寝殿内,宫人跪了一地,鸦雀无声,萧衍之沉着脸,视线始终落在床榻上。
帷幔薄纱内,桑晚高热不止,眉头紧锁,精致的面庞此刻血色全无。
压抑的气氛一直持续到金鳞卫押来背着诊匣的南国太医。
而立之年,鬓角竟生了几缕白发。
钟旭躬身跪地:“见过陛下。”
萧衍之仍透过薄纱看着桑晚憔悴的面孔,安顺跪在萧衍之身侧,将方才宫门外突发的事逐一讲给钟旭。
末了,补充道:“箭矢目的性极强,刻意掀开白布,周皇后可怖的脸和另外两位皇子,怕是让姑娘瞧见了。”
钟旭诚惶诚恐,南国改建南都,他自然也变成南都府郡的医官。
“请容臣先为姑娘把脉。”
萧衍之将桑晚的细腕缓慢拿出,钟旭膝行两步上前,附上巾帕,这才落指诊脉。
宫变那日,也是钟旭给桑晚看诊,已经见过一面。
谨记着,她已不是南国三公主,跟着晋国侍从,唤一声姑娘。
殿内安静到落针可闻,萧衍之神色难辨。
半晌后,钟旭收回巾帕:“回陛下,姑娘此刻应还陷于梦魇之中,脉象极其紊乱。”
萧衍之侧头,幽深的眼睛看向钟旭。
钟旭叩首,忙道:“梦魇时,情绪真实且波动极大,若要尽快唤醒姑娘,怕得在后溪穴施针,以疼痛使其清醒。”
“还有其他法子吗?”萧衍之问。
钟旭缓慢摇头:“若等姑娘自行清醒,恐耗心智。”
宫人将桑晚送至床榻时,帝王震怒,下旨杖脊负责扇盖白布的侍卫。
杖脊之刑,受刑过后与残废无异。
萧衍之淡淡扫了眼殿内,“闲杂人等,都滚出去。”
片刻功夫,殿内只余元德清,安顺及锦书三人,还跪着未动。
萧衍之习武,通识穴位。
伸出右掌,命令钟旭:“落针。”
元德清这才明白帝王之意,叩首劝道:“陛下万不可损伤龙体,奴才愿代为试针。”
钟旭也不敢在皇帝身上施针,忙跟着磕头:“微臣不敢!”
萧衍之蹙眉,声音满是威压:“违抗圣意,按大晋律法,该如何处置?”
元德清还是叩首的姿势:“回陛下,按律当斩。”
萧衍之:“钟太医……”
帝王刻意放慢了语调,却让人不寒而栗。
钟旭硬着头皮:“臣遵旨!”
他跪着从诊匣内取出针匣,银针顺着帝王右掌第五指指关节后侧,缓缓深入。
额角满是冷汗,强稳住手腕施针,不敢抖动。
余下三人虽都跪着,都紧张看向帝王面孔。
想不到帝王宠爱之心,竟到此地步。
萧衍之闭了闭眼,缓慢吐出一口浊气,示意钟旭取走银针。
“朕允你落针,但只这一次机会,她醒,朕保你官途坦荡,若不醒,就去宫门外给周皇后陪葬。”
钟旭后退两步磕头,不知该如何应答,“臣、臣……”
伴君如伴虎,他如今才是真的切身体会到了。
钟旭并非给皇帝诊脉的太医,只是末流之辈。
但萧衍之不像南国先帝那般愚昧,仔细查过太医的生平履历,这才选中钟旭。
萧衍之:“朕惜才,不想让明珠蒙灰,你亦无退路可言。”
安顺起身掀开帷幔,桑晚苍白的面容看的帝王心头一紧。
元德清给钟旭递去针匣,宽慰道:“钟大人,做了方有一线生机。”
从医多年,钟旭从不屑能爬多高,故而空有一身真本领,却无用武之地。
日日去太医院点卯,却被后来者居上欺压。
皇后意图蒙蔽圣心,将他唯一的女儿进献给帝王,他也在太医院得到擢升。
——升去给后宫不受宠的妃嫔请平安脉。
钟选侍,进宫三年,未承君恩。
他去请脉,却要跪诊自己的女儿,父女俩每每见面终以泪洗面。
宫变国破,女儿身为宫妃,下场自然不会有多好,钟旭日日揪心。
他朝萧衍之磕头,“臣愿一试,但姑娘若未醒,臣的尸首就算扔去乱葬岗喂狗,也不愿陪葬皇后,求陛下允准。”
“准。”
钟旭看了眼桑晚,他是知道三公主的,亦是个可怜人。
萧衍之握住桑晚无力的手,银针缓缓刺入。
桑晚梦中吃痛,想要抽回手掌,却被萧衍之稳稳握住,无法乱动。
哭声渐响,床榻上瘦弱娇小的人双眼紧闭,却是不住地摇头,想要摆脱这太过真实的痛感。
钟旭稳着针,又入了毫厘,终于听到一声嘤咛。
桑晚醒了,眼泪似断线的珠子般,颗颗滚落,顺着鬓角浸入枕中。
声音很轻,带着浓重的哭意,“……痛。”
桑晚最是怕疼,钟旭眼疾手快地取走银针,退开距离跪侯着。
狠狠松了口气,不过片刻功夫,内衫也被冷汗浸透。
梦里的皇后浑身是血,用断了三指的手不断碰她,鲜血沾了自己满身,像是索命,却一言不发,只呜呜着,很是凄厉。
狰狞的面容十分扭曲,无限在桑晚面前放大,还有两位皇子在一旁,乱哄哄的,桑晚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
侧头看去,只有两个孤零零的头飘在身后。
萧衍之握住桑晚的手,嘴唇在方才落针的指节处轻轻研磨。
直到桑晚默默将手抽回锦被下。
梦很真,方才的痛感却更加强烈,将她拽入现实。
帝王抬头,和桑晚对视,惊惧的双眼满是躲闪。
他坐直,轻抚桑晚秀发,用帕子擦去她脸颊上的湿润。
“吓到阿晚了。”
桑晚喃喃的还是昏厥前那句:“好多血……”
元德清有眼色的带几人退下。
萧衍之扶起桑晚,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女孩额头滚烫,呼出的气息灼人。
“都结束了,宫门外已经洗刷干净,没有血。”
桑晚目光呆滞,浑身僵硬。
良久,萧衍之妥协,放桑晚独自靠坐起来,“阿晚是觉得,朕太过残忍了?”
那日他下旨时,已经让安顺将桑晚带离。
今日他们一行人出宫后,龙影卫才发现宫门外盘悬着一队人马,但他们接到的命令是保护桑晚安危。
谁也没料到,周氏的目的不仅是射杀皇后,让她免受后面的断指之痛。
更是守着桑晚回宫的时机,箭雨四射。
白布并未固定,只扇盖在上面,许是想揭露晋国皇帝的残暴,箭矢将白布直直掀开钉在地上、门柱上。
桑晚垂眸,盯着锦被上秀花的纹路,似在思考该怎么回答萧衍之。
看她神情恍惚,帝王想探她额头的温度。
受惊的桑晚下意识闪躲,萧衍之伸出的手顿在半空,默默收回。
桑晚自知做错,赶忙摇头:“成王败寇,阿晚省得,陛下所做之事再正常不过。”
萧衍之看着她明显不安的眼睛,认真道:“阿晚,不管你信不信,朕永远不会伤害你。”
*
直到日暮渐落,萧衍之才从寝殿出来,锦书进去照看。
柯沭是龙影卫首领,已经侯在一旁。
见钟旭还在,萧衍之先看向他:“钟太医,朕一言九鼎。”
钟旭跪地:“陛下,臣不求官途坦荡,亦不求荣华富贵,斗胆向陛下求一个人。”
萧衍之转身坐在御案后:“说。”
“微臣之女乃南国后宫小小选侍,时逢周皇后进献美人,遭同门所陷,小女被抬入宫中,至今未承恩宠,求陛下准小女归家,免南国后妃之灾。”
他伏地叩首,声线微颤。
元德清躬身,呈递上龙影卫下午查探的情报。
萧衍之大致扫了几行,钟旭为人节俭,只有一位发妻,儿子早夭,因不愿扶持周氏一族做违背良心之事,在太医院饱受打压,唯一的女儿也被抬入宫中磋磨。
家中老祖代代从医,见多识广,到他这一代,才入了太医院。
钟家女进宫,想必在邻里间也是风风光光,南国国破,宫妃全部押回晋国,他的女儿却安全归家,日后议亲,想也会遭人诟病。
萧衍之侧眸,“钟太医接下来,就该计划着辞官回乡了?”
钟旭:“不敢欺瞒陛下,待局势稳定后,臣确有此意。”
“朕许你入晋国太医院,赐京城小院。一路北上,路途衔长,钟太医是想伴驾随行,还是辞官回乡,这一次,允你自己选。”
御驾亲征,萧衍之只带了军医。
北上返途,桑晚身子孱弱,有钟旭在,他会放心很多。
钟旭深知回乡也躲不过人言可畏,生计也是问题。
若去了晋国,就是新的开始,女儿曾入南国后宫之事,或能了无痕迹。
即便伴君如伴虎,他也不会错此良机。
只是没想到帝王会给他这天大的恩赐。
钟旭磕头叩首:“臣愿举家北上迁移,伴驾左右,谢陛下隆恩!”
钟旭退下,不知柯沭上禀了什么,銮驾离开,晚膳时也没回来。
锦书侍候桑晚用膳后,在偏殿庭院走了片刻。
“秋意渐浓,气候竟还这般温润,枝叶仍旧繁盛,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锦书搀着桑晚,变着法的聊天,试图让她忘却白日里那骇人场景。
夜色朦胧,桑晚抬头看向树枝。
暗影浮动,不断想起宫门外悬挂的那两颗头颅。
平白出了一身冷汗。
退热后的身子本就虚浮。
她一声不吭,转回寝殿,不再想出去。
闭上眼,眼前总会浮现一幕幕骇人的画面,太过深刻,映在脑中。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寝殿内进来两个脸生的小太监。
向桑晚见了礼,便将殿外屏风后的矮榻抬了进来,放在桑晚的床榻旁,并排挨着。
“这是……”
萧衍之紧随其后,已经换了寝衣:“怕阿晚夜里惊厥,朕陪你安寝。”
萧衍之:又和未来老婆的距离近了亿点点![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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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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