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克夫(4)

“醒醒!方姑娘醒醒!”

方施云似乎听见有人在唤她,那声音在她耳边晃来晃去愈加清晰,她睁开了眼。徐高岑那张清秀的脸映在她的瞳孔中。

他面带焦急,满脸慌张。

方施云扭过头看到了站在地上的一男一女。男人年约五十有些沧桑,女人相貌姣好似是二十出头年岁。

便是刘志与玲宝娇。

刘志还活着?

方施云挣扎着站起身,警惕地盯向他。

徐高岑见状又把她扶着躺回去,道:“你才刚醒,先好生歇着。刘大哥方才已经与我和玲娘子说了经过。他是被体内的妖怪控制,这些事并非他所愿。”

方施云见刘志已然一副十分憔悴的模样,又感应了一下聚魂袋,发现蛹虫老老实实困于袋中,这才放下心来。

又想起什么,她上下扫了一遍徐高岑,问道:“你没事?”

徐高岑微微摇头,道:“无事。”又动了动肩膀:“就是背后伤口还有些痛,刘大哥说那是蛹虫所伤,不过现在无碍了。”

方施云眯起眼,左右歪歪头看了他一会儿。

自己晕倒前见到的那张冷脸可与他平时那副憨样子截然相反。

是自己的错觉?还有他身上的伤是怎么好的?对了,自己身上的毒呢?怎么一点感觉也没有了?

难道说蛹虫一旦被降,它的伤害也随之消失?不应该啊……

不管了,反正他安全无虞便好,这些疑问待她恢复些后问问蛹虫便知。

视线向他身后移,玲宝娇蹙着眉,泪眼汪汪。

方施云看出了她的欲言又止。

遂问:“说说吧,到底怎么回事?”

玲宝娇一听她问起,立刻泣不成声,豆大的泪珠啪嗒啪嗒滴在地上。

刘志这才面露窘态,缓缓开口。

刘志自小身体瘦削,相貌平平,家境贫寒室徒四壁,是以到了四十岁都未能娶上媳妇。但他并不心急,因他心中早有了恋慕之人。那便是十里八乡都有名的美人儿玲宝娇。

他自知配不上玲宝娇,况且他二人年龄差了近二十岁,刘志也不敢求娶,只能默默倾恋。

不过听说玲宝娇定了亲后,他实在坐不住了,他无法忍受玲宝娇就这样嫁了人去。刘志想着许多官老爷与地主都长得丑陋不堪,可他们都能娶个十房八房,若是自己有了钱,那玲宝娇会不会也能嫁了他。

于是他独自上了山想采些珍贵药材换银子。他跑了很远很远,进了寻常人不会进入的深山密林。

可那日大雨滂沱,他一个踉跄滑倒摔下山坡,双腿尽断。

董家村旁的山虽不算险峻但林区无人,且他家中亲人皆已去世,是以他在山中苟延残喘了数日都无人来寻。

虽说无人,但也好在没有野兽,否则他早变成一架骷髅。

他腿脚不能动,只能靠着两只手扒着泥土前行,欲图爬出深山。

他每日以雨水作饮,以草木为食。

他的双腿早已没了知觉,不知过了几日,裤子被磨烂了,刘志低头一看,腿上腐烂的伤口处竟爬着一只白花花的蛹虫。

他想呕吐,却由于口干只能咳嗽。

刘志彻底失了生志,原地等死。可他想想玲宝娇的脸又觉得不甘心,于是他忍着恶心拿起了这只蛹虫,准备给自己胃里添些肉,可刚递到嘴边,那蛹虫却忽然变大,挣开他的手着钻进了他口中。

刘志眼睛变得通红,被蛹虫堵得喘不过气,就在他即将窒息,那蛹虫钻入喉咙后却如消失了一般,再也感受不到。

刘志正惊恐,便感到脑中多了一道声音。

那声音是自己的,可是说话的人又不是自己。

“想活命吗?我帮你。”

刘志与村中人交往甚少,这一连消失几天竟都没人发现。

直到瘦小的刘志拖着一只几百斤重白皮大虎的尸体出现在村口,震惊了众村民。

此后,他身形越发健壮,村里打猎的男人偶尔会叫上他帮忙,久而久之他便也做了猎户。

可玲宝娇的丈夫赵炳忠是村中富户,家里良田农产众多,他杀多少只兔子猎几只野鸡都是遥遥不及的。

他看着恩爱的两人,脑中那个声音又出现了。

“想要她吗?我帮你?”

一日,刘志竟发现自己口中能吐出手指大小的蛹虫。自己刚起了‘若赵炳忠死了就好了’的念头,那蛹虫就像能听懂自己的话一般,爬出了屋子。

刘志知道蛹虫去了哪里。

没过三天,就听说玲宝娇新妇守了寡。

他听着村里吹响的喇叭看着赵家门前挂的白布,心里却有股难以言喻的痛快。

可半年多,她就改嫁了。嫁的人不错,是村里唯一读过书的先生。

不足十日,那先生也暴毙而亡。

又过一年,她嫁了个屠宰牛羊的贩子,同样,这人婚后没有活过几日。

自此,村里的流言便四散开来,人人都道这玲宝娇是煞星,克夫。

刘志虽不年轻,但胜在身强体壮,做了两年猎户,家中也有些微薄积蓄,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他将娇滴滴的美妇人迎进了自己的家门。

==

“都怪我被那妖怪迷惑了心智才酿成如此大错。”

刘志一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现下却捂着黑脸痛哭不止。

玲宝娇亦是满眼含泪,想安慰他,却想到自己如今所遭非议都是这人招来的,不禁又有些埋怨。

“玲儿,我会向村里人道明实情,还你清白。你什么都不会做,日后切要找个会照顾人疼人的。玲儿,我的罪孽已无法偿还,你,杀了我吧。”

“你在说什么!我如何能……”玲宝娇伸手堵住了刘志的话,两人抱头痛哭。

方施云瘪了瘪嘴,将目光从吵人的这对夫妻身上错开,正好看到了同样泪眼婆娑的徐高岑,又翻了个白眼扭开了头。

眼看天色大黑,她冷哼出声。

“我说刘志,演够没有?”

刘志抬起头擦擦脸上的一大滩泪水。

“方姑娘说什么?”

“我、说,你怎么不去戏班子唱戏呢?你当我不知道那蛹虫有多大本事?你说是它蛊惑你的,可那明明是你自己的执念。你如今看事情败露,怕玲宝娇离开,便在这装乖卖惨、可怜兮兮地蒙骗这单纯女子。”

徐高岑听言在刘志与方施云身上都瞧了一遍,最后他板正脸,向方施云身边走了一步,面对刘志。

“刘志,方姑娘所言是真?”

玲宝娇也紧紧盯着他,带着哭腔。

“相公……”

刘志眉眼闪烁,解释:“我是一直想娶你,可我从未想过害人,玲儿,你要相信我。”

见他俩还在演着苦情戏码,方施云摆了摆手。

“算了,反正蛹虫被剥离,你这身体外强中干也活不了多久。便当你没存过害人之心又如何。”

玲宝娇闻言颤抖着摸上刘志的脸。

此刻他确实比午前沧桑不少,额间皱纹又冒了出来,甚至鬓边还多了几丝白发。

若是旁人见了这画面,定要说一句父女情深。

“不过玲宝娇,我只劝你一次,这女子并非不嫁人便活不成。你织艺不错,他死了之后你养活自己不成问题,放心。没准死后过了冥河,还能在生死簿上留个织女名头。刘志时间不多了,余下时日你二人好好相与,莫要再哭闹吵架,至少今晚别。我明日就离开,让我睡个好觉。连续几日奔波劳累困死了。”

方施云边说边把被子盖好,歪过头看向徐高岑。

“如今事情也解决了,早些歇息吧,明日真要上路了。”说完又看向刘志二人:“奥对,今日我总能睡榻了吧?行,没人说话我就当默认了,你们拼拼凳子睡吧,不用管我,我的伤明日就好。”

见几人还不走,方施云催道:“还不熄灯走人,灯油不要钱啊?”

玲宝娇擦了擦哭红的双眼,道:“是刘志害得姑娘与徐公子受伤,我替他道声抱歉。我今晚会好好想想。”

刘志还有话要和玲宝娇说,半搂着她出了里屋。

徐高岑见只有一张床也要走,衣角却被人扯住。

徐高岑回过头,方施云却连眼都没睁。

“你走了我还得操心,睡不踏实。你就睡这。”

徐高岑望了望不算太宽的木床,有些尴尬:“方姑娘,虽说你我二人患难生死,可这同塌而眠终究于礼不合啊。”

礼礼礼一天到晚地礼个没完。等她回酆都就给他穿小鞋,让他下辈子做个黄鹂鸟哩一辈子。

方施云闭着眼叹了口气,这呆子迟早将她气死。

“我是让你睡地上。”

是夜。

方施云能听见屋外那两人传来的啜泣声与模模糊糊说话声。

许是下午晕倒睡了几个时辰,方才又被那两个人哭得头疼,她酝酿了好一会儿也没睡着。

听呼吸感觉呆子也没睡,方施云翻了个身。

“哎,书生,你生辰是何时?”

“三月初十。方姑娘怎地问这个?”

今日是腊月十五,果真还有三月左右!感叹一下如此漫长,方施云又平躺回去。

“无事,随口问问。”

“哦,那姑娘你呢?”

方施云望着屋顶,喃喃道:“我?不清楚。大概是个夏天吧。”

她记得她化灵后不久便被派到了判官司做杂活儿。听刚死的鬼魂所述,那段时间刚入秋。是以,她大抵是夏日所生吧。

徐高岑一听方施云连自己生辰都不知,心生同情。

“我知方姑娘一开始所说身世是诓骗于我,可方姑娘一介年轻女子便独身闯荡,实属不易。姑娘若不便与我倾诉家事,我便不作多问。”

方施云懒得理他,鬼知道他脑子里想象了一番什么故事。

“你那个友人,究竟和你什么交情,要你为了他连命都不顾。”

徐高岑听到她提起友人,一时沉默,半晌才开口。

“我的命是邵兄救回来的。如今我活着的意义便是全了邵兄遗愿,再无他想”

“那你自己呢,想做什么?”

徐高岑回答得很认真。

“我想,做个书院□□,教书育人。邵兄说他儿子连名字都不会写,若那孩子有幸活到我寻得他,我定会好好教导他。”

说着,徐高岑语气愈发伤悲。

眼看气氛沉重,方施云也不想再聊。

说了两句话,她倒有些困了,迷蒙间将将睡去,又忽然瞪大了双眼。

兀然坐起,忙问:“你身上那颗妖丹呢?可还在?”

徐高岑被她突如其来的一下吓得心颤,回道:“还在怀中。姑娘且放心。”

方施云大松一口气,倒回枕头上,安心睡去。

方施云站在一张几丈长的八仙桌前。

那桌上山珍海味,应有尽有。方施云咽着口水,将要伸手拿,那些美食却离自己越来越远,无论如何都触碰不到。她面前只有一盘还裹着荷叶与泥巴的叫花鸡。也好,叫花鸡也行,她都没吃过。

正要挥拳破开,那叫花鸡却裂开一道纹,泥土碎开,露出了徐高岑的脸。

他笑着说道:“姑娘,该上路了。”

呵呵,梦里都不让她安宁。待过了三月初十她先教教他什么叫生不如死痛不欲生。

==

可谁知方施云一句随心的牢骚,却一语成谶,那书生刚刚及冠,便一夜白头。

这章码得好痛苦,修来改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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