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异的氛围并没有就此消减,陆檐在低头吃饭,说不清到底是不是因为说谎的原因,还是别的,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在剧烈跳动。
他现在当着人家的面,还没心思去细想,只是偶尔抬眸偷瞄几下禾黍,见后者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才断断续续地扒拉米饭。
饭是什么味道,他已经没空去品味了,整个吃饭的过程都是机械的。
饭吃完,禾黍和陆檐站在路边搭车。
一辆车停在了面前,禾黍神色如常地抬手拍了一下陆檐的肩膀,道:“那我走了,拜拜。”
好巧不巧,他碰到了陆檐摔伤的肩膀。
陆檐本能的发出疼痛的叫声,蹙起眉,“你轻点儿啊,我早上刚摔了一跤。”
“啊?很严重啊。”禾黍盯着陆檐的肩膀看,碰一下就龇牙咧嘴,那估计伤得不轻,“我看看。”
不等陆檐反应,他便对司机说了一句“师傅您先走吧。”转身拽起陆檐推开了饭店的门,对店员道:“我们上个厕所可以吗?”
店员在电脑上给另一位客人点单,并没有注意太多,应了一声:“哦,可以。”
禾黍抬手扶了一把陆檐的肩膀,对他道:“走吧。”
陆檐有点不愿意,盯着店员的电脑,摸了一下鼻尖,道:“别了吧,我不去,剧组有给我药。”
禾黍回过头,一句话也不说地看着他。
就好像一个慈祥的老父亲。
陆檐举双手作罢,“行吧行吧,走走走。”
卫生间,一个只够容纳一个人的卫生间,陆檐看见禾黍最后一个进来反锁了门,对他道:“脱啊,愣着干什么。”
刚才说得信誓旦旦,真进来了,却是不知所措,甚至有点难为情,陆檐磕磕巴巴地说:“真的要脱啊?我腿也青了,难道连裤子也要脱?”
禾黍的目光自上而下把陆檐打量了一遍,陌生的情绪感染着他,他盯着陆檐的裤子看了会儿,偏过头,不自然道:“裤子,就不用了。”
不用就好。
陆檐看着他松了口气道:“哦。”
说着,他看了禾黍一眼,眨眨眼,转过了身,两手交叉抓着短袖下摆,从头将短袖脱了下来。
他听见身后的禾黍倒吸了一口凉气。
接着感受到了温热的手指在自己脊背上的抚摸,“怎么青了大一块儿?你干吗了?”
陆檐微微睁大了眼睛,瞬间触电般向前一跳,“咚!”
他撞到了墙上。
“啊!”
禾黍不明白陆檐这是怎么了,“……你干吗?”
陆檐捂着头转过来,从指缝里看禾黍:“……都怪你,还说,谁让你摸我来着!”
“……我只是碰了你一下。”禾黍纠正。
陆檐扫了他一眼,见他的表情接近于空白,这会儿放下手,把T恤又穿了上去。
无言。
小小的隔间里只有两个人轻缓的呼吸声。
很长时间以后,陆檐看见禾黍微微蹙眉,垂眸盯着地板看,他突然发觉莫非是刚才反应太激烈,吼他,他不高兴了?
但是看着又不太像,禾黍的眉蹙在一起,脸上是一种尴尬的神色,而这一份尴尬中裹挟着一丝羞。
陆檐微微睁大了眼,他只是在他面前脱了衣服,都是男人,有什么好羞的。
奇怪的不止他一个。
还没搞明白他们奇怪的地方是不是一致,陆檐就微微向前挪了一步,瞥扫了一眼禾黍的脸,然后视线下移,落在了他的左手上。
陆檐盯着红色的心电图文身。
那样的波动频率好像他此刻的心跳。
他伸手捏着禾黍垂落的四根手指,然后握在了手里,缓缓抬眼。
他看见禾黍同样微睁大了双眼看着他。
那只无数次轻抚过湖面的蜻蜓,终于振翅轻落在了湖面上。
内心汹涌的情感,像暴雨般席卷而来,禾黍似乎知道那是什么了,他的瞳孔震动起来,看见陆檐的眼睛,也有一点得震撼在里面。
外面似乎有客人进来了,交谈声细微地传过来,模糊不清。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可还是下意识地问陆檐:“你知道这个动作代表什么吗?”
用气音问道。
陆檐没有彻底开窍,他当然不知道了。
于是真诚道:“不就是牵一下吗?前天晚上我也是啊,你的反应还没有这么大。”
算了,这是块儿木头。
禾黍抽出手,深呼吸一口,他强迫自己不去想不去深究,复杂的情感吞没了他,他沉默下来。
陆檐疯狂跳动的心脏,不再疯狂,他看了禾黍一眼,有点失落,为什么失落,又说不上来。
没开窍,但他有种意识。
于是他抿了一下唇,抬起拍了拍禾黍的肩膀,“这下看过了,状况也了解了,没多大的事儿。”
禾黍缓缓抬起头,“哦,”他的思绪渐渐回笼,“剧组给的药记得上。”
陆檐“嗯”了一声。
他眨眨眼,横下心来,又问:“你真的马上就要走啊?多留会儿吧,你从这儿回去都下午了,还能来得及排练吗?”
时间的确有一点点得赶,但应该来得及,第二期马上就到录制的时候了,禾黍不太想在关键的时候出幺蛾子。
但陆檐的请求又使他动摇。
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中午十二点了。
从这里赶回去再到p大,算算时间,一共需要三个小时,下午三点,排练还来得及。
禾黍揣回手机,做了决定,“我还是得走。”
陆檐有点失望,但能够理解禾黍,他道:“那好吧。”
禾黍打开了卫生间的门,两个人走出去,再一次站在了路边。
这次停在禾黍面前的是一辆绿色的出租车,里面没有一个人。
禾黍回头对陆檐道:“我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说着便向前一步打开车门,打算坐进来,却听陆檐带着点幽怨的语气问:“下次是什么时候?你那么忙。”
禾黍趴着车门想要往下去坐的动作顿住了,他还真的不知道下次是什么时候,总不可能明天再来一趟吧?
明天来了,又不知道要发生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今天真是做了个冲动的决定。
他得冷静下来了。
还有,一来一回的几十公里,搭出租,车费都够他花的。
陆檐一双迫人的眼睛看着他。
禾黍觉得此刻陆檐的神态和一个要求大人给糖的小朋友差不多,有点幼稚,幼稚中却透着坚定的意志。
焦躁的情绪没了大半,他笑了笑,像个大哥哥,抬手揉了一把陆檐的头发,“只要我空下来就过来看你,好吗?”
被禾黍摸头的感觉,有点奇怪,说不上反感和排斥,心里倒是有种酥麻感,像突然沉浸在一片柔软的棉花田里。
陆檐觉得脸有点烫,眼睛直视着禾黍,上半身完全僵直了。
禾黍:“你没事吧?”
陆檐宕机的大脑开始运转,“没事啊,有什么事情,我只是在想剧本,你那戏时候开始开拍?”
他机智的大脑想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很快。”禾黍看着他的眼睛道,见他呆住了,便轻笑了一声,坐进了车里,“你现在像一只哈士奇。”
陆檐耷拉下脸来,“你才是。”
禾黍打开车窗,笑道:“好了,不闹了,你回去吧,等我空下来就过来。”
陆檐看着他,向后退了一步,“嗯,到家给我打电话。”
“拜拜。”禾黍向他招手。
陆檐说了再见,就看见禾黍慢慢关上了车窗,清晰的脸变得模糊,接着车子向前驶去,慢慢汇入车流中,朝远方而去。
他站在原地,直到载着禾黍的车租车变成一维的点,才转身朝基地走。
一路上,他都在回忆方才的短暂时光,尤其是卫生间里,禾黍触碰他背时,温热的指腹滑过皮肤的触感。
每每想起,都能让他的心脏不受控制的疯狂跳动。
陆檐不明白他这是怎么了。
下午训练的时候,他忍不住在想,难道是脑子有病?
不过,很快,他就知晓了答案。
前因后果,还得从向任然打听他到底抽哪门子风,要给禾黍介绍女朋友说起。
洗漱完,躺床上时,只听电话里的任然破口大骂,“谁说我要给他介绍女朋友了!我怎么能让肥水流了外人田!”
“什么什么?”陆檐翻个身,爬起来,面朝着宿舍门,“前后逻辑不通啊,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
“我……”任然倒吸了一口气,半晌,以一个自暴自弃的语气,嘟哝道:“我是想追他。”
陆檐:“……”
每一个汉字他都听得懂,怎么连在一起就听不懂了。
虽然听不懂,但他胸膛里的那颗心脏,却在咚咚地跳,比之前还要强烈一些。
陆檐沉默了会儿,从床上爬起来,问:“说明白点儿。”
任然不好意思道:“就是,就我喜欢他呗,要不然我之前在机场和酒吧为什么向你向他要微信,虽然我后来有点不太想追他,他有点冷漠,但是我回来之后再看见他,依然觉得他无论是长相还是气质,和别人都没法比,简直不是一个次元的。”
陆檐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自己的心情,好兄弟要追他的室友,这样的事情,听起来荒唐至极。而且,他到今天才知道,他的好哥们儿竟然喜欢男的?!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无法接受。
而更有一种感觉,越过这两种情感,裹挟了他,将他整个心脏包裹得牢牢的,连一只飞虫都进不了。
——那是一种令他呼吸急速,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有点无措,无措中夹杂着甜蜜。
任然听着他有点急促的呼吸,试探性地问:“你生气了?想骂我就骂吧?”
陆檐抿了一下唇,蹙眉反问:“你为什么会喜欢男人?林雾呢?他也喜欢男的?”
“哦,林雾不是,”任然道,“至于喜欢男人?这我也不知道啊,可能是天生的吧……你不会知道就不搭理我了吧?”
陆檐觉得他现在,很需要洗把脸清醒一下,他道:“不会,那你怎么就确定禾黍也喜欢男的呢?”
任然反问:“那你怎么知道他不喜欢男的?”
陆檐沉默了。
是的,他的确无法保证。
陆檐觉得有点慌,万一禾黍也喜欢男的……而且任然和他聊天介绍女朋友,他并没有为此感到任何的烦躁和不悦。
难道禾黍喜欢任然?
不行,他现在就需要求证。
“我挂了,改天再聊。”陆檐匆匆挂断电话,把还在那边讲话的任然撂在一边,爬起来,背靠着墙壁,一条腿曲起来,拨通了禾黍的电话。
嘟嘟声,就好像他此刻的心跳。
没多久,禾黍接了起来,清洌的嗓音响起,“喂,陆檐?”
“你是不是喜欢任然?”
“……啊?”
“你就回答是不是吧?”陆檐说不清他到底在烦躁什么。
禾黍坐在沙发上翻剧本的动作一顿,他感觉到陆檐口中的喜欢,好像和他理解的喜欢不是一回事。陆檐不会无缘无故问一些莫名其妙的问题,在此前提下推论的话,那么任然最近的一系列行为就有了解释,他喜欢他。
任然喜欢男人?!
禾黍微微睁大了眼,都坐直了,太过震惊的消息,让他半天都没出来一个字。
只听,陆檐的声音又在催促他,沉声地逼问:“说呀,我等你回话呢。”
禾黍只能凭着本能回答,“我不喜欢。”
他听见电话那边的陆檐松了口气,“没有就好,吓我一大跳。”
在卫生间里,看见陆檐身体时,那种熟悉而陌生的情感,涌了上来,这次有点强烈。
他捏紧了剧本的纸张,垂下眸子,轻眨了一下眼睛,问:“我喜不喜欢任然,和你有什么关系?他撬得又不是你的墙脚。”
他感觉到了这份浓烈的情感,所以对外露出了尖刺,这是他的自我保护功能。
一个特别不好的预警机制。
他觉得陆檐干涉了他的人生。
陆檐被问得一愣,禾黍竟然猜出来了事情的始末,并且反向询问了他原因。
是啊,就与禾黍谈不谈女朋友一样,关他什么事情。
禾黍的语气听着有点生气,陆檐立即笑了出来,道:“别生气么,我就是担心你会不会喜欢男的。”
是这样啊。
禾黍莫名地松口气,道:“那你的担忧真的多余了,我不喜欢男的。”
陆檐短暂地沉默了一下,道:“哦。”
有点失落。
是的,的确是失落,陆檐再一次肯定了自己有病的事实。
禾黍抬手捏了一下眉心,陆檐的这通电话,加上之前看电影学习和研究剧本以及排练花费了他太多的精力,现在他觉得既烦躁又疲惫。
身体里,似乎有一只猛兽就要破体而出,但他在极力压制,一旦爆发,他只会感到恐惧和手足无措,然后便会逃跑。
本来还想问问陆檐今天训练的事情,问他累不累的,但现在,他有点不太想问了。
他疲惫道:“陆檐,我有点累,先睡了,你也早点睡,晚安。”
陆檐愣怔了一下,才问:“排练到很晚吗?”
“不太晚,”即使很疲惫,但禾黍依旧回答了他的问题,“回来看了场电影学习,研究了剧本。”
“那你真是够忙的,”陆檐握着电话的那只手,感到有点无力,宿舍外面一片杂音,月光却从外面倾覆下来,落在地板上。
他转过头,看见了远山的黑色轮廓,声音听着像飞鸟的羽翅轻落在了雪地上,沉中又有些温柔,道,“……你去睡吧,晚安。”
挂断电话,陆檐盯着黑屏手机发呆,游页第一个推门进来,他看着他走向自己的床铺,放下洗漱用品,看向自己,问:“哎,今天又是你第一个回来啊?”
“嗯。”陆檐看着他,转转眼珠,那种甜蜜又让他苦恼乃至患得患失的情感,在驱使他迟钝的大脑有一个意识,于是他看着他滑动一下喉结,突然问,“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长得漂亮的,身材、性格好的也有那么多,你怎么确定你喜欢你女朋友?”
“啊?”游页仰起头看着陆檐。
他是个情场高手,一听就知道陆檐的言外之意了,于是笑眯眯地看了他一眼,走过来,爬上床,和他坐在一起,沉声问,“怎么?你也有喜欢的人了?”
陆檐转过头,蹙眉问:“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游页故作深沉,“嗨,怎么确定你是不是喜欢她,其实很简单,你是不是总是想着她,想见到她?看见她就高兴,只要她一出现,身边的所有好看的人都不复存在了,会忍不住想她在干嘛,想保护她,不让别人欺负她……还有啊,会买好吃的给她……也会……”
耳边游页的话,陆檐听着听着就发现他听不见了,随着声音渐渐削弱,他发现他的脑子里出现的都是禾黍。
他想起来第一次见到禾黍时候了。
栗色的蓬松的头发,背着吉他,满眼死水的禾黍。
与韩宁赌博时,游刃有余的样子,“不知道我有没有机会与你玩一把,改善一下你的心情。”
双子塔上唱歌的禾黍,拍照时茫然的禾黍。
舞台上,酒红色的衬衫穿在身上,动容的禾黍。
与禾玉争执的禾黍……
他突然之间觉得,好像自从第一次见到禾黍,自己所有的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
他的确会担心禾黍,无论是他本人,还是他的梦想以及父亲,只要和禾黍有关的事情,他都很关心在意。
他意识到,他对禾黍是一见钟情。
转着手机的那只手,停顿下来,他终于知道在听到任然想给介绍女朋友和任然追求禾黍,以及禾黍没有反感时,他为什么会感到不安了。
原来一切的不安和奇怪,都是因为他喜欢禾黍啊。
意识到这一点,他的心跳的竟然比见到禾黍本人时还要快。
游页还在滔滔不绝,“也会有……”他的声音沉下来,凑近陆檐耳边道,“也会有性幻想,你对她有性幻想吗?”
陆檐一边的眉头挑了一下,他想起了那个梦——对禾黍产生**的那个梦,他对禾黍是有**的。
就像那个男人对他一样。
这样,会让禾黍讨厌他吧?
禾黍也喜欢他吗?
从厕所隔间里的反应来看,禾黍震动的瞳孔和羞涩的表情,似乎说明了什么。刚才他说他不喜欢男人,极其有可能是骗他,还有他最近一系列奇奇怪怪的表现,不,光凭猜测怎么能行,他得验证才行。
如果是,那他大可以追求禾黍的,如果不是,那他就暂时需要隐藏好这份感情了。
已经很晚了,明天训练结束再给禾黍打电话吧。
陆檐感谢这位游老师为他答疑,于是从床边的一个框里,翻出一根棒棒糖塞他手里,拍拍他的肩膀,笑道:“谢谢哈,这是给你的报酬,另外这件事情记得保密。”
游页扫了眼棒棒糖,抬眸,眼睛亮晶晶地,“你到底喜欢谁啊?说啊,我绝对不告诉第二个人,是不是林拓?我那天看见你和她聊天来着。”
“不是,你不认识。”陆檐真诚道。
游页知道艺人的规矩,了然于心,而且陆檐的心上人也是他不认识的人,于是便再没多问,道了声:“珍惜眼前人”就下去睡觉了。
陆檐上了厕所回来,宿舍其他人也回来了,闲聊了一会儿,就都睡了。
可陆檐躺着,枕着胳膊,他现在只觉得有一种轻松和清甜的感觉在慢慢侵蚀着他。
黑暗中,凌厉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盯着看得久了,会不自觉沉浸进去,像冬天落雪的海面。
他心里不自觉冒出几个字:
春天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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