，突然从身后传来一声“林断”。

以为是公司的同事，林断转过头看去，却发现站在那里的竟是林歌。惊讶之余，公文包已经滑落在了潮湿的地面上。

捡起公文包，从对面被递了过来。

“啊，谢谢……”

林断慌忙接了过来。林歌穿着烟灰色衬衫和黑色西裤，手里拿着一把应该是从便利店买到的透明雨伞。

“别这么看我，我只是来附近找朋友。”

朋友？林断抱着公文包，迷茫地看着林歌。

雨依旧猛烈地下着，只是站在那里，脚跟就被渐渐浸湿。林断看到林歌西服裤膝下的部分已经被雨水打湿得变了颜色。

“总之，先上车再说吧……雨真的好大……”

“嗯”地应了一声，林歌就这样听劝的钻进了林断的车中，坐在副驾上。林断坐上主驾，把公文包放到后车座，启动了引擎，同时打开了暖风。

他余光看了下正抱着手臂的林歌，问道：“你朋友和我一栋楼里工作？。”

“我来之前不知道你在这里。”

在不知情的状况下被莫名地跟踪，怎么也不会觉得舒服。但是这种解释让林断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反驳。

林歌叹了口气，系上安全带，说：“是真的，这栋楼不是有个律师事务所吗。”

的确如此，林断在楼里一家中小型的外贸公司当会计，楼上就是律师事务所。

“我不会做那种事，不过好像你不怎么相信我。”车内已经变暖，林歌的脸色也不再那么苍白。

林断低头也系上安全带，随口问道。“你在这里待了很长时间吗？”

林歌“啊？”的一声歪过头。

“嗯……我刚搬来这里，还没有车，下雨天也叫不到出租，”

也就是说，在这种雨天他就一直站在户外。

“下次再遇到这种事，打手机给我吧。”这样就不会站在外面挨冻了。

林歌转头看着林断，低声问道：“可以吗？”

林断的一言不发，安静的侧颜看起来很柔和，其实这么多年他的外貌变化也不是很大，他还是很好看，只不过气质更加成熟了一些。

豆大的雨珠砸在挡风玻璃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音。想起了两周前和林歌的那通电话，当时外面也和现在一样下着雨。

“你搬到这里感觉如何？一切已经安定下来了吧。”

林断挑起不痛不痒的话题。和当时打电话不同，现在车内的沉默令气氛异常尴尬。

“没什么感觉，不过工作在哪里做都是一样的。”

“你现在在做什么？”

林歌回答说没有工作。

“我手里不缺钱，事务所转让给了万沁婷，你还记得她吗？现在我给杂志写写稿，让自己有个事做。”

林断记不起他说的万沁婷是谁，“这样啊”的回应着。

余光察觉到自己正在被林歌目不转睛的注视着，这种坦诚而强烈的视线让林断偏头看向了车窗外。

“你这车有些小。。”

林歌低声说着，然后轻轻笑了一声。

“搞得你离我好近。”

林断的眼皮颤了颤。

他慌忙启动了引擎，把车子开起来，驶进了雨中。

“你想去我家看看吗？”

林歌对正在开车的林断说。

“楼下有家菜馆，我还没试过，要不要陪我一起去试吃一下。”

林断觉得一旦去了他家，说不好就会发生一些不清不楚的事情。

“我妻子应该已经做了晚饭等着我了……”

林歌闷声“嗯”了一声，林断紧张得咽了下口水。

“今天不行的话，改天呢？”

林断没有回答。

“那个，你会做饭了吗？你以前做饭……”林断想说他以前做饭不太好吃，但话到嘴边又不肯出口，不然像是他在追忆往昔似的，这有些危险。

“我不会。”林歌一副不耐烦似的样子。

“哦……那，你吃饭的问题怎么解决呢？不能一直在外面吃吧……”

“就在外面吃。”

“你每天都吃外面的饭？”林断小心翼翼地问。

“也不算每天都。”

林断看了眼林歌明显比过去消瘦了的身体，心里突然有些不是滋味。

虽然外面的饭可能味道还不错，但林断突然想到林歌大学时期的晚上睡不着，说自己梦到了妈妈的样子。他小时候是怎样的？林宗泽那副样子，绝对不是会细心照顾孩子的人。

没有母亲，得不到爱，沉默寡言，自我约束，形影相吊……

看到他这副样子，林断心里突然一软，他想要尽自己所能地关心他，为他做点什么。

林断紧握住方向盘。

“今天到我家去吃晚饭吧。虽然不会太丰盛。”

在红绿灯处停下车，林断侧过头，看见林歌微皱双眉。

“为什么要去你家？”

“就……我妻子做饭的味道还挺好的。”

车子再次动起来，却还是没有得到林歌的回应。直到林断把车子开进了自家所在的街道，一路上他都没有挑起新的话题，他一直在等待着答复。

如果不愿意，林歌应该立即就会直接说出来的吧。那么没有回答应该就意味着默认。

性格到底是什么时候变成这个样子的，林断心里叹气。

他把车子停在小区的院子里，这时雨还在继续下着，最终林歌也没有说一句“去”或是“不去”。关闭引擎后，林断又再度确认地问“要不要来我家？”

“如果我说不去，你会怎么样？”

林歌抬眼问着。

“那，就只好送你回家了……”

林歌眨眼的频率稍稍变快，呼吸时的声响也变得有些粗重，尽管他看上去一副烦躁不满的样子，然而却始终没有说出拒绝的话。

“你家里有你的家人在……”

最终，他这么说。

“为什么要把我带到你家去？我已经两周没有看见你了。”

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一些生气，从林歌的立场出发，和喜欢的人的家人一起共进晚餐，好像有种被嘲讽的感觉。

“对不起，那我送你回家吧……”

在林断准备用钥匙启动车子的同时，副驾的门打开了。

林歌冲出了车外。林断慌忙地关闭引擎，他不认为林歌会就这样自己走回家，下车跟出去时发现他其实一直站在车外没动。

林断拿起放在后车座的公文包。

“来吗？”

林歌不言，只是眯着眼睛看向自己，并没有点头。林断试着向楼道口走去，回过头时，看到了跟在后面的林歌。林断走上了台阶，再次回头的时候，他是还低着头跟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