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夜晚,褪去了白日的燥热,微风吹来,拂动湖边的柳树,稍稍带来几分清凉。这么好的夜色,本该令人心旷神怡,可惜在场的两个男人都没有心思去欣赏它。
李锋苦笑道:“属下办事不力,请大王责罚。”
凉亭中,唯一安坐的男人穿着一身天青色的长衫,他虽然眉头紧锁,却尽量放缓语气:“宝钏还好吗?”
李锋顿时觉得袖中的休书烫手起来。他不知如何开口,干脆直言道:“我并没有见到嫂子。”
薛凤池转过头,悠悠长叹一声,却没有言语。他贵为西凉国的国王,养尊处优多年,已经很少有什么事情会让他产生类似无奈的心情。但这种情况下,权力能帮他什么忙呢?
李锋陪伴他多年,除了下属之外,更是生死相交的兄弟。见大哥这副怅惘的模样,再想想王宝钏将他关在门外,他不由生出几分忿忿,想说些什么,又想起大哥平素最重情义,忙把话咽了下去。
“你说,她是瘦了,还是胖了,或者长高了……”薛凤池嘴角勾起,似是回忆起了什么,“当年我走的时候,她才十七岁,环着我的腰,刚刚够靠在肩上。”
李锋暗道不好。他看不清大哥的神色,却听得懂这话中未尽的缠绵相思之意,这可不太妙。大哥明显不能忘情,可王宝钏的休书还在他袖子里呢。
他犹豫了半晌,手在袖子中掏来掏去,竟不知该不该拿出那封血书。薛凤池注意到他的小动作,见往日豪爽霸气的汉子做出一副扭捏姿态,不禁笑道:“你我兄弟,相知多年,有什么话不妨直言。”
李锋豁出去,掏出皱皱巴巴的布条,一股脑儿地塞到大哥手中。他忐忑地观望薛凤池的神情,果然见他脸上的笑容逐渐消失,眼神一点点冷了下去,最终一片肃然。
李锋心中打鼓,年轻时他们二人东征西战,薛凤池一杆银枪使得出神入化,杀得敌军闻风丧胆,杀出一身洗不清的血腥气。后来大哥娶了代战公主,当了西凉国的国王,逐渐收敛杀气,他已多年不见大哥不苟言笑的模样了。
薛凤池的指尖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发白,布条上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字迹,黯淡的血迹刺痛了他的眼睛。
“似猫鼠相憎,如狼羊一处。”
“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他亏欠宝钏许多,料到她必定不能释怀,也想过要如何赔罪,如何将她拥入怀中柔情安抚。可等真的到了大梁地界,他反倒生出一股近乡情怯的感觉来,只好先派李锋来探探底。
可薛凤池万万没想到,宝钏竟然直接替他写了休书!
他记忆里温柔娇怯的小妻子,不知何时忽然变了模样。
薛凤池呼吸一滞,当年他奔逃西凉,留下宝钏一人苦守寒窑,家徒四壁,她如果仍然如旧时一般娇弱,却如何得活到今日?
思及此,因休书而起的愤怒倏得转为浓浓的心酸。当年泓水一战,他作为守城将领,在昔阳关九死一生,又蒙奸人陷害,不得已逃往西凉国。也曾想过偷偷潜回大梁,偏偏派去的人带来宝钏改嫁的消息。他不死心,不顾玳瓒的劝阻,甚至亲自越过战线,潜回故国,却只见寒窑外的一冢孤坟。
亲眼所见,由不得他不相信,以至悲愤之下,发誓永不回大梁!
十八年过去,可他却不敢忘记宝钏的模样。多少次午夜梦回,他总能看见小妻子羞涩的笑容。忆起当年新婚,他一无所有,为了维持生计,她鬓边的金钗换了银钗,又变了木钗。直到他采来一朵嫣红茶花,亲手簪在她发上。
“凤池哥哥,”他的小妻子怯怯一笑,“你摘的花真好看。”
薛凤池的心里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像有一千只小虫子趴在心头撕咬。男儿有泪不轻弹,他多年不曾掉过眼泪,此刻却喉头哽咽,仿佛堵住了千言万语。
到底是故人心易变,还是时移势迁,由不得故人不变?
*
“宝儿……”王银钏脚一软,险些从台阶上摔下,幸好丈夫张敖就在身旁,及时扶住了她。
宝钏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想笑,可是嘴角却怎么也抬不起来;她想粉饰太平,告诉二姐自己生活得很好。然而答案显而易见,她如果生活的很好,怎么会变成如此苍老的模样,怎么会上门求助多年不见的姐姐?
张敖咳嗽了一声,他虽然惊讶,到底还有几分清醒,便道:“妹妹既然来了,就请里边说话吧。”
他挥退下人,留出空荡荡的院落,给这对骨肉至亲。
“十八年不见,二姐的容貌却没有太大的变化,看来姐夫待她很好。”宝钏如是想到。她为王银钏感到高兴,并不可避免地联想到自己。她尚在伤感之中,却冷不丁被一人紧紧抱住。
“天杀的薛凤池!”王银钏痛哭流涕,“我的宝儿……”
她的手颤抖着抚过宝钏头发,那里夹杂着丝丝雪白;握紧宝钏的双手,却惊觉掌心的触感是一片厚厚的老茧……她的妹妹啊!过去天生丽质,才貌双全的掌上明珠,居然被人活活糟蹋成这个样子!
王银钏咬牙切齿:“你为什么不回家!死丫头,你为什么不回家!”
“你连姐姐都不认了吗?”王银钏泪水涟涟,用力敲打着宝钏的背,“我说叫你回家,叫你回家啊!”
宝钏只是默默流泪,一如十八年前,二人在相府前分离,姐姐狠狠掐在她手臂上。
十八年了,她终于有勇气,再度拥抱亲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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