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冷宫中的树叶簌簌抖动,季鱼一睁开眼,就正正看见了面前的女人。
看清女人的全貌,她一愣,继而拧眉。
这个女人赫然是冷宫中的那个疯女人。
只是此刻的她面容年轻很多,形容姣好,不似之前的梦境中看到的那般疯。
看着像是还没彻底疯的时候。
季鱼立刻明白自己这是陷入燕洄的梦境了。
这是季鱼在知道她和燕洄能够共梦之后陷入的第一个梦境,她原以为自己这次在白日入睡便不会与燕洄撞上,谁知道燕洄这次突然白日里便开始睡觉。
她下意识左右张望了一下,发现周围没有燕洄的身影,整座大殿之中只有这个女人。
她一口气还没松下来,就听见面前这个女人开口了。
“麻烦姑娘过来送饭了。”女人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对着季鱼低声下气。
季鱼听见她这话,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中拿着个食盒,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自己身上的穿着,她心中猜测自己应当是成了梦境中的某个曾经在燕洄眼中出现过的来送菜的宫女。
她不知道此刻该说些什么,树起了十二分的警惕,只是默默的将手中的食盒递给女人。
女人目光有一丝惊奇闪过,似乎不敢相信对面的宫女就这么轻易的将手中的食盒给了自己,没有羞辱自己。
她很快接过了食盒,对季鱼点头哈腰。
季鱼见食盒被接过,赶紧转身就向后走,想要赶紧离开这个地方,不要再碰到燕洄。
她跨过大殿的门槛,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后几乎是小跑过去,等到终于到达冷宫的门口时,她的手迫不及待就去推开门。
门轻轻一推就开了,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
看清门外的景象的刹那,季鱼被吓得当场退后两步,脑中空白一片。
——门外赫然是一片无望无际的黑。
浓稠的黑色充斥着门外的世界,仿佛一踏进去,季鱼就会被这无边际的黑色给吞噬殆尽。
她强压住自己颤抖的手,用力将宫门重新合上。
季鱼双手抵着门,大腿发着抖,再没有力气,一个趔趄半跪在了原地。
蝉鸣声从郁郁葱葱的树冠传来,直到很久之后,季鱼的耳中才重新听见人声。
“没用的东西!是个皇子又有什么用!连带我出冷宫的本事都没有!”
“你给我去讨好陛下啊!去讨好那些娘娘!你的嘴巴多说几句话会死是吗?!哑巴!”
“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
季鱼听出来是那个女人的声音,至于她在骂谁,结合杨福禄对她说的话,显而易见,是幼年版的燕洄。
燕洄出现了!
季鱼原本已经稍稍平复下来的心绪又重生波澜,她双手仍然轻放在门上,抬头看着赤红色的斑驳宫门。
她缓缓合上眼皮,片刻后,猛地睁开。
躲开,她得躲开……
她得找个地方躲开燕洄。
季鱼身形一晃,借力缓缓撑起身子。
她转过身,扫视一圈,目光定在了一个几人才能环抱勉强抱上的大树上。
季鱼拖着还发软的一双腿,小步挪到树后,靠着粗糙的树皮蹲了下来。
她一只手伸到了自己嘴边,去咬自己的虎口。
季鱼只能在这儿静静待到梦境结束。
可惜天不遂人愿。
殿内的动静停了下来,女人不再怒骂,但季鱼的神经反而紧张起来。
这说明小孩可能要出来了。
一只有温度的手搭在了她的肩上。
噩梦一般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惊得她脑中轰鸣。
“你怎么在这儿呢?”
季鱼瞳孔猛地收缩,虎牙一个用力,将自己的右手虎口咬出一个小洞。
缩小版燕洄的手从她的肩上往下移,捉到了她的手,一大一小两个微凉的手交叠在一起,画面诡异。
“怎么咬出血了?”
燕洄的声音似乎有些苦恼,他双手轻轻掰开了季鱼的那只手,一只手的抚摸上去,很快,那个新鲜出炉的血洞消失无踪。
“消失了。”他轻笑一下,语气里带着欣喜。
季鱼不知道该做什么反应,只能僵在原地任由燕洄动作。
燕洄帮她恢复好伤口之后,便绕到了她的面前,季鱼努力装作自己还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想对他露出一个友善的笑,却在看见燕洄面容的那一刹那,彻底愣住。
燕洄额角还冒着血,透过微弱的月光,可以看见血迹顺着他的脸蜿蜒而下,濡湿了他的长睫,他的整张脸竟无一出完好的地方,到处都是青紫交错的伤痕。
“你……”季鱼愣怔地逡巡着燕洄脸上的每一寸,喉咙像是被堵住,说不出话。
燕洄看着季鱼这般模样,顶着半脸的血笑了出来。
就是这样。
把自己的伤疤展现在季鱼眼前。
他的宸妃这么心软,看见一个小太监被打都会向他求情,在看见自己这般惨状之后又会怎么样呢?
想到此处,燕洄因为过于兴奋整个人开始微微的颤抖,但在月亮这点可怜的微光下,他这点颤抖在季鱼的眼中看得并不真切。
她会因为可怜自己而愿意留下来吗?
燕洄想。
他暂时不想让季鱼知道,自己已经察觉了她知晓共梦的事。
他应该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让她能够更可怜自己。
尽管知道小孩的壳子下是一个成年暴君的灵魂,可猝不及防看见他已这样的面目出现在自己面前,季鱼还是心中一酸。
并非是出于什么可笑的爱情。
而是一个正常人看见被打的血肉模糊的小孩的基本的同情心。
这是燕洄的童年。
“可以摸我一下吗?”燕洄突然道。
季鱼并不想摸,可是看着燕洄用这样一副可怜的样子看着她,拒绝的话仿佛会让她心中会生出罪恶感来。
于是她碰上了燕洄的眼睛,轻轻的。
燕洄的眼睫不受自己控制的颤动,把季鱼的指腹弄得有些发痒。
她飞快地一抹,将他睫毛上的血都抹了去。
两人相顾无言。
在吵闹的蝉鸣中,燕洄率先开口说话。
“他们都打我,你能帮我报仇吗?”
稚嫩的童声说着季鱼听不懂的话,她下意识的感到了危险,身子瑟缩了一下,又怕燕洄发现,强自镇定。
下一刻,四周场景变换,季鱼背靠着的大树忽然消失,若不是燕洄拉了她一下,她恐怕要结结实实的摔坐下去。
这四周像是一个演武场,季鱼借着燕洄的力站起了身,她发现自己正站在了演武场的正中央。
她的前方站满了被十字架绑着的人,季鱼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这一切,嘴唇发抖。
身旁的小孩伸出手牵上她的手,燕洄用及其天真的声音说道:“就是他们,他们总是欺负我。”
他拉着季鱼的手将她往前拽,在季鱼惊骇的目光下,开始为她介绍起来。
“这是我二哥,他从前总想把我当马骑,所以我后来折断了他的手脚,让他当了一回马。”
“这是我四哥,他总喜欢推我下池塘欺负我,所以我让他在大湖中游了九九八十一圈,让他冻死在了冬日的湖中。”
“这是我九弟,他总喜欢做坏事然后污蔑在我的头上,所以我就把他的嘴缝了起来。”
……
燕洄在这儿有种回到自己家的感觉,像个真正的小孩在认真的为季鱼介绍自己收藏已久的藏品。
他的语调都是上扬的,看得出他很是愉悦。
季鱼麻木听着耳边的童音,心底那股焦躁与绝望再次翻涌上来。
直到燕洄终于为他介绍完最后一个人,才意犹未尽地停了下来。
他抬头去看季鱼,委屈道:“他们都欺负过我。”
片刻,他又开心道:“所以我也还回去了。”
季鱼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觉得燕洄彻底变.态了。
燕洄沉默了一下,拽了拽握着季鱼的那只手:“我很可怜。”
“你会可怜我吗?”他歪头道。
季鱼不知道这个疯子想要的答案到底是什么,嘴巴张合半晌,迎着燕洄的目光,勉强笑了下。
“会。”
燕洄笑了。
他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眉梢眼角都带着难以言喻的笑意。
季鱼松了一口气。
心想自己可算是猜对了燕洄想要的答案。
“你能帮我报仇吗?”燕洄又问了她这个问题。
季鱼一愣:“怎么报仇?”
燕洄松开握着季鱼的手,下一刻,他的手中出现了两张不大不小的弓。
他将其中一个弓递到了季鱼手中,然后给了她几根箭。
季鱼不明所以地接过,眉头始终拧成一团,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
燕洄开始给季鱼做示范。
他将箭搭在弓上,用力拉开弓弦,在演武场上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与求饶声中,唰的一声,松开弓弦。
砰!
箭矢破空而去,正中其中一人的眉心。
那人的脑袋瞬间垂下,没了生机,演武场上所有动静戛然而止,随即是更大声的哭喊与求饶声。
季鱼看着那人眉心多出来的血窟窿,手中的弓箭一时之间也差点拿不稳。
疯子!!!
她无声尖叫。
季鱼的内心的恐惧一时跟着场上的哭嚎同频共振。
“帮我报仇,可以吗?”燕洄第一次用童音夹着嗓子讲话,他指了下绑在最中央的那个男人,“他是我的父皇,所有不幸的源头,都是他。”
他扯了一下季鱼的衣袖:“所以可以帮我报仇吗?”
这么善良的宸妃。
愿意帮助弱小的宸妃,肯定会愿意帮她报仇的吧。
想到这里,燕洄的喉咙甚至兴奋得有些干,他不住的上下吞咽口水,企图缓解自己喉间的干渴。
“抬起手。”
燕洄的话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季鱼被逼无奈哆嗦着手举起弓箭拉开弓弦。
燕洄看着她拉弓的幅度,拧起眉,很快又松开。
没关系,自己会帮她。
季鱼原本以为自己这一箭射不到那人面前。
可谁知,在她送开弓弦的那一刻,那根箭却带着破空的力道直冲先皇脑袋而去。
在他的额间留下了同样的一个血窟窿!
燕洄开心抚掌:“你对我真好,你帮我报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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