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簌簌飘落。
细碎得像碾过的冰粉,在车灯的光柱里疯狂地打着旋儿。
美国东北,一片银白的世界。
一辆黑色的保时捷SUV,像一块冷硬的黑曜石,默然地嵌在这冰天雪地里,好似与这冰冷的天地融为一体。
林庭雪的指尖,修得圆润光洁,轻轻叩击着方向盘,精致的指甲映着车内昏暗的灯光。
保时捷的真皮座椅,在她身下透着冰冷的寂静。
为了省电,座位加热也关了,暖气也调到最低,那点残余的暖意,早被寒气吞噬殆尽。
窗外的暴雪,像失控的画笔,将天地涂抹成一片苍白。
车灯的光柱徒劳地刺穿风雪,照亮了前方无尽的车流——90号州际公路,彻底瘫痪,像一条被冻结的钢铁河流,凝固不动。
前后左右,都是密密麻麻的车,红色的尾灯在风雪中模糊成一片。
她低头瞥了一眼手机屏幕,地图上只剩下刺眼的红色线条,毫无希望的红。
“完美。” 她低声自语,语气里,是漫不经心的自嘲。
修长的手指滑过屏幕,徒劳地刷新着,信号图标却无助地归零。
这可是在交通大动脉的高速公路上,竟连一丝信号也捕捉不到。
也不知是这水果手机娇贵,还是Verizon在东岸的信号覆盖本就如此不堪。
这场景,倒像是灾难片的开场,只是她,成了这灾难片里,身不由己的主角。
今晚,本该是她的高光时刻。
波士顿的电影首映,她是主角,台前幕后都围着她转。
按理说,她此刻该坐在温暖的影院里,灯光熄灭,银幕亮起,她的名字和令人惊艳的脸在那巨大的屏幕上一帧帧放大。
掌声该是响亮的,赞美该是热烈的,一切都该是完美的。
可现在,这场属于她的电影,却成了一场灾难片。
而她,不是高高在上的女主角,而是困在风雪里的一个小小配角。
风雪咆哮,玻璃微微震颤,雪花一层层覆上挡风玻璃,像是要将她小小的世界吞噬。
林庭雪微微垂首,额头轻靠在方向盘上,吐息在车窗玻璃上氤氲出一层薄薄的雾气,转瞬,又被寒风无情卷走。
波士顿的电影首映?
如今不过是个遥远的幻影。
眼前,只有这场雪,无休无止,肆虐天地。
也肆虐着她那点残存的希望。
更糟的是,这最新款豪华电车的电量,正在以令人不寒而栗的速度,飞快流失。
林庭雪轻叹,疲惫地笑了。
或许,她该在租车前多做些功课。
至少,查一查哪家车企的电池,能在这冻彻骨髓的美东暴风雪下保住电量?
可惜,太迟了。
车灯的光柱刺入暴雪的深渊,仿佛一把钝刀,割不开浓稠的白。
她的目光,隔着结霜的挡风玻璃,看雪花在灯光里翻飞,带着一种不真实的璀璨。
手机屏幕又亮了。
“正在重新计算……”系统女声,平日里的磁性嗓音,此刻听来,竟带了几分嘲弄的意味。
二十多遍了。机械的重复,没有一丝温度,像这冰天雪地里的空气,冷得刺骨。
堵车、暴雪、无法逃脱的困局,这一切让她有种荒谬的感觉,仿佛正置身某个灾难电影的开场。
还好,穿了件羊绒衫。
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狼狈中,这是她仅存的一点体面,聊胜于无的安慰。
前路,在冰霜的遮蔽下,模糊成一片苍茫,无边无际,似要将一切都抹去,归于虚无。
经纪人黛西的声音在车载蓝牙扬声器中响起。她的嗓音焦灼,微微发颤,带着洛杉矶那股子鼓噪喧嚣的余音,像一张揉皱的纸,又涩又响。
“机场关闭了,莉兹。所有航班都停飞了。”黛西的语调急促,夹着无法掩饰的焦虑。
“完美。”林庭雪,或者说,伊丽莎白·林,低声笑道。
她稍稍松开刹车。轮胎瞬间打滑,发出尖锐的摩擦声,像一声短促的惊叫。
她的心跳,也在那一刻,停滞了半拍。
她盯着前方的白茫茫一片,微微苦笑,“真是……太完美了。”
她逃离了洛杉矶的浮华喧嚣,逃离了无孔不入的狗仔和无休止的社交派对,却一头扎进了另一场暴风雪。
命运总是有些幽默感的,不是吗?
但她也并不全然失望。
在这苍茫的风雪里,至少那些闪光灯追不上她了。
她终于可以将那副无懈可击的好莱坞巨星面具摘下来,透口气。
手机屏幕又亮了一次,刺眼得让人心烦。“I90高速公路无限期关闭”,信息停在这一行字上,已经过去整整一小时。
风声在耳边呼啸,撕扯着雪的寂静。
窗外,世界已被雪洗成一片混沌。
开这电车,倒是不用担心一氧化碳中毒,可一旦没电,就是一个铁皮盒子。
孤独与无助,像冰冷的潮水,一波一波地涌上来,将她淹没。
倏忽,一个身影,在车流间穿梭。
她的视线,被那抹移动的颜色吸引。
那是一个女人。肩头隐隐积了雪,一头乌发被毛绒帽子束着,卷成几缕凌乱的波浪。
那帽子,看不出是什么牌子,但那毛茸茸的质感,在这冰冷的世界里,显得格外温暖,也格外突兀。
朔风如刀,寒风割面,那女子却浑不在意,举着相机,动作干净利落,透着股子专注劲儿。
仿佛这砭骨的寒冷,这逼仄的雪中困局,都扰乱不了她分毫。
她灵巧地捕捉着这颓败之美,钢铁废墟在她镜头下,竟也生出几分凄艳来。
有那么一瞬,林庭雪竟看得出了神。
那女子拍照时候的专注优雅,竟似这混沌浊世,无法染指她半分。
风雪在她身畔肆虐,却像是被她无声地挑衅着,也隐隐退让几分。
“她是谁?”林庭雪心下嘀咕,竟生出些不合时宜的艳羡来。
羡她那份自由。
再看去,那女人身形轻盈,镜头起落间,似要将这暴风雪中被困车辆的超现实景象,尽数收入囊中。
就在她放下相机那一瞬,目光穿过前车窗,不偏不倚,撞上了林庭雪的眼。
那目光,毫无防备,竟是出奇的温煦。
她唇角微弯,漾起一抹笑意,像这雪夜里,突兀燃起的一星小火。
林庭雪的心,在那一瞬间,泛起微澜。
微微愣神间, “咚、咚、咚——”突兀的敲窗声,蓦地拉回了她的思绪。
她下意识抬头,视线落在副驾驶座那侧模糊的玻璃窗上。
那女子就站在车旁,海军蓝的派克大衣上,覆着一层新雪,像披了件素白的披风。
心,几不可察地紧了一下。
朔风凛冽。
近在咫尺,是那摄影师。
脸冻得通红,眉睫上凝着一层薄霜。一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极夜里的星,冷冽,又分外清醒。
还有那握着相机、冻得发红的手指。
狼狈至此,却教人无法忽视。
“能开一下窗吗?”那摄影师唇微启。隔着玻璃,声音有些含混,却从容自信。
走近了,那张脸渐渐清晰:深眼窝,亚裔的眉眼,明亮、清透、锐利。
是华人。或者说,是中国人。
这,约莫是许多亚洲人的天赋罢。
总能在一堆东亚裔面孔中,精确分辨出对方的国籍:日本人,韩国人,还是华人。
然后再瞧一眼,还能细细分辨出美籍华人,外籍华人,还是中国人。
这呼啸的美东暴风雪,也没让她丢掉这本事。
林庭雪没动。
演员的直觉,让她瞬间戒备。
多年社交场上的训练,又让她下意识地掩饰一切情绪。
指尖在车窗控制器上犹疑。母亲的声音在脑海里响起:“陌生人是危险的。”
可外面那人,并不危险——她的目光,带着直率的热忱。
寒风中,她站得笔直。呼出的白雾,在冷空气里散成朦胧的云雾。
林庭雪抬手,随意地拂了拂鬓边发丝。
漫不经心,却精准地修饰了自己的形象。
哪怕置身风雪,她依旧是伊丽莎白·林——那个无懈可击的电影明星。
玻璃窗外的人,没有离开的意思。
她似乎察觉到了林庭雪的迟疑,轻轻挥了挥手。
林庭雪的指尖,滑向了车窗按钮。
她抿了抿唇,缓缓按下。
车窗玻璃缓缓降下,那一刹,寒风裹挟着雪片猛地灌进来,刺骨的凉意像刀片一样刮过脸颊。
“有事吗?” 林庭雪用英文说,声音低下去,带了点好莱坞名人在公众场合被唐突的疏离。
这种腔调,她是轻车熟路了。
那摄影师的声音,穿透风雪,清晰地,甚至带着些微的暖意,掠过林庭雪的耳畔:“看看有没有人困在路上。您还好吗?我叫吴芃之。”
诗经里的「芃芃黍苗,阴雨膏之 」。
倒是风雅的名字。可惜这风雪里,没法在英文自我介绍时,顺便解释了。
林庭雪没作声,只淡淡地打量着她。
风雪中,吴芃之的脸显得清秀干净,长长的睫毛上沾着细碎的雪花。
那漂亮的脸,被风雪洗得干净,轮廓分明,神情很从容,嘴角挂着温和的笑,平静,真实,看不出丝毫矫饰。
这是一张容易被好莱坞摄影师偏爱的脸,林庭雪心想,利落的轮廓,不需刻意修饰,已经自带一种凛冽的美感。
挂在她脖子上的索尼相机,也无声地表明了她的身份。
吴芃之。
Fanzhi·Wu。
这名字,林庭雪觉得有些耳熟,一时却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然后,林庭雪终于开了口。
声音,一如既往地淡然优雅,
口音,带着好莱坞巨星的完美从容。
缓缓地,吐出在国内念小学时,就滚瓜烂熟的一句“I am fine thank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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