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召了宫中匠人,要他们拿来那些物材,让她过目。
她根本不懂星星和月亮是“做”出来的,对那些东西都只摇头。
匠人也一头雾水,戚延问什么他们都答不上,惹他好一通脾气。
他生气时声音很沉,也正逢长嗓子,那音色低低的,叫人害怕。
温夏只敢轻轻扯他衣袖,童音怯糯:“太子哥哥,你不凶人。”
他似忍了又忍,瞧她清澈童真的眼睛半晌,咬牙憋着,换成正常嗓音说“一群废物”。
那星月真的被戚延下令做出来了。
用墨玉与南海快马加鞭运送来的贝壳珍珠和萤石,宫中匠师几经打磨,终于做出夜晚也闪闪发亮的浩瀚星月。
与爹爹为她做的那幅很是相似。
温夏高兴得蹦跶,那个时候只知道喊戚延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还太矮,够不着他脖子,欢天喜地蹭他膝上。
戚延蹲下问她喜不喜欢。
她小鸡啄米似地飞快点头。
“还喜欢什么?都说出来,我给你弄来。”他这样说。
那时,戚延是真心喜欢她这个妹妹吧。
那天起,温夏更爱与他玩耍,总是黏他。
圣上从不制止,皇后也欣于此象。
还有戚延,每逢他从学堂散课出来,她总是站在他一眼能看见的地方。
那个时候,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一向不苟言笑又爱暴躁凶人的他,都会抿抿唇,朝她愉悦地挥下手。不顾她还那么矮小,喊一声“过来”,单手揪她披风上的小兜帽,提着她走在宫道上。
温夏总会抱着一只银壶,里头是牛乳。
她低头小口啜着,戚延边走边垂眸看她,每次都会笑话她这么大人了还离不了奶。
温夏都会在他笑话的眼神里递出银壶,昂起脑袋,小手捧得高高的,格外真诚:“太子哥哥要喝吗,阿嬷为我加了青梅,香香的。”
“我才不喝。”
他也才知道,她不足月便早产在野外,是捡回条命。一直到三岁都还体弱,母乳断了两载,可牛乳暂且不敢断。
……
那一回是太后的寿宴,赴宴的官家女眷中有不少与她同龄的闺秀。温夏结识了一名好友,很是高兴,牵着人小手同戚延分享。
“太子哥哥,这是我刚交的姐姐,以后你上学我就可以不用只等你玩啦。”
虞遥只比温夏大两岁,却高她一个头,不过胆子却是没有她大。
她手上拿着温夏送的荔枝,在戚延面前不敢抬头,有些怯。
只因戚延盯着那荔枝:“这是我送你的荔枝?”
温夏开心地点头。
稚龄少年的神情有些淡:“为何自己不吃?”
“我吃啦,甜的,我想送给虞姐姐!”
戚延那一天话都很少。
宴会上,温夏忙得不行,因为有好多友爱又漂亮的姐姐呀。
都是官家女眷,姐姐们都邀她去府上作客。那是她特别开心的一天。
可她忽略了戚延。
他神色冷淡,还在宴会上顶撞了圣上与皇后娘娘,当众离席。
圣上气得摔了金樽玉盏,大臣与各家眷也都不敢出声。
温夏也有些怯发着脾气的圣上,可五岁的她担心太子哥哥,弱弱地起身,小身板规矩地朝圣上行礼,小跑着离开宫宴去寻戚延。
她跑遍了整座东宫,身后提灯的宫人都追不上她的脚步。
廊下静夜,宫灯的烛火在晚风里孤孓跳动。
她寻不到戚延,哽咽地又跑回宫宴上,不顾圣上与皇后问询的目光,用手帕小心包好一只鸡爪,又跑了好几处宫殿。
直到还是寻不着戚延,只能大哭着跑回东宫,边哭边抽噎。
戚延的声音从头顶传来:“父皇连你也训了?夏夏。”
他自寝宫的屋檐焦急俯视她,想下来,但那时他的功夫还没有练到来去自如。
亲卫将他带下屋檐,温夏在他尚未站稳之际,扑向他双膝,紧紧抱住。
“太子哥哥,你不难过。”
“我没难过。”他微顿:“你是以为我难过,才哭成这样?”
哭得太久,气息已经串联不成一句完整的话,温夏边抽噎边打嗝,小鼻音应着“嗯”。
戚延微哂,有些忍俊不禁。
“鼻涕!蹭我袍子上了,这是我近日最爱穿的长袍!”他急得扯出衣袍。
力道抽离她身体的同时,她也顺势被他一把拎起。
他走进寝宫,将她放到桌上。
嫌弃地用手帕擦衣袍间那绣得栩栩如生的白兔身上的鼻涕,可双眼却是笑的。
温夏手足无措,虽才五岁,自小的教养也从未这般邋遢过。
她涨红了脸,泪眼无辜滴溜睁着,小手掏出琵琶袖里的鸡爪。
“太子哥哥不难过。”
“我,我不是故意弄脏你衣衫的。我吃了荔枝的!你不要生我气呜呜,我只是想送给喜欢的姐姐和我一起吃,我……”
戚延憋着笑看她如何解释,直到她磕磕巴巴说不出话来,呜呜哽咽,将鸡爪高高举着。
他终于好笑地一扫阴霾。
“我怎么会因为一碟荔枝怪你,你喜欢给谁就给谁……只是那荔枝我确实还没尝过呢。”
“今夜孤是跟母后置气,父皇也帮衬她,不懂孤心意,并非因你而起。”
少年身形高高的,摸摸她脑袋,弯下腰接了那鸡爪。
海棠色手帕浸了油渍,昂贵的蚕丝面料被骨头勾破丝线,他扬眉:“其实鸡爪没什么吃头,瘦巴巴的尽是骨头,我懒于吃。”
温夏眼睛还红着,呆呆地眨眼:“可,可是那天晚上太,太子哥哥说喜欢吃呀?”
她涨红的小脸,刚哭完还带着泪痕的湿润眼尾,还有急迫到磕巴的模样,都是幼年时最真诚的东西。
而戚延,从未拥有过这些。
他眼底生出浅淡笑意:“嗯,现在开始有些爱吃了。”
温夏弯起眼,唇颊绽开两个酒窝。
那天晚上,她乖乖坐在东宫的桌上,陪着戚延很久很久,直到皇后娘娘与许嬷将她领回宫。
后来好几回,戚延总是会惹皇后娘娘生气。
似乎所有人都觉得他暴躁易怒,可她每回陪在他身边时,他从来都没有对她凶过啊。
圣上被他气得怒火攻心那回,戚延也很恼羞,只是他很少违逆圣上,哪怕那次是被圣上误会,也不曾辩驳一句,怒气冲冲回了东宫。
温夏捧着搅了麦芽糖的梅子茶,举到他跟前。
戚延抬起头:“你刚刚说信我,你是为了说好听话安慰我,还是真的信我?”
温夏歪着脑袋:“好听话就是我刚刚说的话吗?”
她摇摇头,又点头:“嗯,我就是信太子哥哥,因为你是我哥哥呀。”
戚延终是笑了,哪怕她并不曾理解那些意义。
温夏陪了他好几日,直到他再不违逆圣上,宫中一片太平,她才出宫去见新交的朋友,参加她们府上的宴会。
她每天都会很开心,不仅结识了一些小姐妹,还认识了几个像戚延一样疼她的哥哥。
他们待她都十分友好,尤其是虞遥与最近认识的宋侍郎家的那个好玩又和善的宋姐姐。
宋姐姐待她格外优厚,送给她许多好吃好玩的东西。
可宋姐姐也有难处,一哭起来,几乎都教温夏觉得是她做得不好,才惹了宋姐姐哭。
于是,她答应宋姐姐,替宋姐姐送了书信予戚延,在戚延面前说了宋姐姐各种好。
那书信送了三回后,宋姐姐开始埋怨她不中用,总是没有等到戚延。
温夏恍然大悟:“宋姐姐是要太子哥哥也来听戏吗?”
宋姐姐十三岁,稳妥许多,点点头告诉她,要她说服戚延出宫来参加她们的游园会。
她揣着宋姐姐给的杏花饼和簪花帖子,小跑进东宫找戚延,要他去看游园会。
午后,戚延正小憩,半睁一只眼。
少年手臂细长,带着属于年龄的一点清瘦,却强硬有力,圈着她小肚子带她躺到院中长榻上。
她爬起来撑在榻边,苦着脸瞅他:“宋姐姐想请你去看游园会,有好多好看的花和好听的戏呢!”
戚延嗤笑一声,扬扬眉:“就你放我案上三回的那些诗,你宋姐姐写的?”
温夏点着小脑袋。
阳光自庭中杏树枝叶间斑驳洒下,戚延似是被她天真无邪的模样逗笑,应允了。
他是跟她去了那游园会,可全程没有理会宋姐姐。
她就将宋姐姐哭着交到她小手上的书信认认真真地递给戚延。
戚延竟然当众撕毁。
温夏愣住,见人群那头宋姐姐泫然欲泣的样子,生起戚延的气。可还在游园会上,她始终记着爹娘的教养,不会当众置气,而是委屈又难过地松开牵着他的袖摆。
“我不理你了。”她稚嫩童声委屈巴巴的。
她转头去找了虞遥和宋姐姐她们,宋姐姐没理她,她那时以为只是宋姐姐太难过,而不是厌恶她利用她。
回宫的路上,她还闷着小脸不高兴,戚延笑话她:“你知道那是什么信么?”
她好奇地昂起脑袋,又不想示弱,憋着好奇心没回答“是什么信呀”。
戚延大吃一惊的表情:“她想做太子妃。”
温夏也吃了一惊。
“吓怕了吧。”戚延故意吓唬她:“太子妃是谁,只有父皇能给孤定。她妄敢利用你造次,你也是会掉脑袋的。”
温夏害怕地捂着脑袋缩进戚延胸膛里。
之后和虞遥姐姐去赴宴会,她又遇到了宋姐姐。
宋姐姐又递给她一个锦盒,要她转交给戚延。温夏结结巴巴地拒绝了,想起戚延说的会掉脑袋,嗓音都带着哭腔。
她说:“宋姐姐,你不要害我呀。”撒手小跑开。
可她没有想到那么友善的宋姐姐会报复她,十三岁就会有那么可怕的报复心理。
她在一场赏花会上被宋艳姝骗去一辆马车,而后再睁眼,已是在陌生的屋中。
年老色衰的妇人浓妆艳丽,脂粉香呛得她连连打喷嚏。
妇人捏着她下巴,双眼恍若见金山银山的灿媚。
她什么都不知道,只是被许多妇人围观着脱下外衫,又不顾她意愿,强行褪下小亵衣。
那些大手强硬到弄疼她皮肤,为她换上她们的衣衫。
她哭闹嘶喊;“退下,你们退下!”
连皇后与圣上都会顾及她的意愿,可她们却不会。
她被送到一群比爹爹年龄还大的爷爷面前,他们围在房子里交金交银,把她当货物一样买卖,要择良辰吉日来取她这件货物。
那些妇人又将她送回房间,好生叮嘱她不要怕,她们会像养育子女一样培养她琴棋书画,待到八/九岁长开一些,什么都能明白了。
她只在那屋子里待了不到两日。
明明也没挨饿挨打,明明也有丫鬟伺候,可就是害怕,连觉不敢睡,水不敢喝。
甚至直到后来她及笄那夜里,也会清晰地想到那暗无天光的两日,听得见年幼的她整夜整夜的哭声。
那天她推翻了菜肴,直至暮色降临都不肯吃一点东西。
她蜷在衣柜顶上抱住双膝,吩咐底下劝她用饭的丫鬟:“我真的住在皇宫,我爹爹是大将军温立璋,我娘是一品国夫人,皇后娘娘都待我如女儿,你们不可以关我!你去宫门帮我找皇后娘娘,不,太子哥哥……”
“太子哥哥每逢初九都会出宫来,你在宫门口等着挂白兔的马车,太子哥哥近日都好喜欢兔子,他有好多件绣着小兔子的新袍……他真的是我哥哥!”
她的话音刚落,那紧闭的门便被人一脚踹开。
门板摇摇欲掉,门外檐下闯入汹涌的夜。
少年被那片夜色卷裹,满目狠厉,一眼望见衣柜顶上的她,大步冲来。
晚风狂啸,天际阴云似欲铺开一场疾雨。
她径直从高处跳下,不顾一切。
戚延展臂接住她,紧紧将她护在怀里。
温夏稚嫩的童音脆弱哽咽:“太子哥哥……”
泪如雨下,她被戚延手掌捂住了眼睛,只听到丫鬟的一声闷哼。
她在戚延的怀里经过庭院,无数铠甲军守出通明的道,火把照亮戚延的脸。
那是愤怒的,疼惜的,也弑狠的少年。
她缩在他怀里,小手无辜抓他衣襟,还是害怕。
他扯下腰间玉带上系的兔子璎珞,那是他最爱的东西,不让人碰。
他却塞进她手心,抱着穿过那汹涌夜色。
偌大的庭院,无数浓妆艳抹的女子与关她的妇人都跪在禁军刀刃之下。
那天晚上,温夏太害怕,谁都不要,只要戚延。
她连睡都是枕着他手臂睡,被他拥着度过一夜。
她听到了宫人的议论声,在白昼散场后的静夜里,在戚延回来时,哭得哇哇不止。
“她们说我去的是青楼,她们说青楼是不干净的女子待的地方。”
温夏抽噎着,就像犯了天大的错事:“那我就是不干净的女子啦?我以后长大会嫁不出去,嬷嬷们说女子的贞洁最重要了……”她边哭边打嗝。
戚延说:“什么屁话,好好活着不比贞洁重要。”
“谁再嚼舌根,孤就处死谁。”
她被他的冷厉吓到,哭得更凶。
“你才五岁。”戚延把热好的牛奶递给她,看她抱着奶罐子咕噜噜喝了好一会儿,终于止了哭后,他嗓音清润沉静,也掷地有声。
“大不了以后孤娶你,让你做孤的太子妃。”
这个文案没有从小时候开始写,但会有这几章倒叙~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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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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