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阿琰

日子在地狱这种地方,仿佛凝固,又仿佛飞逝。

江迢果然如他所说,开始了他的“见证”。他每日都会出现在幽冥殿,沉默地立于一旁,观看你审判一个个从人间而来的魂魄。他那双秋水般的眸子,时而不忍,时而蹙眉,但大多数时候,只是沉静地看着,像一轮冷月,试图照亮这污浊之地的每一个角落。

你并不阻拦,甚至偶尔会“好心”地为他解释几句某个魂魄生前的罪孽。你享受着这种看似和平,实则暗流涌动的氛围。你看得出,他在努力理解,在用他天界的那套标准,衡量着这里的每一份痛苦。

你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该给他找点真正的“难题”了。

这天,鬼差押上来一个魂魄。这魂灵看起来四十上下,面容憔悴,眼神复杂,既有悔恨,又有一丝难以言说的麻木。

判官呈上《生平录》,你漫不经心地扫了一眼,嘴角几不可察地勾了一下。找到了。

“李大山,生前为杏林郎中。”你缓缓开口,声音在空旷的大殿回荡,也清晰地传到静立一旁的江迢耳中,“疫病盛行时,散尽家财,奔走救治,活人无数,积大功德。”

你注意到,江迢的目光柔和了些许,那是对善行的天然赞许。

你话锋一转,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今天天气如何:“然,为钻研抗疫药方,连续三年未曾归家,发妻积劳成疾病故,幼子无人照看,跌落井中夭折。他得知消息后,并未返乡,言道‘救更多人方能慰藉妻儿’,直至自身亦染病身亡。”

大殿内一片死寂。那名为李大山的魂魄剧烈颤抖起来,伏在地上,发出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

你侧过头,看向江迢,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纯真的疑惑,眉眼弯弯地问他:“月神大人,您看……此魂,该如何处置?”

你把问题轻飘飘地抛了过去,仿佛只是征询同僚的意见。

江迢怔住了。

他清澈的眸子里,第一次出现了如此明显的挣扎。善行是真实的,巨大的功德金光几乎刺眼。但悲剧也是真实的,那对母子的怨气虽微弱,却如同蛛丝般缠绕在这魂灵身上。功过相抵?如何相抵?用什么尺子去衡量救下的无数生命与逝去的两条至亲性命?

他蹙眉沉思,完美的面容上笼罩着一层困惑的阴云。公正与慈悲在此刻产生了剧烈的冲突。按天律,大功德者当有善报,甚至可直接位列仙班。但……那妻儿的悲剧,难道就因这功德而一笔勾销了吗?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复杂的案例。

你看着他陷入沉思的侧脸,那专注而纠结的神情,比你见过的任何刑罚都更有趣。你耐心地等了一会儿,享受着他内心的天人交战。

终于,你似乎等得不耐烦了,轻轻“啧”了一声,抬手将判官手中的令牌随意地撂在案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哎呀呀,这有何难?”你语气轻快,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在嘲笑他的优柔寡断,“此等抛妻弃子之徒,纵有千般理由,连至亲皆可舍弃,心性凉薄,与禽兽何异?神君还用纠结?”

你站起身,袖袍一挥,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来啊!先将此魂打入油锅,炸上一十八遍,洗净他那点自以为是的‘功德’!再剥去所有福报,打入畜生道,历百世轮回之苦,尝尽被弃、分离之痛!”

指令一下,鬼差立刻上前,拖起那惨叫哀嚎的李大山魂魄,便要往殿外的油锅地狱而去。

“且慢!”

江迢猛地抬头,出声阻止。他脸上带着薄怒,因你的武断和残忍,也因自己方才的迟疑。

“拓拔琰!判决岂可如此儿戏!”他上前一步,月华涌动,试图阻挡鬼差,“他救人无数,功德昭彰,岂能因一过而全盘否定?天道酬善,亦容人有过!”

你看着他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他眼中那不容玷污的“正义”,心中的愉悦达到了一个小**。

对,就是这样。争论吧,反驳吧。用你那套完美的理论,来对抗我这地狱里**裸的现实。

你慢慢坐回王座,单手支颐,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哦?”你拖长了语调,眼神玩味,“那依月神大人高见,该如何?莫非让他带着对这妻儿的亏欠,直接升天去做个逍遥神仙?那他妻儿的痛苦,又由谁来补偿?”

你逼近核心,语气带着锥心刺骨的寒意:

“月神大人,你的慈悲,是对众生,还是只对你认为‘值得’的众生?”

江迢被你问得一窒。他张了张嘴,却发现那套天界的标准答案,在此刻显得如此苍白无力。补偿?如何补偿?那对母子早已魂归天地,或许已入新的轮回。

他看着你,你坐在那骸骨王座之上,姿态慵懒,眼神却锐利如刀,仿佛早已看穿他所有理念的脆弱。你并非不懂善恶,你只是……用了一种更极端、更残酷的方式,在执行你心目中的“公平”。

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你们之间的分歧,远不止于手段,而是源于对世界本质认知的鸿沟。

鬼差站在原地,看看你,又看看江迢,不知该听谁的。

大殿内,只剩下李大山魂魄绝望的哭泣,和你们之间无声的对峙。

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江迢那句“且慢”还在回荡,他脸上因愤怒和急切而泛起的薄红尚未褪去,但他确实被你问住了。你的问题像一根冰冷的针,刺破了他一直以来坚信的“天道”那层光滑的外壳。

补偿?谁来补偿?他的慈悲,是对众生,还是只对“值得”的众生?

他无法立刻回答。天界的律法典籍浩如烟海,却没有一条能妥善安置眼前这个充满了矛盾与痛苦的灵魂。

你将他所有的挣扎和沉默尽收眼底,心中那股掌控一切的愉悦感几乎要满溢出来。看啊,这就是高高在上的月神,这就是被无数资源堆砌起来的神二代,在面对真正复杂的人性悲剧时,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你脸上的讥讽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似宽容,实则更深邃的玩味。你没有继续逼迫,反而轻轻笑了一声,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罢了。”你挥了挥手,示意僵在原地的鬼差退下,姿态慵懒地靠回王座,仿佛刚才那个下令油炸魂魄的暴君只是幻觉。

“既然月神大人觉得本王的判决不妥,”你目光落在江迢身上,带着一种近乎纵容的语气,“那这个魂魄,就交由月神大人处置吧。也让本王见识一下,天界的‘公正’与‘慈悲’,究竟是何等模样。”

你把这个烫手山芋,轻飘飘地,彻底扔到了他的怀里。

江迢愣住了。他没想到你会突然让步,而且是以这种……仿佛将最终裁决权交给他的方式。这比他预想中的直接冲突更让他感到压力。你的“信任”像一张无形的网,将他牢牢罩住。

他低头,看向脚下那个仍在瑟瑟发抖、意识模糊的李大山魂魄。那魂魄身上交织的功德金光与怨气黑线,此刻显得无比刺眼。

他沉默了很久。幽冥殿只有忘川河水隐约的呜咽声。

最终,他抬起了手,月华在他指尖凝聚,柔和而纯粹。那光芒笼罩住李大山的魂魄,似乎在仔细感知着每一丝功过与情绪。

你饶有兴致地看着。你会怎么做呢,月神大人?是遵循天律,送他去轮回享福?还是顾及那对母子的怨念,给予些许惩罚?

片刻之后,月华散去。江迢的脸色似乎更白了一些,眼神复杂。

他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李大山,救人有功,此为大善。然,疏忽家室,致妻儿惨死,此为大过。功过难以简单相抵。”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判其……功德暂封,不入轮回。将其魂灵置于‘思过境’,令其日日夜夜,亲身体验其发妻病重无人照看之绝望,其幼子坠井呼救无门之恐惧。何时能真正明悟己过,发自内心忏悔,何时再论其功德,安排往生。”

“思过境”,那是天界用于惩戒犯错小仙的地方,重在反省,而非□□折磨。

这个判决,既没有完全否定其功德,也没有忽视其过错,试图在惩罚中给予一线悔悟的生机。这很“江迢”,充满了理想化的色彩。

你听完,没有说话,只是指尖轻轻敲击着扶手。

很有趣的选择。避免了□□上的极端痛苦,却选择了精神上的凌迟。让一个自以为“伟大”的人,去反复体验因自己的“伟大”而造成的、最不堪的后果……这其中的残忍,或许比油锅更甚。

你不知道他是否意识到了这一点。

“很好。”你终于开口,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就依月神大人。”

你示意鬼差按照江迢的判决去执行。鬼差领命,带着神情恍惚、似乎连哭泣都忘了的李大山魂魄退下了。

大殿内再次只剩下你们两人。

你看向江迢,他站在那里,月白色的身影依旧挺拔,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驱不散的阴霾。他并没有因为做出了判决而感到轻松,反而像是背负了更重的东西。

他知道,他的这个判决,未必就比你那个“油炸”更高明。他只是选择了一种符合他信念的方式,而这种方式带来的结果,同样是痛苦。

你站起身,慢慢踱到他身边。

“月神大人果然……慈悲为怀。”你轻声说,声音近得几乎在他耳边,“只是不知,让他永生永世困在妻儿的悲剧里重复体验,这滋味,比之油锅炸上一十八遍,孰轻孰重?”

你说完,不再看他瞬间僵硬的表情,径直从他身边走过,黑色的衣袂拂过冰冷的地面。

“希望您今晚,能做个好梦。”

你的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消散在幽冥殿的阴风里。

留下江迢一人,站在原地,望着殿外永恒昏黄的天空,第一次对“公正”二字,产生了彻骨的寒意。他解决了眼前的难题,却仿佛打开了一个更深的、关于罪与罚、善与恶的深渊。

而你对他的“兴趣”,也因此攀升到了新的高度。这块白纸,终于……染上了一点属于冥界的灰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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