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青迢说随便,沈归便定下了长生君庙。
沈归说,他的名字是长生君予他的。
这还是青迢第一次听他说起,好奇问道:“为何要取这个名字?”
沈归摘下一片叶子,夹在指间,青迢目光逐着他的动作,听他说:“这其实是一个祝愿。”
青迢歪了下头,慢慢笑了。
沈归鲜少这样避开他的问题。
但他不再多问。
沈归有秘密,他也有。
既然沈归不打算揭开他的秘密,他也不能去戳破他的秘密。
叶子在唇间吐息下鼓奏出悠扬婉转一曲,飘在夜里,衬得四下分外安谧,月光也跟着清冷起来。
青迢正听得犯困,沈归突然又叫了他一声:“青迢。”
“嗯?”青迢撑首看他。
沈归抬手摸了摸他的头发,眼中很亮,似蕴着千言万语,可出口却只有寥寥一句:“没什么,睡吧。”
青迢依言趴在他腿上睡下。
夏夜气闷,穿过林叶的风却格外凉爽,他们坐在一根粗壮树枝上,视野开阔,遥处看得见灿星灯火,水摇霜色。草虫声烦,悄悄随着月色一起入梦。
梦里风摇草盛,深秋催出满山春,山精怪鬾围着他嬉戏,拥着他飞啊跑啊,他实在玩累了,躲在一个荷塘旁嬉水,碧叶红花出绿水,有人踏水拨开眼前荷叶,衣皎胜清莲,墨发垂于水面,容貌清雅不似凡俗。
先是一愣,想了想,青迢认出他是沈归。
但眼前的沈归又好像不大一样。
明明梦外刚哄着他睡觉,梦里却如久别重逢般。
一股难言的郁闷从心底汩汩流出来,教他说不出来的难受。
青迢不想见他,一点也不想。
却挪不开眼,拔不动步。
他凝望着那微微哀伤而温绻的神情,深受触动,一句“是为何事犯愁”自然而然涌至嘴边,他哑了声。
人在梦外,梦里的人不会回答他半句。
正如他可以在梦中为他怜悯落泪,在梦外却只能略微烦躁的皱起眉头,再被人轻轻拂开。
2
时间踮着脚步,终还是到了结契这天。
天公作美,万里晴云。
沈归没有反悔说是玩笑,青迢没有逃或拖延。
立约,卜吉,祷神。
携带长生君亲赐祝福的光印落在两人手心,矫如游鱼般钻入皮肤之下,长出金色的繁复图印。
那一瞬间的感觉难以言喻,青迢能明显的感知到,灵魂之中,一种似有若无的连接轻轻落在了他和沈归之间。
不仅是感知,好像更多的,比如生死,比如未来,比如,过去。
但也仅是如此。
甚至只要他想,此物可以在他一个念头下彻底断开。
但青迢没有这样做。
他心如止水,面含微笑看着这一切,甚至忽略了沈归眼中那不合时宜的微妙情绪,想象此刻天地呈祥,好像他们真是一对真心合籍,心心相印,天地也为之庆贺的爱侣。
他忍不住想,若是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也是不错。
3
但谎言会有揭穿那一天,故事终有谢幕。
结下契约的那一刻,青迢心知,这一次的追寻便该迎来真正的结局。
翻过掌心,负在身后,青迢轻声问沈归:“你还有什么愿望吗?”
沈归目光平静,侧身看他,还是那样温和:“什么都可以?”
青迢毫不犹豫点头。
沈归轻松笑道:“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
青迢一愣。
沈归看着他说:“一切该结束了。”
他想起来了。
青痕剑出,自沈归身体穿过。
没有血花,没有惊讶。
青迢知道,他已经全部想起来了。
这一刻,他们才真实的,久别重逢。
一直到青痕剑回到青迢手中,沈归稍俯身抱住他的时候,青迢的神情都很平静。
沈归附在他耳边,明明痛的难受却还要费力的笑,颤着声线说:“小龙,不必为我难过,我早说过,你不必再来寻我,这一切已经与你无关了。”
青迢偏过头,躲着那浓厚的血腥味,无情道:“我并未难过。”
沈归叹息:“你又在骗你自己了。”
他隐忍着情绪,双肩微微颤抖着,用尽量平静的语气说:“沈归,我救不了你。”
沈归气息一滞,懂了平静话语下的深重情意。
“你求我杀你,可我杀你那么多次,当真杀了你?你说在死亡中能找到你要的解脱,可你当真解脱?你想要的,你所渴求的,当真是要凭此来获得?”
三个当真毫不留情面砸下,青迢面上浮现愠怒。
“沈归,当初是你求我救你,后来也是你让我不要再管你……”他的声音渐低微下去,闻者都能听出冷淡声线下压抑的浓厚怨念,“你想要就要,不要就不要,你将我从深渊中吵醒数次,却在某一日打声招呼就轻飘飘走过……”
咬着牙,他再也说不下去了,他的恨,他的执,他的哀,还是不忍在此刻作为伤人利器,通通化成一句。
“你究竟是想要一个什么答案呢?”
青迢这样问他。
沈归痛苦地闭上眼。
“没必要。”沈归说,“我早就不想要这答案了。”
青迢神情淡到极致,是一种冷酷与悲悯兼容的漠然。
他淡淡道:“你又在骗我。”
沈归笑了,他说:“你已经给了我理由。”
青迢眼帘微颤。
耳畔的风还在,会拥抱他的人已经离开。
他什么也没留住。
4
初次见沈归的情景,青迢不是记得很分明。
但那种感觉却记了许多年。
陌生的青年,突然闯入深渊,持剑说要来杀他。
无缘无故,无因无果,莫名其妙。
他不大记得自己是否说了什么,好似是觉得有趣,飞近了一看,尽管收敛了,轻轻一口吐息,就将人掀翻在地,就……死了???
从未有过的疑惑在那时生出。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来杀他?
如此弱小,如此平静,如此死意……
他从未见过这样奇怪的人。
但没过几天,这件事就被他丢在记忆的犄角旮旯里。
他生于深渊,长于深渊,大多数时候,都是在沉睡中梦游太虚,或化一缕无意的风,或成一片悠闲的云,眨眼是虚无之中,心念微动便俯首人间。
时间于他是一场虚梦,世事经历也是如此。
这事于他,只算得是漫长生命中微不足道的一点小小波澜,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亡,起初还会惊讶一下,后来便只剩下见惯后的波澜不惊。
能让青迢觉得这人特别,还得是当人万千次在深渊中孤独死去,消于风尘,其中刻意,饶是青迢也不由侧目,终于在某一天,化身人形走到他身前。
这还是青迢第一次见到如此渴求死亡的生灵。
“你明知无法杀我,为何仍是执意为之?你是为求死而来。”
青年沉默。
他忍不住问出:“世间生灵,此世一遭,不为死,而求生,可你为何执念死亡。”
“不是。”青年闭目轻轻摇头,“我求的不是死。”
“那是什么?”青迢想不出来。
“是解脱,是归处。”
青年微声叹息:“我只是,不想再做浮萍流浪于这世间。”
从未听过的回答。
“那你为何偏要在这里死?”
“因为,这是我为我自己选择的归处。”
黑暗中,青年睁开一双澄澈的双眼,清流缓缓,他问:“因为,只有你能杀死我。”
这是第一次,他用本体直视一个人。
或许,说人也不太对,他更像误入此世界的异乡客,一切人与神,生死轮回皆与他没有关系,他只是,太像一个人了。
“你来此地是为了寻求什么?”巨龙化成人形,落于青年身前。
深渊中无尽的黑暗在模糊感知,可他还是精准的望向了巨龙那一边。
喉结上下一动,他用干涩嘶哑的声音说:“我想寻求一个答案。”
5
青迢不想帮沈归的忙,却喜欢他折下的开于悬崖上的桃花。
这世间总有些事莫名其妙。
如深渊中为何会有一条鲜有人知的龙。
如天地间为何会有沈归这样脱胎于六道轮回没有来处去处的人。
如悬崖上不知从哪年生长的桃树,只是某天一次抬头,突然就见繁花灼灼。
但这些莫名其妙的人与事,某一天相遇,忽然便觉得合理起来。
如沈归要向深渊中的龙神寻求答案。
如龙神会为他折下的桃花而允下他的诉求。
如深渊的空寂,会让久待其中的龙会觉一人一花,如明火般乍现,令他心摇神驰。
6
杀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杀死一个人数次是什么感觉?
杀死一个并无仇恨嫌隙的人千千万万次又是什么感觉?
沈归去往深渊多少次,青迢便杀他多少次。
可无论重来多少次,沈归依旧是沈归。
青迢能杀他,却不能给予他真正的解脱。
终有一日,他也会从中感到苦痛,青迢也为此感到疲倦。
数不清第多少次,无数过往再度浮现在脑海,他揽住化成人形的龙,埋在他肩上轻轻叹了口气。
“小龙。”他喊。
青迢这还是第一次从沈归身上感到如此颓靡的气息,也是第一次沈归抱着他久不松手。
“沈归。”青迢静静感受着心口那股难以察觉的悲哀与烦躁,眨了下眼,“你后悔了?”
死亡太痛苦,时间太漫长,答案飘渺好似从来不存在。
“不。”鲜血在流逝,冰冷在身体中蔓延,死亡如此迫切,可他依然坚定,“我绝不后悔。”
青迢无话,任由沈归这样揽着他。
“不过……”
温热的液体贴着脖子烫人得紧,沈归抱他抱得紧:“青迢,这是我最后一次来深渊了。”
“……为何。”
凝滞许久后,青迢才轻声问道。
可这片毫无生气的空间里,再不会有人回答他了。
7
青迢只是一条喜欢待在深渊中,从未出去过的龙,很多事情,他并不懂。
但沈归,他想,绝不会有比他的疑问更难懂的了。
沈归所求解脱,需要借由死亡达成。
最初的他,除了长生与不老,一无所有,甚至是死亡,痛觉,羁缘。
雾气还能化作云和雨,影子会在光下消散,可沈归,什么都不是,行过世间,片尘不沾,非人非妖,非鬼非神,茫然无所归处。
直至他与神明立约,生死捆缚,他受指引而来深渊,希冀借由死亡真正融入尘世。
他不要长生,想要百年短暂,想要轮回交替,人情冷暖,而非踏过红尘,却什么都留不住的过客。
而能带给他死亡的,只有青迢。
这是他选择的归路。
可青迢一直看不透。
为什么偏偏是他。
8
黑龙的梦里,总是难数春去秋来,一眨眼是沧海桑田,一出神万千光景是须臾人间。
偶尔醒来,桃花还在,偶尔醒来,桃花尽凋。
但是再没有一个扰人的声音将他从梦里唤醒。
他再也没在深渊中看见一个叫沈归的青年莽莽撞撞闯进来说要杀他。
有时想起这么个人,小黑龙不得不承认,他是有那么一点点想的。
他对沈归,总是怜悯甚多的。
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如此脆弱而坚韧,温和而冷酷的人。
更别说,在他愿意的时候,恰好沈归给了他一个名字。
沈归于他,的确是带一些特别的。
但也仅此而已。
或许?
小黑龙摆摆尾巴,有些气恼的想,他居然从沈归身上学会了自己骗自己。
在纠结无数日升日落后,青迢做下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9
沈归说,他之所以脱于轮回,脱于世间,是因为他没有死亡。
于是他开始寻求死亡之法,他向长生君祷愿,被指引来深渊中寻一条唯一可以裁决他的死亡的龙。
但和能力相应的,龙没有杀心,或者说,很难生出什么杀意。
所以沈归决定要杀他。
而这条就因为这样奇奇怪怪理由被人追着喊杀的龙,如今却是要来帮这人。
不得不说,青迢也觉得自己挺奇怪的。
可他们之间的关系,早已不是为生死爱恨一句所能诠释清楚的。
他想去找沈归,最后再试一次。
有始无终的事,总是令人耿耿于怀。
10
再遇见沈归时,青迢也曾想,或许这一次他不必再杀他。
这一次的沈归,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再孜孜以求能将自己具体归于哪一类,也不渴求一些难解的东西,他看起来好像很快活,很安足。
青迢想,或许他的到来会是一种惊扰,或许沈归当真不再需要他了。
但他又无法真的确认沈归是否真的放下那些,是否真的后悔之前所问。
犹豫许久,他还是决定小心翼翼踏入那个小院。
……
小院墙头,他惊惶看去。
深深熟悉的人望着他,陌生的情绪在眼底翻涌,曾多次饮过沈归身上血的青痕剑轻轻嗡鸣,好像下一刻,又要随他所召飞出剑鞘,插进主人的身体内。
恐惧压着他的动作,令他不敢妄动,只敢小心着一步步试探,所幸那剑只是微微躁动,没有其他动作。
踏出这一步,后面的就容易许多了。
沈归不理他,那他就跟在后面,总有一天,即便未说过话的两人也会相熟起来,或许还会贴心递来一块滋味甚美的食物,解一解多日来的眼馋。
突然有一天,沈归叫住他,问了些他莫名问题,再到后面他骗沈归说喜欢。
从未说过谎的龙一旦开始习惯说些谎言后,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可以也理直气也壮。
不再追求那份解脱的沈归,脾气好到不可思议,更别说这无端生出的些许情爱,让他更像人了,除去他拥有漫长无尽的寿命外。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这个谎言成了一个再不可打破的定言。
而他也需要用这份喜欢圈住沈归。
不是为了占有,而是为了给予。
他想以喜欢为名,送给沈归一些东西,比如瘦削巍峨的苍山,比如凉夜肩上的月华,水底的星光与灯火,长街的萧索与热闹,那些沉默的亘久与短暂。
或许沈归会明白他想说的。
万物生而孤独,孤独长存于心。
而你,从不是唯一。
又或许,不需要他懂,沈归会喜欢他本就是一个理由。
在数不尽的梦里,他见过许许多多的人会因为喜欢一人一物继而喜欢其他。
若是,若是如此,他的喜欢能不能让沈归喜欢上一些其他?会不会让他不再困于这份无法言说的孤独中?不再执迷追求于将自己消弭于平凡当中,只为追求一份归属?
正好,他也愿意为沈归从梦中醒来,会在千千万万世里驻足看他。
11
沈归死了,但青迢后悔了。
他回不去深渊了,入不了梦了。
当沈归消失,他才发现这人于他,早已不可或缺。
沈归喜欢他的同时,他又何尝不是喜欢沈归?
可没人教他什么是喜欢,即使是沈归。
那些年的钝痛,后知后觉在他心口磨出伤口,鲜血淋漓。
他从未如此思念过一个人。
他找到了长生君,那是个每天乐呵呵的小老头。
他告诉青迢许多。
沈归太聪明,看穿他的谎言却不戳破。
沈归太懦弱,即便恋慕也不愿求圆满。
青迢不明白,他于沈归到底算什么?
长生君眼底总是清明。
是杀他千万次的深仇,是予他解脱的龙神,是难求结果的爱人。
青迢问他,沈归是什么?
长生君叹息,是我造出的意外,是我无力偿还的罪孽。
青迢似懂非懂。
他在长生君的指引下,通过结下的命契,再次找到沈归。
他依旧在漂泊,却十分自在。
他记得青迢,记得从前,记得开始与因缘。
沈归抬起竹笠,容颜依旧,笑眼看他:“你是来杀我的吗?”
青迢心中一痛,在他诧异的眼神下抬手抱住他,软声道:“我不想杀你,我想和你在一起。”
沈归身体一僵,说:“我这里没有桃花可以给你摘。”
青迢觉得莫名,他想了想,一指点在旁边的芽叶上,于盛夏给他开了一树灼灼桃花,他折下一枝,愉快弯起眼,说:“没有桃花我依旧喜欢你,我愿意把桃花赠你,因为我喜欢你。”
沈归没说话,看着也不像信了几分。
就在青迢有几分气馁时,沈归低头亲了下他眉心,青迢紧张得睫毛颤啊颤,差点听不清他是要说些什么。
沈归说:“我不知你是否真的明白,但你既然要留下,除非我死,否则我绝不放手。”
青迢这回反应很快,他说:“你不会死的。”
他弯起眼笑,郑重道:“我不会让你孤单。”
沈归不知想了些什么,突然别开脸,脸上热得不行。
青迢凑过去看:“你脸红了?”
沈归没说话,很快青迢就说不出话来了。
斜阳一杆,清风几缕,小舟任意去。
时间还很长,他们的寿命足够他们这场尘世之游尽兴。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