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时时分,太阳移去西边,像咸蛋黄般躺在青黛色的山脉上,散出漫天金光。
南书房。
萧权川俯首案底批红,头也不抬问:“他回宫后都做了些什么?”
孙年海面色有些窘迫,回道:“回陛下,姜常在没醒呢。”
萧权川微微蹙眉:“还在睡?都什么时候了?”
孙年海心里掐指一算:“大概……两个时辰吧?”
毛尖顿了下,笔划写粗半分。
萧权川:“…………”这人是猪吗?
孙年海突然想起来:“姜常在走之前,他让老奴去司衣局拿了一匹绸缎,还借了一筐针线,可能要替陛下缝制衣裳呢。”
萧权川冷笑一声:“未必,越国人最厉害的,便是绞杀术。”
孙年海神色惊恐,肘部的拂尘险些滑落。
所谓绞杀术,即以布条、树藤等一类的柔软之物缠于敌人之身,勒住要害,最终窒息而亡。
当年萧权川带领十万将士踏平越国皇城,有次误入姜妄南设置的绞杀阵,导致三千征人死于此术。
此番出兵,经历大小战争二十余回,唯独这回,损伤最为惨重。
“陛下的意思是,姜常在还未放弃行刺?”
萧权川垂下眼皮,迟疑道:“或许吧,不得不防。”
孙年海猜测:“陛下天威震慑,或许姜常在想通了呢?”
“若是如此,那便不好玩了,朕偏喜欢挑战他骨子里的烈性,如今他全收敛起来,反而让朕有些手足无措。”
“陛下喜欢就好,老奴再让人去看看姜常在。”孙年海言到即止。
久之,孙年海匆匆忙忙进来,小脚快得能刮起一阵旋风,神情紧促,气息不稳:“陛下,陛下,情况不太妙啊。”
萧权川呷了一口茶,从容不迫道:“何事把你吓成这样?他怎么了?”
“姜常在他……他在锯树!”
萧权川噎了一下:“什么?锯树?”
“是的陛下,老奴亲自去看过了,确实没错,锯的还是那棵百年黄梨木。”孙年海道。
萧权川喃喃道:“他要木头作甚?木……难道想用来做机关,算计朕?”
又是绞杀术又是机关的,孙年海差点没背过气去:“万万可不能独身前去!危险至极啊!陛下身系万民,决不能出任何差池。”
萧权川眸子似野狼般亮了亮。
想想就觉得兴奋,哪还有空理会这些听得耳朵掉茧的话?
他放下笔,摩挲着被笔杆压塌的指腹,唇角弯起,神色意犹未尽,宛若久未进食的洪水猛兽:“这味儿对了。”
“陛下,老奴认为还是派些侍卫护驾?”
“不用,朕去定了。”
“……”
孙年海已经不知道该展露何种表情,心想,年纪大了,搞不懂这些年轻小伙都在想些什么,玩什么不好,居然喜欢玩命?
显而易见,姜妄南机关算尽,引君入瓮,萧权川亦然知道,自己极有可能会挨打,却怎么也克制不住那股怦然的兴奋劲儿。
只要想到姜妄南被他狠狠压在身下,那愤慨的神情、发红的眼圈、骂人的狠话,他就恨不得马上飞过去,一品殆尽。
开满罂粟花的温柔乡,无处不是诱惑。
这一次,他该开荤了吧。
天际收起最后一丝金光,拉起夜幕。
熹盈宫。
秋若站在门口,伸长脖子,望穿秋水。
她今日下午吃了孙年海打包送来的饭食,脸色好了点。
片刻,远处走来一高大身影,黑袍金纹,步履雅正,气度恢宏,左耳戴着的羽毛形状的绕耳翎,金绿交织,雍容华贵。
她忙低头跪拜:“参见陛下。”
萧权川道:“平身吧,姜常在呢?”
秋若道:“回陛下,娘娘在赶制一样东西。”
“哦?朕去瞧瞧。”
秋若紧跟其后,迈出的步子要收回一半才行,否则,定会超过萧权川。
不知怎的,她感觉皇上走得好慢。
斗胆抬头看过去,还发现他紧抿薄唇,如鹰隼般的眼睛在瞟来瞟去,不知是在观察还是在防范些什么。
如若角落飞来一个武功高强的杀手,凭他这般警惕度,必然能绝地反杀。
从丹墀走到正门约莫三五十米,秋若仿佛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此刻,萧权川站在紧闭的正门前,长身玉立,眉头微蹙。
一路顺风顺水,没有遇到任何机关,难不成,都在殿内?
萧权川对秋若道:“你先进去,朕随后。”
后者愕然片刻,点头,推门而入:“陛下,请,娘娘在内室里。”
萧权川眸子从屋顶转到地面,没有发现一丝异动,百思不得其解。
到底在搞什么鬼?
居然能躲得过他百密无疏的侦察?
秋若缓缓卷起珠帘:"娘娘,陛下来了。"
只听姜妄南的声音从屏风后传来,娇娇软软:“陛下,臣妾现在很脏,恐辱圣目,还请陛下稍坐,容臣妾洗把脸。”
萧权川越发好奇:“姜常在见了朕,为何不出来迎驾?御前失仪,你可知罪?”
“……臣妾这就来!”
动不动就治罪,有完没完!
萧权川腿长步子大,率先进了内室,姜妄南猝不及防吓得尖叫一声。
一股木头清香扑鼻而来。
就在对方的身侧,放置着一个与他身高齐平的人形木头,唯有粗糙的轮廓,深黄纹路线条似有鎏金转动。
薄薄地裹着丝滑的绸缎,像要为其定制衣服。
孙年海说他锯掉一根黄花梨木,就只是为了做他自己的……木雕???
“……”萧权川额边露出三条黑线。
他好似败了,又好似胜了。
这算什么?
姜妄南见他一直盯着那木制模特,努力揣测圣心,抱紧大腿:“陛下喜欢?”
“不,很讨厌。”
“…………”
萧权川眸色冷了几分:“你要这木雕作甚?”
不知为何,姜妄南觉得他有点生气,莫名其妙。
但碍于对方至高无上的皇帝,给他点面子,语气难免有些随意:“回陛下,这个东西是按照臣妾的尺寸来设计的,自制衣服很方便。”
中午从养心殿回来,出了一身汗,原本想换身衣服,结果打开衣柜才发现,里面也就两套!领子还洗得发白的那种!
按理说,换季之际,后宫都会收到最新布料定制衣裳。
又被那可恶的内务府吞掉了!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自己动手,丰衣足食。
他大学原本就是学服装设计的,还自创的一个账号,主打新中式设计,为了更好地营销,还自学过化妆,各种配饰搭配。
在古代生活,也算是派上了一点小用场啦。(骄傲脸)
秋若道:“陛下,娘娘,该用晚膳了。”
这一回,御膳房依然是老作派,三菜一汤。
清炒白菜、肉沫煎蛋、葱炒鸡肉、木瓜猪骨汤。
白菜一股子馊臭味,肉沫全是肥肉,满碟流油,鸡肉只有骨架子,零散挂着吃剩的肉丝,好在那汤闻起来还算正常,不过已经冷了。
萧权川扫了一眼,似有微愠道:“你每日就吃这些?”
鬼使神差般,姜妄南有些后悔叫他过来看了。
因为,他现在的表情,很、可、怕。
山雨欲来风满楼。
“还好啦,这碗汤就很香呢,兴许他们送错了呀。”他捧起那碗冷汤,假装吹走热气,喝了一小口。
萧权川道:“好喝吗?”
“嗯!还不错呢!”姜妄南又喝了一口,“唔……陛下……”
萧权川抢过汤,命令道:“吐出来。”
姜妄南鼓着腮帮子,眼睛大大的,呆楞了一会儿,不敢违背圣命,乖乖照做。
“汤表面的油都结块了,你想闹肚子吗?”萧权川把碗一扔,啪啦一声,四分五裂。
姜妄南心脏砰砰跳,不敢多言半句。
“来人,去把司膳太监叫来。”
萧权川来时没带下人,只好由秋若去通传。
姜妄南心头稍稍发慌,总觉得接下来要发生些什么不愿意看见的事。
少时,门外有一个陌生而嚣张的声音,骂骂咧咧传来:“哪有圣驾?你唬我呢?陛下怎么可能会亲临这般寒酸之地?我呸,小心我下次给你们啃树皮、吃猪……食……”
最后那个“食”字几乎是尖叫出来的。
那膳食太监慌忙以头抢地,蝴蝶振臂:“奴才拜见陛下。”
萧权川目光如炬,不怒而威:“姜常在在此,为何不拜?”
顷刻间,太监的鬓角被汗水淹没,像陀螺似的转了个角度,朝姜妄南一拜:“拜见娘娘,恭请娘娘万安。”
姜妄南偷偷瞥了眼神色凝重的萧权川,不敢吱声,怕对方连他都一起凶。
“你姓什么?”萧权川问。
太监答道:“奴才姓高。”
“高家人?高贵妃?”
这厮居然与高贵妃有关系?原本以为,高贵妃只是吞掉他的月俸,不曾想,吃食上也是她捣的鬼。
太监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贵妃娘娘是奴才的母亲的妹妹的娘家的小姑子的三儿子。”
姜妄南听得耳朵嗡鸣。
“既是高贵妃的亲戚,那朕得多看好你了,不如,今晚便给你一个任务。” 萧权川早已看惯不惯,一脸镇定。
那太监乍然,面露喜色,估计心想,在皇宫内攀亲戚果然一路风顺,居然还能沐浴皇恩。
“奴才叩谢圣恩。”
萧权川笑了下。
姜妄南心说,您可别笑了,我害怕。
萧权川稍稍放平唇角,浑身立刻变得阴郁森寒:“来人,让他把姜常在桌上的菜都吃干净,不得剩余一点。”
那太监目瞪口呆,惊恐万分,嘴巴比脑子快:“陛下,陛下,这些坏菜脏食,人是吃不得的呀!”
萧权川厉声道:“那朕的姜常在就不是人?吃!”
太监欲哭无泪,以手抓酸臭的白菜,一边塞,一边呕,吃完后,手指顿在了那盘鸡骨头上方,这可怎么吃?
姜妄南心软道:“陛下,要不算了吧,他已经知错了,下次会改的。”
萧权川看了他一眼,只一眼,他浑身汗毛竖起,双腿发软,自动噤声。
好可怕qaq
这便是……天子威仪吗?
那太监感恩地看了看姜妄南,狠狠咬唇,往嘴里塞进一块鸡骨,五官拧在一起用力咬碎,啪啦嗞啦,像含住火花四射的鞭炮。
嚼了很久,牙龈满是鲜血,愣是不敢吞咽。
萧权川亲自倒了杯水:“按理说,高贵妃的亲戚,朕也应以礼待之,喝杯温水,润润。”
那太监颤颤巍巍拿过水杯,含糊不清道:“多谢……陛下。”
仰头饮尽,顺带把一嘴碎骨冲入喉中。
顷刻间,他双颊涨红,拼命捶胸,又用手去揉捏喉头,似乎要下不下,脸色越来越红,红得发黑发紫。
忽而一阵气息呛了上来,生生咳出一口血,上有稀疏块状,似是被锋利的鸡骨刮出来的喉肉。
姜妄南看着都疼死了,欲求情,又被一个眼神凶巴巴逼了回去,索性撇开目光,捂住耳朵,不忍视闻。
萧权川眉头不带动一下的,冷若冰霜道:“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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