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一个人的变化可以这么大。

方才脑子里鬼使神差回忆起好几十年前的画面时，莫浔还不敢确定这是一个人，只是凭着那点微乎其微的直觉，随口一试，结果还真是。

那时她刚晋升炼虚境不久，接下了大量追杀魔修的任务练手。

由于对这类追缉任务不熟练，她一直追到边界线才顺利将第一个任务目标斩于剑下。但那只魔修留下的人类俘虏她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无奈之下，莫浔只能联系附近的藏羽门过来接收安置。

正当她在灵网上发讯息时，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竟怯生生的靠近，而后‘噗通’一声跪倒在地，用颤抖的手指，极其小心地捏住了她衣角的一点点布料边缘。

问天道人一直教导她，出门在外要学会装模作样保持高人的风范。莫浔也一直是这么做的，以她那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再加上高阶修士自带的威压，这还是第一次有凡人敢主动接近她。

莫浔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少年姿态放的极低，几乎是匍匐在地，微微仰起头，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盛满了小心翼翼的渴望，声音发抖：“仙人···我是明云镇的江迁，求您···求您给我一个报恩的机会，我想跟在您身边侍奉您，不管什么活我都能干！”

想向她报恩的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再说了，她一个炼虚尊者，根本不需要侍从。

莫浔自然是干脆利落的拒绝了。

只是不知当时那个凡人少年是经历了何等变故，才会变成如今的模样。

不过说到底也与她无关。

总归魔修已死，过往一切自然也已烟消云散，无人可知。

若非这次重生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记忆，迫使她将过往所有经历都重新梳理了一遍，这等不知埋藏了多少岁月的琐碎旧事，再鬼使神差也想不起来。

*

事情全部解决，那被压制许久的领域反噬，如同决堤洪流般轰然爆发。

刚化身人形，连一个字都还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苍澜，瞬间被一股无形力量强行拉回莫浔体内。

温热的液体自双目，双耳，口鼻，乃至全身肌肤的每一寸毛孔中不受控制地涌出，视野被猩红覆盖，声音也一点一点远去，触感，嗅觉···所有感知被尽数剥夺。

莫浔五感尽失，陷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死寂黑暗中。

*

“仙尊大人，位置算出来了！”

一袭素白道袍的男子静立于树下，身姿挺拔如孤松，一头如瀑白发在脑后干脆利落的扎了个马尾，泛着银河般清冷的光泽，如孤峰悬月，雪落寒松，银灰双眸中是倒映着尘世万象的沉静，眉心一道菱形银纹更添几分疏离。

“何处？”

衣袍上绣着金线纹路的少年忙不迭的递上了一个标有点位的玉牌。

灵力卷着玉牌出现在白发男子手中，他双眸微阖，似在感知。

下一瞬，枯黄的树叶从枝头晃悠悠落下，尚未触地，树下已空无一人，仅留下一句消散在风中的话语：

“吾先行一步。”

那股属于合体仙尊的威势散去后，一直低着头的樊楼小弟子才长舒一口气，抹了把冷汗。

怪不得都说合体期是一道鸿沟，怕是十个炼虚尊者都比不上方才那片刻的威压，他话都差点说不出来。

这次任务真是见大世面了。

没想到昆仑仙府的玉衡魁首竟然成功突破到了合体期！

在此之前，昆仑仙府一直有些式微，作为十方界最大的剑修宗门，‘剑修第一’的名头却始终被云宵宗的莫浔仙尊牢牢占据。

昆仑上下没少因此受气，就连在灵网上跟人对骂都会被逮着这一点猛戳痛处，偏偏他们还确实反驳不了。

如今玉衡魁首一朝突破合体，憋屈了近百年的昆仑仙府这下是终于能扬眉吐气了。

反倒是云宵宗那边，自莫浔仙尊殒落，内部便暗流涌动。现任宗主鹤归仅仅是个化神真君，能当上宗主完全是因为有个厉害的师妹。

若是他一直拉拢不到宗门里的其他合体修士支持，这个宗主之位怕是岌岌可危。

小弟子一身轻松的去通知其他几个参加此次围剿的宗门。

他和另外几个同门在这次任务中主要负责追踪定位，并及时与其他宗门进行联系。

金纹虫的链接断开后，他们只找到了那个山腹洞窟，里面的一次性传送阵法已经损坏，还好事先联系了幻行楼的人过来。

幻行楼是阵法大宗，从损坏的阵法上演算传送位置完全是他们的必修课。

只不过他们的原定计划是联系昆仑仙府，让破军长老带队，毕竟被俘虏的昆仑弟子里有他唯一的儿子。

谁知玉衡魁首恰好出关，直接顶替了破军过来练手。

仙尊都出马了，黎师兄这次进阶任务肯定稳了。

他们樊楼内阶级分明，以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来划分品级，甲阶为最高级，可以竞争长老职位。

想要提升地位，并不是一味修炼，看谁修为高，而是要看个人对楼内的贡献。

此次便是黎温的进阶任务，若是完成，他就能爬上庚阶弟子的位置。

*

玉衡率先赶到玉牌标记的点位时，还以为自己来错地方了。

魔修巢穴里一片死寂，安静的不同寻常。但空气里涌动着的浓厚魔气证明他并没有找错。

玉衡直接进到了巢穴内部，最先入目的是地上的一大片人。他稍微检查了一下，可以确定这些人都活着，只是暂时昏迷。

除此之外，整个阴暗的大殿内有些过于干净了，一只魔修都没有。玉衡巡视一圈，连个魔修尸体都没找到。

很明显是有人先他一步找到了这里。

只是···

玉衡长眉微蹙，总觉得有种难以言喻的微妙，但深思起来却又无迹可寻，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事被他忽略了，违和感始终萦绕心头，偏偏就是找不到问题所在。

参加围剿任务的其他人也陆陆续续追了过来。

站在殿内的白发男人周身像是有光一样，在一片阴暗中格外扎眼。

“···一只魔修都没有了！”

“真不愧是玉衡魁首！出手竟如此迅捷利落！”

“快！把地上的人都先搬出去！”

······

纷乱的人影来来去去，在得知昆仑仙府玉衡魁首亲自前来时，其余几个联合宗门派出的弟子最高不过元婴修为，意在增长阅历与镀金，往后说起来，也是围剿过魔修，与魔修交过手的玄天界中流砥柱。

没曾想，连魔修的面都没见到，纷纷沦落到只能善后的地步。

“那个···晚辈斗胆一提，不知玉衡仙尊可否告知魔修相貌特征？晚辈回去之后还要写相关任务报告···”

几个负责文书工作的小弟子聚在一起嘀嘀咕咕半天，最终推出了一人颤巍巍靠近。

正在出神的白发男人猛然回神，淡声道：“不知。”

“我来时便已是这副局面。”

“仙尊大人的意思是，那伙魔修跑了？！”

“···不，我的意思是，有人先吾等一步剿灭了魔修。”

“能让一伙魔修消失的无影无踪，莫不是有其他仙尊大人路过此地？”

“······”

玉衡也不能确定，现场处理的太过干净了，确实像是有合体期修士借着自身的领域所为。

但玄天界现如今的合体期修士就那么几个，十根手指头都能数的过来，还有两个寿数将近，闭了死关，剩下那几人，他实在想不出会有谁莫名其妙跑到这种地方就为了杀几个小魔修。

神识再次一寸寸扫过整个大殿，玉衡银灰双眸一闪，发现了一道有些熟悉的气息。

莫河清掏出簪子随手将长发挽起，在那一地的俘虏里来回翻找着什么。

他们云宵宗跟昆仑仙府关系尴尬，这种围剿任务向来不会一起参加，只是莫河清此前接了个鬼樊楼的委托，有个小家族的继承人被魔修绑了。

刚顺着线索找过来，就直接撞上了这伙围剿队，任务目标恰好一样，他就只能跟着一起来了。

找了一会，男人突然怔住了，地上有一处不甚明显的剑痕。

他狭长凤眸半眯，太熟悉了···只一眼，他就认了出来，是苍澜剑！

莫河清心脏狂跳，既不敢相信，又遏制不住地生出迫切的渴望。

对于师尊死于雷劫之事，他的心中一直是否认的，他不认为那个如神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会死于区区劫雷。

只是···到底发生了什么？这十几年来师尊为何不联系他？莫非是连他这个弟子也信不过？

“莫一真君，可是发现了什么？”玉衡清冷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莫河清骤然回神，压下翻涌的心绪，不动声色的挡住那道浅浅的剑痕，面无表情的摇头：“并无。”

他记得玉衡以前经常跟师尊切磋，按理来说应该对苍澜剑很是熟悉，也不知对方是看出了端倪在试探，还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发现。

反正他是什么都不会说的，莫河清一直都看玉衡不顺眼，动不动就约他师尊切磋，搞笑呢，又赢不了，纯纯浪费他师尊时间。

现在他师尊情况不明，这家伙倒是成功突破了，莫河清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有些阴暗的想道：这人若是能死在突破的雷劫里该多好。

玉衡倒是没有在意他眼神中一闪而过的恶意，毕竟修为差别太大，区区元婴，不管他有没有突破合体，对他来说都是不值一提的存在，只是因为是‘那人’的徒弟，才让他多了几分注意与宽容。

想到‘那个人’，玉衡心神一窒，拢在袖袍中的双手轻颤。

他顺着莫河清先前的视线望了过去，并未发现什么端倪，银灰色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困惑，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烦躁感盘踞心头。

见玉衡凝神沉思，莫河清立刻岔开话题：“玉衡魁首，看来这里是找不到线索了，不如去看看俘虏们的情况，说不定会有人记得什么。”

白发男人撇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率先转身。莫河清站在原地，因那随意撇来的一眼而僵硬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他眼皮垂落，挡住了内里翻涌的负面情绪。

修为的差距如天堑一般，让他什么都做不到，莫河清时常会痛恨自己出生的太晚了，漫长岁月划下的鸿沟是他再如何勤奋刻苦都难以追赶的距离。

左耳的阴阳玉坠在他脸侧轻轻晃动，莫河清眸色柔和了起来，伸手轻轻抚了抚，不能急，眼下刚有一丝线索，他不能自乱阵脚。

昆仑弟子见玉衡过来，忙上前汇报，最后指了指地上昏迷的几个同门：“魁首大人，您的弟子···是您亲自带回，还是由宗门统一安置？”

“弟子？”玉衡微微挑眉：“吾何时收了弟子？”

“这···是您闭关的时候，由七星大人们一致定下的···”

负责汇报的弟子连忙解释了一番来龙去脉。

玉衡目光扫过昏迷的几人，最终落在其中一人身上。

少女浑身浴血，气息微弱，模样颇为凄惨，他本无意收徒，不想因他人浪费自己修炼的时间。

然而，就在他视线触及那名少女的瞬间，某种难以言喻的感应悄然触动心弦，仿佛冥冥之中有道声音在告诉他：不能错过这个人！

合体期修士已经触及天道法则，那种玄妙的感应绝不会无的放矢。

只此一眼，玉衡便改变了主意。

“此人，”他指向莫浔，语气不容置疑，“吾亲自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