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王之言令齐风禾错愕,她欲言声,却不知说何,心中闪过万千思绪,却浑浑噩噩抓不住,只茫然望着他。
过去良久,她目光移去,望着简上文字,呆愣愣点头,似是失语,只轻应一声“嗯”。
她低首望着竹简,将其摊开,一字一字阅读简上文字,文字从她眼中划过,却记不住分毫。
齐风禾好似听了温王之言,件件清点她的“嫁妆”,温王随她身侧,为她递来竹简。
血玉珊瑚,一件。
东海珍珠,十斛。
丝绸百匹……
嘀嗒。
嘀嗒嘀嗒。
豆大泪珠滴于简上,似止不住般,一时涌上眼眶,模糊了她眼中的世界。
玉器,一箱。
黄金,万两……
“吾妻。”
清点中,清冽之声以妻之名唤她,随后锦布跟来,拭去她面上泪水。齐风禾垂首,唯恐抬眼见声之主人,泪珠空落于地,留下深色印痕。
“你我拜过天地,同牢合卺,结为夫妻,合乎礼也。卿为吾妻,无人可改,莫听他人闲言。”
声音主人轻道,他言毕,稍停顿,又道:“卿为吾妻,非战俘也,非贡品也。”
库房房门半开,房外明光只入半扇,温王立于阴影处,难见全貌,齐风禾只觉明光灼热,偏移半步,躲入阴凉处。
“嗯。”
“姎为君妻。”
她似呜咽般轻应,又言一句,又停,仍低头,眼中泪水未尽,努力透过模糊泪帘,对着账中数目。
一卷,一卷,又一卷。
“未有错。”
她道。
她将账本置于原位,以手背抹眼,恰见屋外霞云满天,似神明画笔,铺洒五色笔墨。
“美矣。”
她痴望霞云片刻,顺心而言。温王望她侧颜,亦同望去,又片刻,携她至屋外,沿阶而坐。
他取下鬼面,与齐风禾同望云霞。
齐风禾眼望云霞,眼中仍有微雾,她似觉温王有所动作,侧目望去,竟见他取下鬼面,蓦然呆住。
霞云七色,将明光也染上色彩,橘红碎金落于他面庞,白玉之面拢上一抹轻纱,只眼眸深似寒潭,轻瞥一眼便能令人自魂灵处颤栗。
可漆黑眼眸望天上云霞,身侧之人未能见眸中冷色,只见玉面。
身侧之人面上神色空白,氤氲双眸失去眸光,过片刻,又僵硬转头,将失色双眸望向云霞,眸中空白无欲,只倒映云霞本色。
又片刻,耳尖泛红,面上灼热,竟也有几分云霞颜色。
“甚美。”
她道。
“嗯。”
温王轻应她,音色未变,照常如旧,可齐风禾听后面颊更红,浑身燥热欲跳起,连晚风也无可吹去。
她坐于阶上,双手附于膝,十指抓衣,新裳未穿多时,便已被她抓出道道皱痕。
虽是如此,她依旧静坐于阶上,未曾离开。双眼齐望天,见明光一点点暗灭,直至残阳落于西,霞云散去,白月初上,明星点缀,身侧之人方言道:“天色已晚,妻可与吾就膳?”
突闻此声,齐风禾尚未识意,眼神茫然,稍去片刻,才兀地点头。于星光中见他面容,又移目,细若蚊蝇般轻应“嗯”。
她与温王同起身,缓步回寝宫,仆从早已将膳食摆好。他二人膳毕,隔屏风沐浴。
此时代娱乐甚少,平民多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贵族虽有权势,可也不似现代人熬夜成性。
且温王未沉溺享乐,只喜征战,不喜美色,未有夜摆歌舞之事。
现是戌时,天已夜色。齐风禾未婚前皆困于房中,无事可做,多是早睡,或于窗前观星。
现她嫁予温王,尚不知他习性如何。
“妻可困倦?”
当她想时,温王先行询问她。
齐风禾前世通宵成性,常彻夜不眠,后来此,虽常早睡,却是无事可做,唯有睡觉可解无趣,要问困否,那当是不困。
“姎未困。”
她摇首应道。
“既是如此,那便请卿与吾同去书斋。”
温王言毕,牵她手,秉一烛火引她离房。齐风禾微错愕,顺他力起身,与之同于暗夜中前行。
宫中未掌灯,下人皆屏退,夜中唯有一烛火,照前方路。
齐风禾视夜空景,浮云遮月,不见清虚,唯见星汉。她低首,见一手将她握住,牵她向前。
那手仍缠红丝,一日未拆,不知底下伤势如何。
“君感如何,可起疮疡?”
她轻触底下伤口,温王骤顿,手似僵,稍过片刻,又似无恙,仍牵她向前,言道:“并无,现已结痂,卿医甚好。”
言间,已至书斋,温王掌灯,牵她至案前并坐。
案前有几卷书,皆置于一角,温王取过一卷,于他二人间铺开。
烛火光明,照简上字,齐风禾视之,大惊。
“这……”
“此为与刺杀有关者之名单。”
卷长,横于案上,墨色浓黑,将参与此事之人一一列于卷上,姜王之名,赫然落于卷首。
“那刺客乃卞国人,于五载前亡国,他更名换姓,逃至虞国,入虞相账中,为他食客。”
“此与姜王何关?”
“吾一载前曾与姜国一战,姜国不敌,败于吾,割让五郡,怀恨之。他国中有人献策,可策反虞相食客,令其刺杀卿,使吾与虞国生嫌,若吾起兵,攻之虞国,他便暗袭吾国,夺回五郡。”
齐风禾听之,愕然:“方五郡?”
她言毕,方觉此言不妥,欲改过,却听温王言道: “妻嫌少?”
他又道:“秋收后,吾出兵讨伐姜王,便令他割让十五郡。”
温王声冷冽,偶听之便觉杀气腾腾,现他言攻伐他国,不似言笑,齐风禾才惊忆起他人评价——
温王好战,独断残暴。
初见他时,他以礼待她,对她照顾,她便觉他体贴,残暴之言觉是流言,现听他之言,方知流言属真。
细想来,若非如此,她如今也不坐于此。
“吾妻?可是仍嫌少?”
“非是……姜国尚有几郡?”
齐风禾不愿因自己戏言予姜国招致更多灾难,方否认,又突欲知姜国尚存几郡。
“十五郡。”温王道。
“十……十五!”齐风禾眼睁圆,磕磕绊绊道:“那、岂不是灭国。”
温王瞥她一眼,薄凉道:“岂不善哉?他欲杀卿,亡国,卿应乐也。”
私下无人,温王未戴鬼面,他难辨雌雄之颜于烛光下,略显阴冷,比之鬼面更显恐怖。
“可亡国后,姜国百姓……”
“十五郡并入温国,那十五郡人便是温国之人,何来姜国百姓。”
齐风禾神色顿静,不言,过许久,低头。
见她不语,温王叹之:“妻善矣,常思百姓,圣人也。”
稍顿,又言:“可吾不攻姜国,姜王之心不止,姜国百姓亦无可逃离战乱。乱世之中,非卿止战,便可安稳,卿不欲战,则群狼视卿孱弱,皆欲吞之,唯有武力强盛,方可保百姓安稳。”
他双眸望她,半脸于烛光中照明,半脸隐于暗影中。
“妻视昨日之事,卿无罪孽,亦不欲伤人,可姜王仍令人杀卿,何也?唯卿弱小,杀之有利,可杀之。若吾不起兵,则吾与卿同,列国视吾,犹姜王视卿,弱小,杀之有利,可杀之。届时列国铁蹄将踏遍温国,温国百姓亦将陷入流离中。”
言毕,皆未语,书斋静默,唯窗外虫鸣,或风吹树叶,有沙沙声。
过良久,齐风禾迟缓点头。
“有理……”
她前世生于太平中,远离战乱,衣食无忧,遇人皆善,后至此世,为齐王所困,可仍衣食无忧,不通国事,未深思治国之事。
她前世学史,知和平于血肉牺牲中铸造,可终是纸上学来,未见残酷。
和平,必将以鲜血换来。
房中静默,烛火跳动,齐风禾低首,眸光于烛光中明灭。良久,温王率先言。
他指竹简,画过数几十人名:“妻观此卷,从此到此,皆为我温国人。”他视她眸,问道,“妻觉吾当如何处置之?”
名册长,齐风禾先为温国所占人数所惊,又听温王询问,思片刻,迟疑道:“……入牢狱?”
温王面色不改:“妻再思之。”
犯法,坐牢。此为齐风禾前世之理念,可温王似不应此礼。她思此为乱世,她曾听言,“乱世用重法”,便试言:“……杀之?”
温王听之,浅笑:“夷三族。”
齐风禾猛抬头,眸中错愕。
“为何?”
温王与她直视,面色冰冷,目含杀意,一字一言:“勾连敌国,谋杀王后,破坏大婚——”
“此为叛国。”
“以温国律法,叛国之罪,当夷三族。”
温王言落,齐风禾许久未言,眸中撼色甚巨。
夷三族,即父族,母族,妻族,皆斩之。此为极刑,齐风禾只于史书中见过。
她前世刑法不及亲属,一人犯法,一人承之。且法皆轻,多入牢狱,限自由。或剥夺权利,无伤形体。极重者,处以死刑,也仅一瞬,并无折磨。
现蓦然听此极刑,予她震撼,不知几何。
过良久,似缓过,轻问道:“将死几人?”
“十余家,数千人。”
她面僵,言涩:“必死?”
“无可饶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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