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你拿着玩。”
剑沉舟如数珍宝,将自己这二十年来收藏的小玩意儿,一样一样拿到夭夭面前。
“看,这是小鸟木雕。”剑沉舟弯了弯双眼,眼角挤出细微的皱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夭夭接过小鸟木雕,脸上笑容灿烂。
“还有这个,”他滔滔不绝地继续介绍:“橘色的小毯子,我当时觉得和你毛色很像就买了。想着有天你回来时,给你当被子盖…对,还有,这是哥哥亲手缝的糖葫芦沙包,喜欢吗?”
夭夭怀中捧了一堆玩具,面前又是一地的小玩意儿,他心情复杂。
“等你不想玩了,还可以用它来磨爪子。”剑沉舟生怕他不喜欢,又补充道。
夭夭:“……”
柜子擦得很亮,正值烈阳的午后,夭夭转头望去,从衣柜门的反光上看见自己和剑沉舟的身影。
若有人此时经过,定会看见这样一幅诡异的场面:
一位看不出年龄的红衣美人,鸦色的长发肆意披在脑后,如瀑布似的垂到窄窄的腰身。
他慵懒地跪坐在蒲团上,眼尾狭长,因为炎热的天气颧骨薄红,周身被一堆滑稽的布娃娃包围。
而跟他隔着一堆玩具的,却是个不惑之年的中年男子。
剑沉舟不断地掏出小玩意儿跟夭夭分享,被外人道面瘫的脸上,也露出幼稚的傻笑。
他也看出夭夭兴意阑珊,温柔道:“没关系,这些若不喜欢,哥哥再给你买别的。你喜欢什么,哥哥都给你找回来。”
夭夭把玩着糖葫芦形状的沙包,郁闷:“我不是小孩子了,不需要这些。”
剑沉舟微愣。
是啊,妖族万年不老的面容,让他总以为自己还在二十年前。
自己是二十年前的自己,夭夭也还是二十年前,那个依赖他喜欢他的夭夭。
如今,可怜白发生。
剑沉舟垂下眼帘,用自嘲掩饰着心痛:“你也…不需要哥哥了吗?”
夭夭疑惑地歪了歪头。
“对不起,对不起…”剑沉舟强颜欢笑,不住道歉:“是哥哥没用。”
夭夭几乎炸毛,这又怎么了?
他思索几秒,拨开面前的一大堆玩具,直接靠在了剑沉舟的肩头。
“我喜欢这个。”他朝剑沉舟举起来糖葫芦沙包。
剑沉舟动容。
“我还喜欢那个。”夭夭指了指橘色的小毯子:“你给我的,我都喜欢。”
剑沉舟鼻尖一酸,伸手搂住了他,吸了吸鼻子。
夭夭心中觉得好笑。
世人都道狐妖会看穿人心、蛊惑凡人,实则不然。
就像剑沉舟,哪怕他不是个狐妖,也能猜透剑沉舟在想什么。
太好猜了。
夭夭动了动身子,脚踝上的金链子在细碎的阳光中晃眼。
就在此时,案几上的一个小瓶子吸引了他的注意。
小瓶子像是琉璃,上面的花纹诡谲,色彩斑驳分布,甚是亮眼。
剑沉舟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柔声:“夭夭喜欢那个吗?”
夭夭把“我只是想看看”咽了回去,点了点头。
剑沉舟将小瓶子拿来递给他,宠溺地注视着:“等哥哥把里面的药膏洗干净,就给你。”
夭夭凑近一闻,果然有股药味儿。
其实他没想多问,但拦不住剑沉舟非要跟他解释:“这药膏是西域货,所以瓶子也好看。里面的药膏也特别有效,抹在伤口上几天就好。”
“嗯,挺好的。”夭夭漫不经心。
“我还有好多瓶,我一会儿就把药膏倒出来,瓶子全都给你。”剑沉舟神采奕奕。
他本想斥责剑沉舟浪费,可话到嘴边又没说,随口闲聊了句:“你自己买的?”
剑沉舟答:“是昭儿买的…”
这句话一出,他二人皆愣了一瞬。
几乎是一秒钟的变化,夭夭那双眼睛由清澈的琥珀色渐渐变红,他恶狠狠推开剑沉舟。
“夭夭…”剑沉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懊悔地恨不得扇自己一耳光。
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又怕哪句话惹夭夭不开心,半晌才笨拙地逐字开口:“你听我说,昭儿他…”
“他跟你长得真像!”指甲陷入掌心,夭夭强忍着眼眶的刺痛,阴阳怪气:“这二十年来,我看你过得也不错啊,儿子都这么大了。”
方才的温馨荡然无存。
剑沉舟双眼黯淡,垂下手:“不是,我一直在思念你。”
“你又在骗人!”夭夭的泪水夺眶而出:“你当初说,永远不会成亲生子,也要永远保护我,这些话你哪句做到了?”
夭夭情绪激动,法力不稳定,头上招摇的大耳朵若隐若现,尾巴完全炸毛。
剑沉舟担心他又气坏身子,把他紧紧搂在怀里,也乱了阵脚:“我也有苦衷,你明明知道我不会食言!”
“你有个头的苦衷!”夭夭发现这次推不开他,转而用大尾巴疯狂扇打他,逼他松手。
大尾巴虽然看着毛多蓬松,但骨头是硬邦邦的,打人也疼。
剑沉舟默默挨打,眉头都没皱一下。
“若再晚几年相见,你是不是又要多个一儿半女?”夭夭真要被气死了,发现自己无论修炼多少年,都不如人类狡猾可恶。
两片嘴皮子上下一碰,说出来的话比唱得都要好听。
正在他搜肠刮肚寻觅词汇继续骂剑沉舟时,忽然听他在自己耳畔低声道:“夭夭,李姑娘在三年前病逝了。”
倏然,夭夭脑子一片空白。
原本想好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了。
“病逝?她,死了?”夭夭不可置信。
“嗯。”
剑沉舟松开手臂,见小狐妖神情错愕,茫然无措地看向他,仿佛再次求证。
“她怎么会死?”夭夭退后两步,身体一软,跌坐在蒲团上。
他对李姑娘的印象,还停留在她一袭嫁衣和剑沉舟走入洞房的场面。
夭夭对她的记忆很清晰,在李姑娘的齐刘海下,那双葡萄似的美目,灵动而俏皮。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突然死掉?
夭夭心底升腾出一股恐惧,人类真有这么脆弱?
仿佛昨天他还在因为吃醋,偷摘李姑娘种的小草莓,今天就故人已逝,天人永隔。
剑沉舟蹲下身,摸了摸他的头,酝酿了好久才说出:“昭儿是她的孩子,也是我养了十九年的孩子,我要对他们负责。”
他把夭夭重新揽入怀中,垂眸:“就像你一样,他们也早就成为了我的家人。哥哥从小就父母双亡,能有个家不容易。如今李姑娘去世,昭儿还是个孩子,他喊我一声爹,我能不答应吗?”
夭夭竟然不知道自己要反驳什么。
剑沉舟的每句话都这么有道理,他渴望的仅仅是个家而已。
他本想对剑沉舟说“我可以当你唯一的家人”,但对上剑沉舟略带疲惫的眼眸时,夭夭才发觉自己是多么自私。
剑沉舟是人,他是妖,他们本就不该有过多纠葛,更别说他痴心妄想地想独占剑沉舟的所有情感。
剑沉舟要的是亲情,不是相依为命。
可是……这对自己真的公平吗?
夭夭双腿蜷缩,抱着自己的膝盖,把眼泪憋了回去。
剑沉舟感受到他在轻轻抽噎,无奈一笑,像哄小孩似的哄他:“怎么,你还要跟昭儿吃醋啊?当初他这个名字,不还是你起的嘛。”
夭夭当然记得,他以前对剑沉舟说:若哥哥以后有子嗣,男孩叫剑昭,女孩叫剑昭昭。
当然他只是在开玩笑,没想到一语成谶了。
他不想要剑沉舟成亲,更不想剑沉舟有子嗣。
不过事已至此,物是人非。
“我不喜欢你儿子。”夭夭深吸了一口气,坦诚冷静道:“往后,我不想跟他有过多接触,你也别指望着我让着他。见到他,我就会想起你成亲生子背叛我,勾起我痛苦的回忆。”
“好,”剑沉舟一口答应,展露笑容:“只要你不再离开,哥哥什么都依你。不喜欢就不喜欢,不见就不见。”
他宠溺地在夭夭发顶落下一吻,粗糙的手掌捧起夭夭的五指,大拇指摩挲着:“哥哥向你保证,你在哥哥心中永远是最重要的,永远。”
*
剑昭发现他老爹这几天神清气爽,面色红润,见到人不再是冷冰冰地一声不吭,而是学会微笑着打招呼了。
“昭儿。”剑沉舟微笑点头。
“爹。”剑昭抱拳,心中毛骨悚然。
他爹这是被谁夺舍了???
不过这些顾虑都在剑昭展示完捉妖术后全部消失,他爹脸上的笑意无影无踪,甚至气得脸黑。
“你究竟有没有好好学!你这出招速度,是等着妖魔自己送上门来吗!”剑沉舟怒斥,放下茶杯时茶水泼了一半。
接下来就是耳熟能详的“父不慈子不孝”环节,剑沉舟批评他,剑昭表面诚恳,实则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嗯嗯答应。
就在他百无聊赖地应付时,忽然一愣。
他爹站在檐下,半张冷峻的脸隐匿在阴影处,
薄云移动,光线转移,剑昭清清楚楚地看见他爹脸上有个红印。
像是被谁扇的巴掌,但还未消肿。
剑昭心如擂鼓,眼睛睁得大大的,呼吸都有些慌乱。
那不像是人类的手印,整体形状短粗圆润,上方有几个蚕豆大小的指印,中间掌心处则是一个椭圆的形状。
像是……狐狸的爪印?!
剑昭失声大叫:“爹,你被狐狸打了?”
剑沉舟的批评声戛然而止,他沉默片刻,嘴角轻微抽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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