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正文

“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雁门太守行》

G市晖云机场

节假日将至,机场内自然是人山人海,人流之中有一位算得上显眼的高个子男人一手拿着手机在看,一手拉着行李箱,耳朵上别着蓝牙耳机,眉眼尤为□□,戴着黑色的口罩,穿着深棕色的风衣,时不时看看路,但脚步不停,似乎十分赶时间。

“阿土,你到了没啊?”

“妈,你都催八百遍了,刚下飞机呢,这就赶过来......”手机里传来母亲喋喋不休的话语,母亲还是一如既往地喜欢叫他的小名, 裴如途有些无奈,但是这么多年了也就习惯了。

结束了通话,裴如途单手打了几个字在手机上算是回复了同事,这才松了一口气。

裴如途拉着行李箱,匆匆地穿过迎面而来的人潮,走出机场大门就上了已经提前叫好的车,朝着多年未回的老家,一路奔驰。

男人的头靠在车窗上,出神地望着远处已然缓缓落下的夕阳,深邃的眼睛里看不清究竟有着怎样的情绪。

这次过节是母亲主动说要让他回来的,裴如途出来工作七年,在外做的事说得好听就叫历史考古研究,不好听就是领着一队人去破坏土地的,当然了说是这么说,这些年还是挖出过不少文物的,他也算是有些名气。

除了外出考古,他还兼职首都某所高校的历史系副教授,所以平时忙上加忙,根本就没有时间回老家见亲戚。

父亲死的早,母亲又是个一辈子强势独立惯的女人,自然不会轻易跟儿子说自己的弱点和困难,裴如途当然也想过把母亲接过去首都和自己生活,奈何母亲死活都不愿意,说她一定要在老家呆着,哪也不去。

裴如途拿她没办法,也只能每个月都给多点钱母亲,拜托邻居亲戚多照顾母亲,母亲倒也开朗得很,和左邻右舍都聊得好,住在老家倒也没有什么烦恼,唯一不顺的事估计就是裴如途到现在都没有谈恋爱结婚的意图。

所以裴如途猜测,这次非让他回去就是为了逼婚的,母亲就是看在他这么多年都没回去心有愧疚,她一旦要求自己回去就不会遭到拒绝,才来这么一出。

裴如途也只是苦恼了一下就放开了,顺一下母亲的意也没什么,反正母亲也不会真的强迫自己真的去结婚的。

想着想着,大脑不知不觉地开始放空,再加上之前一段时期的考古工作都已经收尾了,积攒的疲倦全部都涌了上来,裴如途眯着眼就睡了过去。

“裴暨,去锻造一把剑,将一块破铜烂铁亲自铸造成只属于你的剑。”

“裴落霄,为君王而死,为你的国家而死,不算羞耻。”

“你的剑,是对你的诅咒,剑染了太多的血就看不清它原本的模样了,人也一样。”

模糊的视野里,少年束着发,穿着一身甲胄,策马奔腾在伏尸千里的战场上,染满鲜血的手中握着一把亮着寒光的剑。

那剑晃眼得很,奇怪的是,它并没有沾上任何血污,就这样被少年握在手中,迎面袭来,几乎要晃瞎了裴如途的眼睛。

裴如途也因此惊醒,心脏不受控制地强烈跳动起来。

这是做梦了吗?怎么会做这么奇怪的梦?

“先生,我们到了。”司机恰好开口说道。

裴如途迷迷糊糊地下了车,看着自家小区的门口,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七年没回来了,这变化确实有点大,从前对这里的印象也完全被现在翻新过的大门、外墙冲刷得一干二净。

幸好裴如途还记得门牌号,勉强还是走回了家。

刚开门,母亲的身影就出现在他眼前,裴如途心中划过久违的温暖,骨肉相连的亲情重燃,他放下行李,给了母亲一个深深的拥抱。

“哎哟小土!都多大个人了还这样!快去洗手,刚好吃饭啦!”母亲颇有些嫌弃,催促道。

裴如途听话地洗了手,坐在饭桌旁,看着一盘盘端上来的饭菜,咽了咽口水,这么多年没尝过母亲的手艺了,终于能吃上一顿好的了!

母亲随后也落座了,母子俩终于得以在七年之后再次吃着同一张桌子上的饭菜。

“明天要带你去个地方啊,不能拒绝。”吃到一半,母亲开口了。

“妈,我都说多少次了,我现在还不想相亲......”裴如途终于等到母亲开口了,连忙说道。

“谁要带你去相亲了?你现在这样,别去招惹别人家的好白菜了!我要带你去我们祖先的祠堂!想什么呢?!”母亲瞪了一眼裴如途,说。

“那就好......祠堂?我们家还有祠堂呢?”裴如途松了一口气又立刻感兴趣起来。

“那也就是裴家的祠堂,本来想着你大学毕业就带你去的,没想到一拖就是七年,这不,快要什么了吗,你再不去就来不及了,这才带你去的,要不然我难道还盼着你回来吗?又没女朋友还想吃我做的饭......想得美你!”母亲几句话里满是对儿子的嫌弃。

裴如途默默地低头干饭,也不敢多问什么,母亲虽然即将退休了,但是想打他还是说打就打的。

祠堂?好奇怪啊......之前从来没有听别的亲戚说过啊......大伯二伯都没说过裴家有什么祠堂啊.......

裴如途的父亲是他们那一辈最小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但是他们都没有儿子,大伯二伯都分别有一个女儿,姑姑还没要孩子,所以到了裴如途这一辈就他一个男孩。

小时候裴如途和表姐表妹玩得还不错,长大之后就渐渐断了联系。

“妈,明天就我们去祠堂吗?大伯二伯他们不去吗?”想到这里,裴如途就开口问了母亲。

“他们不能去......哦哦,你大伯二伯没空,去不了。别问那么多,早点睡啊,明天七点就要到祠堂了。”母亲话说到一半突然转移了话题。

裴如途乖乖地点头,心中却悄然生出了几分怪异之感。

吃完饭之后,裴如途就开始收拾自己的房间了,虽然七年都没有回来了,但房间并没有多少灰尘,想来是母亲这些年都有在清洁整理。

裴如途抚摸着熟悉而陌生的房间里面的一切事物,一时间思绪飘到了很远很远。

最后是一阵电话声打破了这死一般的沉寂。

接起来一看,是同事老许。

“怎么了?”裴如途知道老许一般情况下不会主动打给自己,肯定出了状况。

“没什么,就是挖出来的东西整理完了,这不是你不在嘛,严老让我给你整理一份名单,你等着啊,我现在就发给你。”老许说。

“欸,那把剑可以给我拍一下吗?怎么样,你找出它是什么时候的东西了没有啊?”裴如途忽然想起什么,追问。

“可以倒是可以,你怎么对一把剑这么上心啊.....没有啊,当初你说那把剑和其他的文物不是同一个时期的时候我就叫人去查了,也没什么结果。真是奇了怪了......”老许在电话另一边纳闷道。

“那行吧,把名单和照片一起发给我吧,我再研究一下。对了,我大概四天之后就能回来,帮我和严老说一声。”裴如途叹了口气,结束了通话。

不一会儿,他就收到了一份文档和一张图片。

他首先点开了图片,图片里赫然是一把有些年头的剑了,剑身色浓如墨,却已然黯淡,几乎找不到旧日威风的样子了,上面雕刻着的花纹也模糊不清,隐约能看到两个字,具体是什么再也看不清楚了。

再次看到这柄剑,裴如途心中有种奇怪的情感翻涌起来,他似乎对这把剑,颇有共鸣。

难道是因为这是他亲自挖出来的?

这事已经是在一个月之前了,裴如途率领了一支团队到H市寻找文物,这还是自己的老师严老根据文献推测出来的,这一挖就是几天,最后裴如途亲手挖出了一把剑,这把剑藏在众多文物之中,装在一个木制的箱子里,奇迹般的保存到了现在。

其实拿到剑的那一刻,裴如途就觉得不太对劲,他似乎认识这把剑,在很早之前,早于这些其他的文物。

可是这起码是几百年之前的文物了啊.......

等到这一次的考古工作结束之后,裴如途就接到了母亲的电话让他回老家。

他一直都在研究这一把剑,得出了这一把剑确实和其他的文物不属于同一个时期,起码相隔有百年的结论,之后就再也没有什么进展了。

这对自己,可真是一个巨大的失败啊。

裴如途盯着手机里的图片,似乎还想找出点什么端倪,但还是一无所获。

他虽然恼火,但也没有办法,只好暂时放下,开始看那份整理出来的文物名单。

这批文物都属于六百年前的某个王朝,具体的还要继续对照文献。

裴如途洗漱完之后躺在床上,发着呆。

又是这样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给它取个名字吧,说不定终有一天,它会显灵呢?剑灵可能是真实存在的啊,传说它能庇佑主人十生十世,然后湮灭于世间,剑有了灵自然便会更加得心应手,丢了灵的剑自然就是一把死剑,它的威风只不过是昙花一现。”

“你从哪里听来的啊?不过我的剑的确需要一个名字......”

“叫什么好呢?”

“汝一生之志,当为君主上阵杀敌,当为百姓赴汤蹈火,当为太平盛世倾尽所有。”

“想好啦,就叫它,‘报君’吧。”

青年看着手中的那把剑身如墨般黑、被擦得锃亮的剑,满意地说道。

那把剑,和裴如途挖出来的那把剑,一模一样。

他从剑身的倒影里看到了自己,和青年的脸重叠在一起。

相似的眉眼,仿佛就像是同一个人。

剑上的花纹里,清晰可见的“报君”两个字像是一句咒语,牢牢地锁住了裴如途的心神。

又是一次惊醒。

裴如途捂着胸口,大口地喘着气。

“‘报君’、‘报君’......究竟是怎么回事?”裴如途喃喃地念叨着这两个字。

“小土!起床啦!快快快!”母亲大声在房间外喊道。

“知道了!这就出来!”裴如途一看时间,确实不早了,连忙草草收拾了一下就出了房门。

“我已经叫好了一辆车了,你先下去等司机过来,我待会下来,你赶紧吃!”母亲二话不说就往他怀里塞了几个包子和一盒炒粉, 就把他推出了家门。

裴如途还一脸懵就被“赶”出了家门,只好认命地走下楼。

最后裴如途还是成功找到了司机,炒粉也没吃几口母亲就下来了,母子两人坐在车上,朝着一个裴如途也不知道的地点驶去。

一路上裴如途越想越觉得奇怪,母亲在后视镜里频频看了自己几次,眼神里有着从未有过的深深的担忧,再加上这两天晚上做的梦,裴如途觉得他似乎进入了一个不知名的深渊中。

大概过去了一个半小时,车终于停了下来,目的地到了。

裴如途下车之后一直在观察,这地方他有点印象,但是也不确定自己究竟来没来过这里。

“这里是裴家的祖先居住的地方,到了你太爷爷那一辈才渐渐搬出去的,这个村子当然还是有人留守的,裴家的祠堂也一直保留至今。”母亲领着裴如途走进眼前的这一处村落,边说边介绍道。

裴如途算是开了眼界,边走边往四周张望。

走到最后就是一座深红色的建筑,看上去和这座村落格格不入。

“我不方便进去,你也是时候该看看裴家的祖先了。”裴母将裴如途送进了祠堂里,嘱咐道。

裴如途点点头,接着母亲就关上了祠堂那扇看上去古老的门,留下裴如途和满堂的烛火独处。

他知道不对劲,母亲不对劲,这里也不对劲,但是他内心的感觉告诉他,这里他非来不可。

面前就是之前裴家祖先的牌位,一层层的堆砌起来,看上去颇为壮观。

裴如途还是很有耐心地一个个看着,从下往上看。

看到从上往下数第三层的时候,裴如途发现这里只有一块牌位。

上面前缀之后正正写着两个字。

裴暨。

前两天的梦就在这个瞬间闪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个少年就叫裴暨,他锻造了一把剑,名叫报君。

那存在于他梦中的少年和少年的剑,如今都一一出现在了他的生活里。

这究竟是为什么?难道只是因为他是裴家的后代吗?

巨大的阴影铺天盖地,裴如途只觉得恐惧。

他在祠堂里慌乱地踱步,但是祠堂里除了烛火,没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他。

就连门外的母亲,也再没了声音。

裴如途甚至在墙上发现了一个机关,或许是因为他考古的时候见多了机关陷阱,对这些有些敏感,所以他在发现机关的下一秒就想着该怎么去触发它了。

这倒没有很难想,裴如途将机关旁边没有亮起的烛火借助旁边的蜡烛引火点燃之后,机关被触动了,眼前缓缓落下一幅画。

画上是一位身着甲胄的青年,朗目星眉,眼神中有着少年人的朝气和战争磨砺出来的血气,整个人的感觉就像是一位茁壮成长中的少年将军。

他手里,握着一把剑,黑色的剑身,画无法将剑的锋芒完全展露,即使是这样那剑上的剑气依然足以气吞山河。

这就是那位少年人,和他的剑。

裴如途愣在了原地。

这位少年的面容之前在梦里模模糊糊的,如今画上清晰地展现出来了,虽说和裴如途的样貌还是有些不同,可是颇为相像的是那股气质,那份感觉。

裴如途就像是被人击中了灵魂一样,他自己都能感觉和裴暨的共鸣。

眼前的画竟然开始扭曲起来,铺上了一层薄薄的白雾。

雾里又渐渐显出一个人的身影。

那身形看上去就是一个成年男子,着一身黑色的衣裳,头发竟全然是白色的。

那男子在雾中矗立,和裴如途遥遥对望,那双浅金色的眼瞳里说不清楚是什么感情。

半梦半醒之间,裴如途感觉他陷入了那一层白雾,意识开始脱离自己的身体。

门外

裴母静静地站在门外。

她不是没有听到裴如途在里面喊自己,但她确实无能为力。

她本来以为裴如途不会变成这样的,可裴家这一代,就是这份宿命要给予的一辈; 可惜在上一代三个兄弟里选择,还是选到了裴如途父亲头上。

她本来心存侥幸,觉得这不过是封建迷信,可是最后也由不得她不信,小土挖出来 那把剑的那一天,她就接到通知了。

那一瞬间,她心如死灰。

二十九年养出来的小土,最后不过是一枚棋子,一个祭品。

少年坐在自家的院子里,怀中抱着刚刚锻造出来的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报君,我爹说,剑都是有剑灵的,只不过要慢慢培养。你有名字,将来也会有剑灵吗?”少年问手中的剑。

裴如途现在就想回答他:“有!是你几百年之后的第N代孙子!”

可惜这把破剑也说不了话,什么动静不能发出来。

没错,裴如途现在就在这把剑里,冒充“剑灵”。

其实裴如途也不是完全的唯物主义,毕竟研究文物古文明的,多多少少会有些东西会突破裴如途的认知,就比如现在。

他迷失在那一片白雾之后,再回过神来的时候就已经来到了这把剑里。

接着他就看到了这个少年,也就明白自己在这把“报君”里面,他的“主人”就是裴暨。

说来也奇怪,如果祖宗里真的有一位将军,那为什么他在文献里从来都没有发现这样一位裴暨将军?

看来这位祖宗最后,没有留名青史啊。

裴如途虽然很气恼,但是好奇心大过一切,他可以沿着历史的轨迹观察这个时代的一切,或许就是他学历史以来最大的梦想吧。

经过几天的观察,裴如途对裴暨也有了一定的了解,裴暨来自名门世家裴家,裴家世代从政,祖辈最高官至宰相,如今裴暨的父亲是当朝太师,叔叔是大理寺卿,可惜裴家这么多代从未出过武将。

而裴暨这一辈,已然有裴暨的表哥当上了户部侍郎,裴暨的亲姐姐是三皇子妃,怎么说呢,如果裴暨安安分分考科举、入仕,那么这一辈倒也还不算折辱了祖上积累下来的威望。

但到裴暨就出现了意外,裴暨从小不乐意看文章,一心想着耍刀弄枪,这把裴父气了个半死,但所幸他上有哥哥姐姐庇护,童年自然是自由自在的,他犯错也有半个家为他求情,裴父也不舍得真的罚他,这课业也就没有过多要求,反倒给裴暨弄了个习武堂。

后来裴暨长到一定年纪的时候,就找了个锻造铺的师傅教他锻造,然后让他亲自锻造出了一把属于他自己的剑。

裴暨很喜欢这把剑,天天都要抱着它说话,因为锻造师傅说过,剑都是有灵的,人和剑的配合,就像是两个灵魂在交融。

当然,什么人就会锻造出什么样的剑,人分善恶,剑灵自然也分好坏。

裴如途听了裴暨几天的流水账日记,已经快要崩溃了,剑灵的作用就是垃圾桶吗?每天听他说这些有的没的?

但是裴如途也察觉到了这里的时间流逝不太一样,或许他回到的不是真正的过去吧。

时间如白驹过隙,裴如途还没觉得过去了多久,裴暨就已经及冠了。

及冠礼上,裴暨取了字。

落霄,裴落霄。

这和梦中所听见的名字没有差别,裴如途已经开始觉得这是祖宗在给自己托梦呢。但是说实话,这里的裴家他的确在史书文献上看到过寥寥几个名字,裴家的父亲、叔叔甚至堂哥的名字,都短暂地出现在史书上。

唯独裴暨没有,半个字都没有。

裴家最后的结局,同样没有提及。

裴如途隐隐有种预感,眼前的这位少年,或许就要经历一些他无法承受的事了。

但是裴如途什么都不知道,也就什么都做不了。

他现在待着的地方,实际上一块完全脱离于现实世界的空间,他眼前是能看到裴暨的一举一动,当然是以剑的视角,而其他他肢体所能接触到的地方,都是一片空白。

随着裴暨的年龄增长,裴如途能感觉到这个空间在慢慢扩大,它是生长的,但是不知道尽头是什么。

随之而来的,是一个生命的诞生,那才是裴暨真正的剑灵。

裴如途是一个看客。

他能看到裴暨,也能看到裴暨的剑灵慢慢成形。

刚开始的时候还是一团黑色的雾,慢慢的里面就有了婴儿的形状,再后来就是穿着玄色衣裳的人。

他也是一个男孩,他的生长速度极快,在很短的时间里就长得和裴暨一样大了,后来又慢慢地降下了生长速度变得和裴暨一样。

裴如途其实有想过这位剑灵的来历,他研究过古人炼剑的方式方法,其中有正常的,也有不正常的,但是他不愿意去想那些残忍的锻造方法,他强迫自己打消这样的念头,随着剑灵的生长,这样的念头如同梦魇一样萦绕着他。

因为这剑灵长得很像人,他就像裴暨一样有血有肉,有自己的想法,只是他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默的,所以裴暨都不知道他的剑里其实住了两个人。

但是裴暨直到弱冠仍然很话痨,他的话很多,也很繁复,裴如途几乎都能猜到他每天都会讲些什么。

剑灵看不到裴如途,看得到裴暨,他每天就呆在这一片虚空里无所事事,绝大多数时间都在发呆。

裴暨靠着他自己练就的一番武艺入了军营,因为他爹的关系,刚开始就是从六品校尉。他进的军营目前还在京都驻扎,据说不日就要前往北方讨伐北疆。

裴如途对这一场北伐之战有些印象,历史里这一仗.......输了。

北伐输了,这个国家遭受重创,北方陷入九年战乱,期间帝位更迭,政局混乱不堪,不少名门望族因此一落千丈,有的还满门抄斩。

最后北疆的乱军一路攻入了帝都,血洗所有的达官贵族,拥立新帝,旧朝覆灭,历史又走向了新的方向。

裴如途既是担忧又是好奇,裴家在这样一场浩劫里是输是赢?

七个月后

北伐大军浩浩荡荡去往了极寒之地北疆,裴暨自然随行。

此次征伐以最北的城池伏寒城为据点,对北疆的叛乱军进行讨伐,最后的目的是收服前朝的失地,将北疆平定下来。

裴如途想象过很多次古代的战争会是什么样的,但是真正到了战场,他发现所有的想象都还是美化了战争。

北疆蛰伏着的是前朝叛军和羌族十六部的联军,十分难缠。

双方僵持了不下数月,期间爆发过数次大大小小的战役,但是都没有达到完全的胜利。

裴暨每一次战役都参加了,不知道是先天的优势还是后天的努力,裴暨在战场上也算是勇猛,也斩杀了不少敌方的将士,主帅越发看重他,到最后已经可以作为主帅的左右手了。

这把报君在裴暨手里,也算是发挥了该有的用途,剑上染的鲜血,无一不是敌军的血。

但是隆冬已至,粮草匮乏,将士们生活十分拮据,到最后打的就是消耗战,虽然朝廷十分重视这次战争,时不时会有粮草补给,但还是远远不能让全体将士都吃饱肚子。

北疆日日都是漫山遍野的大雪,战场之上、冬雪之下掩盖的是一具具冰冷的铁骨,凛冬难凉将士之血。

最后的关键时期,裴暨随主帅打了一场突围战,深夜率领一众精兵朝着乱军大本营强攻。

强攻有效,但是伏寒城也被偷袭了,乱军兵分两路,大部队沿小道偷袭了伏寒城,只剩下很小的一部分防备大本营。

北伐军被前后围攻,混战之下主帅被刺死,裴暨被俘,伏寒城破。

乱军自然是劝裴暨降服,裴暨少年血性自然不从,为此没少受折磨,北伐军被俘的也不在少数,有的降服了,但大多数都自尽以示忠诚。

裴暨原本也想杀乱军一个营之后再自杀的,无奈被拦了下来,随后连自杀的工具都被剥夺了。

裴如途在裴暨的剑被夺下来的那一刻就已经知道要发生什么了。

怪不得史书上没有他的名字。

本来平常人自杀乱军管都不会管,但是这时候帝都的探子传来消息,说是皇帝驾崩,太子和三皇子争夺皇位,裴暨的身份也被揭了出来,裴家人都是站在三皇子一方的,这个时候裴暨的身份就很有用了。

裴暨被释放了,安然无恙地被遣送回了帝都。

这一回来,立刻就引起了争议,尤其是在得知北伐军全数牺牲,唯有裴暨活着回来的时候。

太子和三皇子本就斗得你死我活,如今裴暨的归来就是最好的靶子,不出一天,裴暨就已经变成了叛徒,北伐的失败也就成了他告密给乱军造成的,无论裴暨有没有做过,这一盆脏水算是泼了下来。

就连三皇子都保不了他,民愤当头,裴暨难逃一死。

就在这时,乱军趁着太子和三皇子争论如何裴暨的时候,再次进攻北方,伏寒城之后又是数座城池失守。

裴暨想去迎敌,被拒绝了,无论是太子还是三皇子都不再相信他,他被囚禁在天牢里,只能等待自己最后的结局。

“为什么,他们都不相信我?”裴暨在牢里说的最多的话,就是这样的一句疑问。

如今报君并不在他手里,裴如途却依然能看到裴暨的一举一动。

裴暨每天向狱卒询问政局变化,狱卒对他这样一个所谓叛徒并没有好脸色,并没有理会他的要求。

裴暨本来是要被审问的,只是大理寺卿是他叔叔,临时也找不到更好的人选,贸然将他处死就会引起裴家的怀疑,于是就这样拖了下去。

裴暨虽然已经放弃了自杀的念头,但是在牢里多待一天,他就更多一点绝望,短短几日,他就已经从一个英俊的少年郎变成了胡子拉碴的流浪汉模样。

过了七天,太子竟然来牢里看他了。

“裴落霄,你的命保住了。”太子站在牢笼外,看着裴暨,眼神里满是嫌弃。

裴暨不敢置信地抬起头。

“今天就带你去见他们最后一面吧。”太子冷冷地继续说道。

也不管裴暨有没有听懂,太子转身离开了。

最后一面?什么意思?

裴暨隐隐有不好的预感,还没等继续想就被人押了出去。

久违地见到了阳光,裴暨还有些不太适应。

他听到了模模糊糊的一些声音,尖尖细细的,一听就是宦官的声音。

再靠近一些,他就听到了几个字“先帝三子勾结前朝余孽与北羌”“裴氏满门抄斩”。

这时候,他才恍恍惚惚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他素来严厉的父亲、他慈爱博学的叔叔、他才高八斗的表哥、他平日里要好的三皇子,排成了一排,穿着囚服,披头散发地站着。

面前只是一个简简单单的行刑台,一把砍刀立在旁边。

裴暨的血在胸中激荡,一股寒意自脚底奔涌上心头,比北疆还要寒冷,就像是一根根尖刺如凛冽的风般突破了血肉肌肤,直达心脏,刺得他生疼。

他想说点什么,却发现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嗓子里似乎有什么浓稠的东西塞住了,他拼命眨眼,妄想再看看这些人是不是真的,那一张张脸,纵然憔悴得不成样子,可他还是认出了他的一个个家人。

曾经在裴府里对自己百般纵容的家人,如今竟是要命丧于此。

“时辰到!行刑!”太子立在行刑台之后,喊道。

一位粗壮有力的大汉走了上来,拿起了砍刀,沾了沾水。

后面发生的事,裴暨再也没有了印象,他先看到的不是他的家人的血,而是从自己口中喷溅出来的,自己的血。

星星点点的落在地上,越来越多,眼前也越来越模糊,裴暨轰然倒下。

被冷水泼醒,裴暨还没来得及反应,就强行被拽着头发抬起了头,眼前的人身首分离,满目都是刺痛眼睛的红。

裴暨瞪着充血的双眼,嘴角还淌着血,看着眼前的一幕幕。

纵然是裴如途,也傻住了。

他没想到裴家会被满门抄斩,这难道就是裴暨能活下来的代价吗?

裴如途也不忍心再看下去了,他看了看旁边依然沉默的剑灵,忽然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

裴暨一次次地晕厥,一次次地被泼醒,硬生生看完了这一场灭门惨剧,到最后他再也没晕过,他死死地盯着血流成河的地面和站在远处的太子。

可以说,他的信仰在此刻被颠覆了。

裴暨最后被送回了已经人去楼空的裴府,也没人管他的死活,裴府上上下下百来口人皆殒命今日,没有人会来关心他了。

从前不可一世的裴家公子此时宛如乞丐,躺在冰冷的地板上,双目无神,直勾勾地望着灰败的天空。

报君被押送他回来的人嫌弃地丢弃在一旁,没有人愿意想用这样一把不忠不义之人的剑,更何况,裴暨身上背负的,已经不止全国人的怨恨和诅咒,更有裴家上下百口人的冤魂,这把剑,算得上十分不详了,故也没有人愿意拿它重铸成别的器物。

“报君,为什么.....我做错了什么.......”裴暨这时候已经没有可以说话的人了,只能对着剑说。

“这算不得是你的错.....”裴如途不自觉地就想回应他,但是也知道裴暨听不到。

就在这个时候,裴暨面前凝聚起了白色的雾,雾里静静矗立着一个人,温和的男声随即响起。

“若你不志在此,或许就不会有今天了。”

竟然是剑灵。

裴如途错愕地看着脱离剑走出来的男人,原来这位形似哑巴的剑灵是能直接和裴暨交流的啊!

“你......你......”裴暨显然也没有料到这世上真的会有剑灵,一时间也没反应过来。

“报君,报君。可惜这天下的君主,都不值得拥有忠诚。”剑灵没有回应他,而是继续说了下去。

“说的好.......说得好啊!哈哈哈哈哈!我为他抛头颅洒热血,可最后血肉至亲命丧于他!整个帝王家,果然出的都是薄情之人!”裴暨大笑起来,眼里不再有少年时的信仰。

裴如途其实挺想反驳几句的,那位三皇子倒也没有冷血至此,但是谁又知道倘若是他登上帝位会不会改变呢?

那一天之后,帝都再也没有了裴家,裴暨的姐姐也被毒杀,世人只当裴暨也死了,一时间帝都风向改变,太子即位,扶持了一批能人,继续抵抗北疆乱军。

但是太子即位还没到一年,北疆的乱军就攻破了帝都,新朝当立,皇宫里又住进了新的帝王。

北疆的乱军内部达成了协议,前朝的余党拥护羌族称王,羌族分封异姓王,山河依旧,只是故人不再。

新朝已立,不同的民族大融合,朝廷也在征召人才。

近几年民间出了个无名英雄,传说那无名氏惩恶扬善,常在雨夜出没,只戴一破斗笠,干的却都是善事,救济贫民,甚至还能为冤屈的百姓夜闯贵人府邸,据少数见到过这位无名氏的人阐述,这位义士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雨夜中那剑尽显寒光,剑出鞘,不达目的不回鞘。

这位无名氏的事迹很快就传到了皇帝耳朵里,皇帝觉得这样的人才不用就可惜了,于是开始各处寻找他的踪迹,但是此人形如鬼魅,神出鬼没,很多次都是擦肩而过,眨眼间就再也没有了此人的踪影,多次寻找都无果。

本来皇帝已经不抱希望了,没想到这位无名氏自己找上了他,在一个深夜。

那也是一个雨夜,无名氏突然出现在了皇帝的寝宫,放倒了所有的护卫,皇帝胆战心惊地看着眼前戴着一副破破烂烂的斗笠的衣服还滴着雨水的人。

“陛下,我就是你要找的人,你信不信,现在我就能要了你的命?”无名氏摘下了斗笠,他的脸完整地暴露在了皇帝面前。

皇帝小心翼翼地看过去,却发现这张脸有些熟悉,不久之前的记忆慢慢回到了脑海里。眼前的人虽然一副破败的样子,但那张脸还是那张脸。

是那个被他们刻意放了回去的前朝贵族。

“你,你竟然还活着!”皇帝有些惊讶,犯了那样的罪行,不是早就应该死了吗?!

裴暨没有回答他的话,面对着他,抽出了一把长剑。

长剑倒映着窗外绵延的雨水,令人胆寒。

“你想要什么.......我都答应你!别杀我!”皇帝到底也是惜命之人,连声说着好话。

“为裴家平反,还有,我要当你的暗卫军的统领。答应,我就走,不答应,今晚这座殿的地上,必洒满你的鲜血。”裴暨也没有多做纠缠,直接说道。

皇帝自然只能答应。

一道惊雷落下,寝宫内再无裴暨踪影。

翌日,裴家平反的圣旨就落了下来。

谁也不知道当今圣上抽了什么疯,竟然替个前朝的贵族平反。

与此同时,裴暨站在皇帝秘密训练暗卫的地方,成了他们的统领,以及,训练他们的教头。

当天晚上,裴暨坐在宫殿的屋檐上,望着高悬的明月,抚摸着怀里的剑,久久都未曾言语。

裴如途倒是知道这些日子裴暨都去了哪,他流落街头找人比武,赢了还好说,输了便求着对手教他,结识了不少民间的剑术高手和刺客高手,就这样一步步都来,到最后成了游走在雨夜之中的无名氏。

可是裴暨再也没有笑过了,哪怕是干了很好好事被百姓津津乐道的时候也没有表露过半点高兴。

他的报君也成了一把在民间为人称道的剑,这次报君不再是为了虚无的名利和君王不堪一击的信任,而是为了黎明百姓以及他自己心中的正义。

“报君,你好久都没有出来了,你说,我做得,对吗?”裴暨喃喃地说道。

“我虽然替百姓申冤,但是阻止不了贵族们的恶行,若是裴家依然在,会不会也有这样的不肖子孙干出这样的事啊?我也曾经错判,有的人来找我,只是为了给他们的嫉妒心找一个借口肆意报复达官贵族而已......”裴暨见没有人回应他便继续说道。

裴如途看着虚空之中矗立的剑灵,心中暗自猜测他会不会出来。

“吾,只为汝而活。”剑灵开口了,同时也现身了。

黑色衣服的人再次出现了,裴暨这次少了些许惊讶,但仍然看着剑灵。

剑灵生得丰神俊朗,且有一双金色的眼瞳,看人的时候虽然锋芒尚有,但仍然是柔和的,与他对视的人并不会感觉到危险亦或是害怕。

裴暨安心当起了暗卫们的教头,他的剑,不再为了什么君臣高义,也不再为了模棱两可的正义,而是为了逃避伤害,教他们用剑去守卫君主,用剑去维持君主眼中的正义,却不让自己再见血。

就这样过去了十年,新朝迎来了新的君王,裴暨也顺利卸任,离开了皇宫。

从前裴家的地方如今是一座公主府,当今长公主的府邸。

裴暨常常路过时都会停顿片刻,却再也没了进去再看看的念头。

民间再没了雨夜无名,却也还有别的义士。

皇宫的暗卫没了统领,却还会再来新的暗卫。

山间倒是多了一位隐居侠客。

据附近村子的村民说,这位侠客生得俊俏,年纪看上去也不是很大,经常拿着把漂亮的宝剑游走在江湖之间,更多时候就是在喝酒,喝他自己酿的酒。

三十岁出头的人,正值壮年,却窝在山里,村民都不太看得起他,但是因为那把剑属实厉害也就没有当面说过。

裴如途又目睹着他当了一个碌碌无为的江湖游侠。

虽然悠闲,但是裴暨也没有笑过。

他每天都拿着剑挑着酒壶穿越在山林之间,路见不平可能还救一下平民,打一打强盗,除此之外,就没再做什么事了。

裴如途甚是唏嘘,不单单是唏嘘这位祖宗,也是唏嘘这把剑,历经风风雨雨的报君,最后只是当个工具使,那位剑灵会不会暗地里生气呢?

再后来,裴暨遇见了一位姑娘,姑娘很是喜欢他,也不是出身于什么显赫世家,但好歹也是个书香门第,裴暨和姑娘成亲了,一年之后妻子难产,只留下了一个男孩,就离开了人世。

裴暨多了个父亲的身份,带着孩子长大,这也多靠村子里的人,要不然这孩子估计半路就折了。

孩子也见到过报君,就想知道这把剑的来历,裴暨死拖着不给他讲,这事也就不了了之。

剑灵再也没有出现过。

可能是对裴暨失望了吧。

这把剑无论是忠君报国还是惩恶扬善再或是教人打杀,都好过现在的挑酒棍或者拐杖。

裴如途看得懂裴暨的人生境遇,但是看不懂他的心境变化。

转眼又过去了十年,裴暨的孩子被之前当无名氏时候的故交带去了江南上学堂,因为这样总好过跟着裴暨当个有上顿没下顿的落魄人。

裴暨也没什么意见,从此他的身边就少了个跑跑跳跳的小屁孩,安静了许多。

他唯一的赚钱途经就是帮朝廷抓一些强盗,没人抓的时候就会把酿的酒拿出去卖,再不济就会去附近城镇的武馆教人剑术。

又是一次晴朗的夜晚,裴暨站在山间的竹林里,抱着剑。

“又是十年了,报君,你非要十年才见我一次吗?”裴暨有些落寞地说道。

“你认为,你完成了这次救赎了吗?对你自己的救赎?”剑灵如约出现,这一次的他没有和裴暨一同生长,而是仍然年轻。

“我也不知道。你对我很失望吗?”裴暨有一瞬间的迷茫,接着是不知所措。

“我从来都不会对你失望。一把剑,它的用途只是在于你,为己为人,皆在一念之间。”剑灵微微一笑,说道。

裴暨没有再说话了,也没有再看剑灵了。

裴如途似乎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在裴暨的内心燃烧起来了。

他有些佩服地看了一眼剑灵。

从此,裴暨似乎像了一个人一样,他不再蜗居在一片山林之中,他虽然再也入不了朝政,但是游走于江湖之间的他似乎更像原来的裴落霄了。

他加入了一个门派,并且以很快的速度成为了能够说得上话的人,他以“雨翁”为自己的代称,不到一年名号便响彻江湖,他的剑再一次被铭记。

有人认出了他就是当年那个雨夜的无名氏,所以名声更胜,说书的每天都编他的故事,却没有一次说对。

人们都知道,雨翁无名,剑名不详,爱憎分明,护人在所不辞,杀人淋漓畅快,他手下没有一桩错案。

裴如途终于看到裴暨的笑了,而他手中的剑,也在熠熠生辉。

这时候距离他灭门之日,已然过去了将近三十年,于尘世苟活的裴家孤魂,终于算是脱胎换骨了,那份在骨肉至亲的血河里被璀璨殆尽的信仰,于三十载之后重铸。

他孤身一人,无牵无挂,他只有一把剑,只为他自己而活。

但是这样重生的他,迎来了裴如途最不愿意看到的结局。

这时候的皇帝独断残暴,他翻看旧案,看到了先帝私自写下来的密信,这封密信本来应该被销毁的,没想到被皇帝发现了,他得知就旧朝的覆灭是因为当时的太子和北疆乱军勾结,最后北疆叛军又背叛了太子夺权,三皇子和裴家都是被冤死的;而皇帝还知道先帝,也就是自己的父亲之所以为裴家平反完全是因为被人威胁,但是现在的皇帝管不了这么多,他不会放任这样一个足以颠覆王朝的前朝机密被一个外人掌控,所以他派人去找了裴暨,裴暨在江湖间的名声太大,很快就被挖出了身世。

皇帝抓了他,审都没审就将他送上了断头台,三十年前的他,是旁观者,三十年后的他就是被行刑的人,没想到三十年过去了,他还是不能脱离这一场噩梦。

他的脖子能感觉到下面的石头的冰凉,刀沾水的声音在他的耳畔被放大了无数倍,仿佛是死亡在向他发出邀请。

裴暨闭上了眼,明明还是想再看一眼剑灵的,如果十年能见剑灵一次,也算是有个盼头。

但是他将报君亲手埋了,埋在了一个第二次就找不到的地方,这把剑跟着他太折腾了,让它休息一下吧。

也让自己休息一下吧。

可惜了,报君,这一次十年,他要失约了。

刀落头断,鲜血喷洒,一如当年。

裴如途像走马观花一样看完了老祖宗的一生,看完之后反倒有种意犹未尽的感觉。

他在等着自己回到现代,但是他处于虚空里久久都没有移动。

裴如途心里不由得一沉,什么鬼?!他不会回不去了吧?

“别急,你在这里听我说。”剑灵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你知道我在你这啊!你怎么不说啊!”裴如途大惊,原来剑灵看得到他。

裴如途再次打量了一下剑灵,发现这位剑灵正是他在祠堂的白雾里看到的那个神秘的男人,头发白了,衣服还是一样的都是黑色。

“我沉睡了千百年,只为了等到你。裴如途。”剑灵继续说,丝毫不理会裴如途的吃惊。

这把剑,怎么还是这么讨人厌啊。

“等我?我有什么用?”裴如途不太明白。

“你是裴暨的转世,他本来不该有的转世的,是我强行将他留下来的,为此我蛰伏了近千年,只要你愿意,裴暨就能回来。”剑灵看着他,说。

那双金色的眼瞳跨越时空,看得裴如途有些失神。

他有些恍惚,剑灵说的话他半懂不懂的,他是裴暨的转世?真有这么巧?

但是他又忽然想起来,母亲的奇怪态度,以及他这一辈没有别的男丁的事实,他有点相信剑灵的话了。

“裴暨那个傻子,他不知道,这把剑之所以能那么好,是因为用了人祭,献祭的就是我。”剑灵的眼神有些闪烁。

裴如途吃了一惊,他当时想到的就是人祭。

“本来我挺恨他的,但是他太天真了,太傻了。这事本来也不怪他,他只是......太苦了。”剑灵继续说着,语气变得急促,似乎是想起了裴暨的点点滴滴。

“因为你好不容易将他拉了回来,他却因为皇帝的私心死了,你才这么想给他一个完整的人生?”裴如途有些理解了,他内心不能说不动容,只是对剑灵有些同情。

“裴暨的儿子后来知道了所有的事情,拼命也想把我找到,可惜我当时沉睡了,他还是没有找到我,于是他求裴暨的故交托人画了一张父亲年轻时候的画像,并以此作为传家宝,他的后代有出息了,这副画像也被临摹了无数遍,一代代地传了下来。直到你出生的几十年前,我苏醒了,托梦了裴家后代,同时得知剑上强留下了他的一道残魂,于是耗费了数百年的灵力,后来将它转移到了即将出生的你身上。”

“但我也没有想到,你会把我挖出来。”剑灵这一番解释,才总算把一切都说明白了。

裴如途沉默了,他看着眼前的剑灵,那一头全白的头发想必也是他动用了百年灵力之后才有的吧。

“我.......我愿意。”裴如途鼻子酸酸的,迟疑了片刻才说了出来。

剑灵脸上终于出现了高兴的神情,他刚想说些什么,裴如途却感觉到一阵晕厥,之后就不省人事了。

“阿土!你怎么样啊!”再睁眼时,已经是母亲急切的喊声。

裴如途有些迷糊,自己不就来祠堂拜个祖宗吗?怎么就进了医院?

母亲一把抱住了他,欣喜而泣。

裴如途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有一块地方空落落的。

再后来,裴如途结束了这一次短短的回乡之旅,就投入了更加繁忙的工作之中,刚出土的文物还需要上报,还要商量维护方案,这一忙就又是几个月之久。

等到裴如途终于能喘口气的时候,也就不知道过去了多久。

裴如途终于见到他亲手挖出来的文物放在展柜里的样子了。

那柄花纹复杂的剑,就静静矗立在透明展柜里,光线游走在一块块玻璃上,映得这把剑光彩夺目。

“报君。”裴如途无师自通地读出了那两个雕刻在剑身上的文字,自己都觉得有些奇怪。

展柜一旁还有他亲自撰写的简介,上面有一句话裴如途特别喜欢,当时写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脑子里就蹦出来了这么一句话,绞尽脑汁都想不起来那究竟是在哪里看到的。

“这是一把随心而活的剑,它或许是忠于君主的,或许是忠于正义的,也许是为了守护他人的,也许是为了救赎自己的。但无论如何,这把剑都已经深深烙在了灵魂之上。”

裴如途看着展柜里的古剑,发自内心的笑了。

当时剑灵已经想要把裴暨的残魂召唤出来了,结果裴暨自己出来了,就在裴如途晕厥的瞬间,当剑灵想要扶他的时候,他反倒先拉住了剑灵的手。

“我不愿意,报君。”在剑灵眼里,裴如途就是突然苏醒说了这句话。

剑灵有些恼怒,刚想说回去,就和裴如途的眼神撞上了。

他从裴如途的眼神里,看到了百年之前的裴落霄,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正从这位裴家后人的眼眸里笑着望着他。

“让我也在剑里,或者把我弄到没有灵的物体里吧,别打扰这位小朋友的人生了。”裴暨说着,潇洒得很。

这次反倒是剑灵沉默了。

“我都听到了,你......”裴暨忽然间有些哽噎,他听到了剑灵说这把剑是人祭得来的,他有些愧疚,虽然这已经过了上百年了,但这也是事实。

“当人像你这么惨才不好呢,当灵多好啊,无忧无虑的,吃喝不愁,还能每天看看世界。”剑灵倒是不在乎了,反倒嘲讽裴暨。

所以一切都尘埃落定了,裴如途忘记了这一趟可以算得上是奇妙的旅途,而剑灵和裴暨的十年之约成功延续了很多个十年。

或许剑里多一个人,真的就不无聊了吧。

毕竟,剑灵装看不见裴如途的时候天天都在心理偷笑,他看上去是在发呆,实际上是在看裴如途的反应。

“他不记得也是好事。”剑灵抱胸而立,看着裴如途没有了半点温柔,冷冷地说。

“别打扰他了。”裴暨笑嘻嘻地站在剑灵身旁。

这把剑,也叫报君,一生,只为他的主人而活。

有番外有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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