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黄的一双鱼泡眼睁圆了,他瞪着李成蹊:“谁跟你说不需要?”
午饭时间,办公室里除了兢兢业业但仍然每天白头发的老黄,已经没有其他人。
李成蹊索性也对老黄坦诚:“我个人并不喜欢英语刘老师的授课方式。他是那种会给你安排到每一步的模板教学法,当然,过往的经验证明,这是一套成功的模板,只要你按照他说的做,考上130分绝对没有问题。”
“但问题是,以我们班绝大部分人的英语水平,即使没有这套模板,大家也能考出130。哪怕是从应试的角度去学习一门语言,刘老师也让我觉得过犹不及了。是现有的课时安排不足以覆盖英语教学内容,还是他有什么非讲不可的知识点,需要去占用我们周六上午的素质拓展训练?”
“李成蹊,刘老师教了这么多年书,他有自己的经验和方法。”老黄的嘴皮因为干燥或者上火,裂开了好几道道豁口,在跟李成蹊沟通的过程中,烂掉的豁口开始冒血珠子,“你有自己的想法是好事,但现阶段我们的主要任务还是学习,周六上午的时间,让你们自习或者去参加课外活动,都不如踏踏实实地补课。刘老师他们愿意主动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过来,都是为了你们好。”
“不是的。”李成蹊一边摇头,一边拿起老黄的保温杯,去饮水机那儿给他接了杯温水,“黄老师,我们之间的根本分歧点是,我认为我们有自主学习、自由安排时间的能力,同样的,我们也有自己去花时间沉淀所学知识的需求。正常情况下,一周的课已经排得很满了,连晚自习很多老师都还要上课,在这个高速运转不停的上课、写作业、考试的时间轴里,其实我们没有多少属于自己的时间,本质上,这依然是填鸭式的催肥教育。”
英语刘老师就是其中的翘楚。
“不是我在学习,是您们在拼命地把知识砸到我们的身上。”李成蹊把保温杯往老黄那里推了推,“您喝点水。”
老黄瞥了一眼保温杯,沉默了几秒,才端起水杯喝了好大一口。
“一上午就没喝过一口水。”老黄放下水杯,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吐了一口浊气,摇头道,“你们没有一个让人省心的。”
“我们是最省心的。”李成蹊对着老黄卖乖一笑,“很早之前您就跟我说过,我们这个班,是普通也是特殊的。特殊的点在于成绩,而成绩背后至少能体现出这个班的人的自觉性没有您想象的那么差。为什么您不试一试,去听听大家的想法,多给大家一些自由度?”
“你很会说道理。”老黄指了指李成蹊,“你不是大家,你怎么知道有人不想周六上课?你不是大家,你怎么知道其他人不是像丁一帆这样的,不想周六上课只是为了去打篮球?”
李成蹊对上老黄审视的目光,坚持道:“想打篮球也没问题,本身周六上午就是给出的素质拓展时间。为什么要让教育部的通知成为表面功夫?人生并不是可以靠明确的算数就得出结论的,您不能认为我们把周六上午的四个小时用去打篮球,一个月就落后了别人多少个小时,用这些个小时能完成多少套试卷——学习的成果用分数表现,但并不意味着学习的过程也可以量化。”
“如果高考就是高中学习的全部意义,高分就代表一切,那您应该选择机器人当学生。只要我们是人这一复杂的生命体,处于相对运动的世界里,就意味着一切都是变化、不可控的。要让事情走向成功,我想也不是靠坚持一套死板的规则就能做到的。”
“人会有情绪,人会有**,人当然也会想偷懒,可也只有人,才会因为理想和希望这样虚无缥缈的东西努力,并迸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
老黄的肿泡眼像是瞪累了,他厚而宽的眼皮往下一落,耷拉出一片阴影。半晌,他叹了一口气:“你今天把我说懵了。”
说懵了,并不代表说服。
“这只是我的想法。”李成蹊说,“我建议在班上进行一次无记名投票,来看看有多少人需要周六上午进行双语培优,先民主,再集中,如果超过半数的人认为需要上课,我也同意刘老师上课的想法。”
“李成蹊啊。”老黄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应该知道,学校在安排教学计划时,几乎不会问学生,你想学什么。”
这是经验,是权力,也是不显露的教化暴行。学生们已经被预先设定为一无所知的白纸,所以他们没有选择和表达的权利。
当成年人们开始回忆青春,多会用一些如梦似幻的美好词汇,他们很少意识到,学生时代也是他们一生中经历过的最为二元对立的时刻之一——老师与学生之间有绝对的话语权差异。
他们在某种程度上,是聋子,是瞎子,是哑巴。
只能听见老师的声音,只能看见老师让他们看的东西,不能说出自己的意见和想法。
“我想捍卫我打篮球的权利。”李成蹊最后对老黄说,“我想拥有学习的自由。”
李成蹊回到教室时,余深深担心地问她:“老黄跟你说什么了,没骂你吧?”
宋斯怀念叨着:“应该不会,只要你不气他,老黄脾气那么好,比我爸要温柔一百倍,有时候我都希望他是我失散多年的亲爸爸……”
碎嘴子宋斯怀听得李成蹊耳边一阵嗡嗡响,她干脆地打断:“我问你啊,你周六想上课吗?”
“不想。”宋斯怀翻了个白眼,“我已经在想,这周六要请什么病假了。”
李成蹊看向余深深,余深深手臂交叉,在胸前比了一个大大的X:“我最怕刘魔王以为他周六不辞辛苦来给我们补课,是多么伟大,我们不仅不知道感恩,还在上课的时候偷偷玩手机。”
李成蹊笑了,但余深深和宋斯怀是她的好朋友,他们的想法跟她相近也正常,于是李成蹊把目光投到江寄余身上。
江寄余很敏感,李成蹊一看过来,他的笔尖就一顿。
李成蹊回到座位,侧身坐着,双手交叠枕在椅子靠背上,这高度刚好方便她把下巴垫在上面。
“江寄余。”李成蹊脆生生地喊了一声。
江寄余的笔尖流畅地在试卷上写下sinα的答案,压根没有抬头。
李成蹊瞄了一眼江寄余的习题集,早就超过了数学老师的进度,完全符合他学神的称号。
“你愿意周六上课吗?”
“随便。”似乎早就猜到了李成蹊要问这个问题,江寄余答得不假思索。
围观的余深深和宋斯怀在一边笑,宋斯怀给李成蹊解释:“学神随便的意思是,反正不管老师上什么课、上不上课,他该干什么照样干。我观察过了,他在语文课上写数学卷子,一节课能写到只剩下最后一道大题。”
李成蹊朝江寄余竖了个大拇指。
李成蹊转过身,找出一个没写过几页的本子,开始撕纸条。
“问题不在谁上不上课。”李成蹊撕纸条撕得正入神,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声音。
她下意识地想回头,江寄余却抽出课本卷成个圆柱筒,把她险些要偏过来的头摆正。
“关键在你沉不沉得下来。”
说完这句,李成蹊又等了一分多钟,江寄余却不再多说什么了。
李成蹊知道自己是漂浮的,这也是她成绩下降的原因。她甚至都知道自己为什么漂浮,她还没找到那个能够下沉的锚。
可她现在就是没能沉下来。
漂浮的李成蹊在课间拿着五十个小纸条站到了讲台上,她另一只手还拎了个学校小超市的那种乳白色不透明塑料袋,余深深小声地跟宋斯怀评论:“小李这造型好像个落拓不羁的流浪农民工诗人,带有超现实主义的反讽风格。”
反讽先锋李成蹊在讲台上,环顾了一圈班上的同学,道:“我就说两句话,不耽误大家多少时间,想请大家帮个忙。”
班上有大部分人都停下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李成蹊。
李成蹊说:“刚刚我在办公室跟黄老师就要不要周六上双语培优交换了一些意见,现在想听听大家的想法。我想做个不记名投票,待会给大家发一张小纸条,如果愿意补课可以在上面打个勾,不愿意就画个圈。这个投票不记名,也不具备什么特殊效果,仅仅是我个人做的一个调查。即使大家都画了圈圈,也不代表我就能说服谁,取消周六的补课。”
“这件事唯一的意义,就是给大家一个表达的途径。对于关乎到自己权利的事情,表达很重要。”
李成蹊始终觉得,表达不是在课堂上说出某道选择题的正确答案,或者声情并茂地背诵某一篇精心写作的演讲稿,只有真正说出自己内心的想法,才算是表达。
“我愿意投,记名都可以。”余深深和宋斯怀最先站起来。
李成蹊露出一个笑。
其余的人都在观望,不是所有人都认为表达是有意义的事。
第三个站起来的人竟然是江寄余。
李成蹊很惊讶,在江寄余走过来的时候,她没忍住问:“不是说随便?”
江寄余拿过一张纸条,笔走龙蛇,相当潇洒地画了个圈,然后把纸条交到李成蹊手上。
“烦。”
他只说了一个字,就往教室外面走去,教室外面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洒进来,他披光走过,这一幕像极了少女漫里的下午时分。
余深深拍了一把宋斯怀的后背,激动地说:“好拽哦,不愧是我们学神。我原本以为地理位置的缩短会让我失去对他的兴趣,但现在看来,了不起是真了不起。”
“你夸他就夸他,打我干嘛啊?”宋斯怀骂骂咧咧地挪开椅子,离余深深更远了一些。
下一个站起来的是学习委员欧阳晗,她红着脸上去打了个勾,不知为什么,她又把勾勾划掉,改成了个圈。
丁一帆那几个打篮球的也都画了圈。
李成蹊那一个破塑料袋,竟然装满了高321班五十个纸条,最后一个交纸条的高灵,笑盈盈地朝李成蹊眨了眨眼:“本来我打了个勾,想给你找点不痛快。但后来又一想,我只做损人利己的事情,周六上课对我来说,太他妈痛苦了。你要是能搞定那一群老古板周六不上课,我就假装不知道二毛把天台的钥匙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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