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时雨瞳孔猝然瞪大,眼神中满是惊恐。嗓子里像塞了一团棉花,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干哑的痛感。
黑影完全从阴影中走出,沉重地迈步到灯下。
男人带着顶帽子,破旧但很干净,被洗得发白。帽檐下的脸藏在阴影里,只露出瘦削的脸颊。
男人手腕上挂着塑料袋,冷风打在袋子上发出“哗啦”的声响。
大概是穿的有些薄,男人缩着肩膀,无意识搓着手指,犹犹豫豫想要靠近。
“双双,爸爸给你带了绿豆酥。”
男人摘下帽子夹在手臂下,抬头看过来时,灯光染白他的眉尾,在眼角拉出苍老的纹路。
他脸上挂着讨好的笑,伸出手指去拿袋子里的绿豆酥。
指腹的裂口渗入黑灰色的机油,虽然认真清洗过,可依然留着浅浅的痕迹。
方时雨没接,脚步踉跄地后退一步,浑身充满抗拒。她的目光里满是防备,眸色深处还带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恨意。
想说的话卡在喉咙里,变成破碎的气音。嗓子里溢出铁锈般的味道,方时雨用力地咬着下唇,直到唇色泛白,和嘴里的血腥味汇聚。
冷汗漫上僵直的脊背,后颈汗湿的碎发粘在皮肤上,让她整个人像被束缚在原地。
男人向前伸出手,拿着绿豆酥往前递了递,期待的看着许久不见的女儿。
知道女儿抗拒自己,他只伸出手臂,身子依然远远的站着没动。
草绿色的绿豆酥,是方时雨儿时最爱吃的东西。
那时候,做着园林设计的爸爸亲密的抱她在怀里,宠溺地捏起她带着婴儿肥的脸颊,擦掉她嘴角点心的碎屑。
他说:“双双知道吗?”
“这个绿豆酥是草绿色的,爸爸最喜欢这个颜色了。”
小小的双双亲昵地蹭过爸爸的脸颊,又被爸爸没剃干净的胡子扎得跳脚。
她小心翼翼的掰开手里的绿豆酥,一半喂给爸爸,另一半喂给自己。
然后,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等他做出评价,还要学着爸爸的句式强调着:“这个草绿色是绿豆酥的,双双最喜欢这个绿豆酥了。”
爸爸笑着擦掉女儿蹭在自己嘴边的油,故意皱起眉头逗她:“小学人精,可是爸爸只喜欢草绿色,不喜欢绿豆酥。”
她霸道地瞪爸爸一眼:“不行,你必须喜欢绿豆酥。”
爸爸蹲在她身边,妥协地举起双手投降:“好好好。爸爸喜欢绿豆酥可以吗?”
小双双又皱起眉头,怀疑自己太坏了,强迫爸爸和自己喜欢一种东西。
像是想到什么,她紧皱的眉头舒展开,灵机一动洋洋得意:“这样吧爸爸,你最喜欢草绿色了!你不要喜欢绿豆酥了,以后家里的绿豆酥全给双双吃。”
她拍着胸脯保证着,好像为爸爸做出很大牺牲一样,实际馋的要命。
以为没人在意,说着说着,双双伸出舌头舔起嘴唇,义正辞严道:“双双替爸爸吃!全世界的绿豆糕都不能攻击爸爸!”
听着女儿的童言稚语,爸爸哈哈大笑起来,好半天才停住。
他笑着揉揉女儿毛茸茸的脑袋,眼中带着看不懂的深意,一字一句轻柔地讲着,像在女儿床边讲童话故事:“草绿色是爸爸设计里最喜欢用的颜色,基础百搭……”
“最重要的是,草绿色是希望、是生命。”
“像双双一样。”
爸爸笑着对上女儿亮晶晶的眼睛,补充着。
“双双是生命?”
小女孩嚼着嘴里的绿豆酥,说话都含混不清。
点心渣子从嘴边扑扑簌簌掉下来,像在只有父女二人的世界里,下了一场小雪。
她正奇怪地仰头看着自己的爸爸,不太能理解这么有哲理的话题,只一味地重复着“双双是生命”。
爸爸却单手抱起女儿,走到书桌前。
桌上摆着张手绘的设计图,双双下意识伸手扒拉那张纸。爸爸没拦,只是看看那张纸,又看看自己的可爱的女儿。
他突然笑着出声反驳,声音极轻。
“不,双双是希望。”
而如今,看到这块草绿色的绿豆酥,方时雨却只觉得胃部痉挛抽搐,恶心的想吐。
冷空气像稠密的胶水,堵着喉咙,呼吸间只留下彻骨的凉意,和如同幻觉般的刺痛。
耳膜鼓胀着,嗡鸣声穿透耳膜在大脑里响彻,只剩剧烈的心跳声,和急促沉重的呼吸声。
喉咙仿佛不受控制,每声尝试都被卡在声带里,在她张开的唇齿间无声消散。
她说不出话。
这么多年了,面对他,她依然说不出话。
后知后觉想起女儿的病,男人手指微微颤抖起来。
一直伸着的手臂失了力气,无力地垂回身侧,手腕挂着的绿豆糕袋子砸到地面,溅起一阵灰尘。
他想起那年,女儿睡觉也要握着全家福,却对他的靠近唯恐避之不及。
那是第一次,他朝女儿伸出的手落空,女儿面露惊恐在角落缩成一团。
她不会再兴奋激动地喊着“爸爸”扑进他怀里,她只会抱着全家福,她只想要以前的爸爸回来。
“对不起,是爸爸的错,不要惩罚自己好吗?”
十几年,面对女儿,他依然只能说着苍白无力的话,不停地向女儿道歉,悔恨和心疼将他裹挟得密不透风,窒息感如影随形。
他宁愿女儿嫉恨他,就算认为他是天下最坏的爸爸也没关系,即使恨到希望他死掉也无所谓。
但没有,他的双双,一个小孩子。她只会一遍遍检讨自己,在心里一次次重复,是她的问题。
爸爸发脾气、爸爸不喜欢她,都是她的问题。
是她话多、是她不够听话懂事、是她不够聪明讨喜。
接受过心理医生治疗后,双双能开口说出的第一句话,也不是对爸爸说:“我讨厌你”。
他时时刻刻都在忍受痛苦和折磨的女儿,只是悄悄地躲在妈妈身后,拉紧妈妈的衣角,小声问他:“双双、双双……不是希望吗?”
她不懂,把她看的比生命还重要的爸爸,温柔的说着“双双是希望”的人,为什么有一天会这么对她。
那是她康复后和爸爸说的第一句话,也是她十几年来和他说过的唯一一句。
男人连成线的眼泪砸在塑料袋上,发出响声。
那个一向顶天立地的男人,十几年的艰难困苦、妻离子散的生活都不声不响咬牙扛了过来 。
而此刻,面对自己说不出话的女儿,他泣不成声。
方时雨顿住脚步,又狠心地后退。
她一步步退进阴影里,代替那个从阴影走出的男人藏进去。
最后一眼,是那个男人孤零零地站在路灯下。
他沉默地哭泣,塑料袋掉在脚边也无暇顾及。当年抱她在怀里的宽厚肩膀,如今变得瘦削,正跟着男人的哭泣颤抖。
没再看他,方时雨捡起手机,转身跑回寝室。
风声呼啸,飘扬的发丝划过侧脸,乱七八糟地直往脸上扑。凌乱的发丝下,是她通红的眼眶和鼻头。
大概是白天见了不想见的人,方时雨夜里睡的很不安稳。
张牙舞爪的怪兽把她抓在手里,怪兽庞大的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她只能看到怪兽泛着冷光的牙齿、张开的血盆大口上挂着黏腻的液体,稀稀拉拉地往下滴。
在她恐惧的目光里,怪兽的脸渐渐变得熟悉。
那只怪兽恐怖的身子上长着一张爸爸的脸。怪兽如巨石般的手掌紧攥着她,死死盯着她问:“为什么不原谅?!为什么不原谅我?!”
“啊!”
方时雨猛地睁开眼。她坐起身,胸口剧烈起伏着,不停地喘着粗气。
无边无尽的黑暗里,那只梦中的怪兽似乎无处不在。
后背渗出冷汗,方时雨手臂发麻,抖着手指点进购票软件。
护眼模式的屏幕上,指向早上四点的闹钟指针走过一圈又一圈。
方时雨睁着眼睛,盯着转圈的指针,眼睁睁看着天色一点点亮起来。
六点钟,她给值班辅导员请了假,细心地给室友留消息,告诉她们自己临时要回家。
八点钟,她赶到高铁站,妈妈回复信息的页面亮在手机屏幕上。
她说:“妈妈等你回家。”
夜里没睡好,在高铁上总带着困倦。
可方时雨又昏昏沉沉地睡不安稳。每次快要陷入深度睡眠时,总是突然惊醒,然后看着全世界的人都变成那张熟悉的脸。
一开始还有些恐惧,后来逐渐习惯。她淡定地睁开眼睛自己数着时间,看周围人的脸多久能恢复正常。
时间越来越长,好像有点要出现幻觉了。
这样下去,迟早对这张脸脱敏。方时雨乐观地想着,无意识地扣着手指。
“我们先去宋医生那儿好吗?”
方青霞早早地来到高铁站接女儿,扯着孩子打量一圈,确定没有问题才放下心来。
心理问题不分家。她最害怕的就是有一天,在女儿身上看到些不该出现的伤口。
“好啊。”
不想让妈妈担心,方时雨扯出笑容。只是说话依然勉强,她只能沙哑着嗓子,努力地吐出气音。
虽然很讨厌去宋医生的心理诊室,但什么时候能拖,什么时候不能拖,方时雨也不会拿身体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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