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的秋天,黏糊糊的。天老是灰扑扑的,难得透亮,空气里能拧出水来,混着街边火锅店飘出来的牛油味儿,还有若有若无的桂花香。府南河边的银杏,叶子刚镶了道黄边,还没到满城尽带黄金甲那份儿上。
潘予安从幼儿园出来,嗓子眼儿有点干哑,带着股一天下来被几十个孩子车轮战喊“潘老师”后的疲惫。他身上那件浅灰色的摇粒绒外套,胳膊肘那儿蹭了块不明所以的橙色,大概是下午哪个小家伙用沾了颜料的手热情拥抱他留下的勋章。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指甲,剪得是挺短,可指甲缝里还顽固地残留着点儿捏太空泥时留下的钴蓝色。
他拐进街角那家熟悉的小超市,冰柜的凉气扑面而来,让他精神微微一振。刚伸手去拉冰柜门,旁边就飘过来一股子混合了薄荷味发胶、廉价香烟,还有点儿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发廊的化学药水气味。
“哟,潘老师,巧啊。”
声音带着点儿懒洋洋的戏谑,像午后被太阳晒化了的麦芽糖,拉拉扯扯。
潘予安一转头,看见了窦非凡。
窦非凡斜倚在放饮料的冰柜边上,身子歪着,重心放在一条腿上,另一条腿曲着,没个正形。他今天顶着一头说蓝不蓝、说灰不灰的头发,几缕刘海要掉不掉地遮在眼前,左耳耳骨上那一排细小的银色几何耳夹,在超市冷白光下闪着不怎么友善的光。身上是件看起来穿了有些年头的黑色T恤,领口松垮,露出清晰的锁骨线条和一小片冷白皮肤,上面似乎纹了串儿外文,字体花哨,看不真切。下身是条膝盖处破了洞的牛仔裤,脚上倒是穿了双匡威,脏得看不出本色。
潘予安认得他,这条街拐角那家“潮流密码”发廊的理发师。
去过一次,剪头十分钟,听这人嘚吧了半小时,从天府三街的程序员发量聊到九眼桥酒吧的假酒,剪刀在他手里翻飞,嘴皮子更利索。潘予安那次基本没插上话,末了顶着一个确实挺精神、但总觉得跟自己气质不太搭的发型走了出来。
“啊…窦老师。”潘予安点了点头,脸上是那种惯常的、面对外界时自动挂起的温和笑容,语气平稳。
窦非凡那双桃花眼在他脸上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他外套胳膊肘的橙色污渍上,嘴角扯起一个要笑不笑的弧度。“你们幼儿园现在搞行为艺术了?挺前卫。”
潘予安顺着他的目光看了一眼自己的胳膊肘,语气没什么波澜:“孩子们的创作热情比较高。”
“挺好,比我们店里那些只会抱怨tony老师不懂她的顾客可爱多了。”窦非凡说着,慢吞吞地直起身,动作间带着点长期站立工作的人特有的、对腰部的谨慎。他凑近了一步,那股子薄荷发胶混合烟草的气息更具侵略性地弥漫开来。“我说潘老师,您这头发,长度差不多了,该过来找我报到了吧?上次给您收拾得那么利落,这又回归自然生长了?”
潘予安抬手随意地拨弄了一下自己额前那几根不听话的卷毛,神态自若。“这样挺好,省事。”
“省事?”窦非凡像是听到了什么稀罕词儿,从喉咙里低低笑了一声,“您这条件,稍微打理一下,走大街上回头率得翻倍。暴殄天物啊这是。”
潘予安脸上那点程式化的笑容没变,只是眼神里多了点不易察觉的“又来了”的意味。他侧身拉开冰柜门,拿出一瓶矿泉水。“剪头看心情。你买好了?”
“嗯,”窦非凡扬了扬手里的烟盒,“八毫克,劲儿刚好。”他把烟盒揣进裤兜,手指灵活地把玩着一个金属打火机。“走了啊潘老师,想不开……想换心情了,随时过来。”他特意把“想不开”三个字咬得含糊,带着明显的调侃。
说完,他也不等潘予安回应,随意地摆了下手,晃晃悠悠地朝收银台走去,那松垮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货架之间。
潘予安拧开瓶盖,喝了一口冰水,喉间的干涩缓解了些。空气里,那股属于窦非凡的、带着冷感和化学感的气息还没完全散去,和他身上沾染的儿童乐园特有的暖甜气息格格不入,却又诡异地交织在一起。
他拿着水走到收银台付钱,窗外,成都的夜幕正慢吞吞地降临,街灯次第亮起,给湿漉漉的街道染上一层朦胧的光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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