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长昭的眸色阴沉得可怕,殿外的脚步声刚一响起,他便厉声道:“都退下!”
门口的宫人被那一声吓得齐齐跪下,不敢再动。
“谁敢踏进一步——杀无赦!”赵长昭一手掀翻了屏风,琉璃碎了一地。
夜色渐起,殿中没有烛火,整间屋子慢慢失了光亮。等到哭喊声渐渐归于寂静,胡玉烟抬起头,面如死灰地盯着赵长昭。
赵长昭神色惨然,替她拭去脸上最后一丝泪痕,随后颤着手递上一封奏折。
胡玉烟犹豫一瞬才接过,目光依旧死死落在赵长昭身上,她好不容易平复了情绪,此刻身躯却又控制不住地轻颤起来。
赵长昭满目皆是悲戚,眼睁睁看着胡玉烟颤着手翻开奏折,只见上书——
“窃查东阁学士严子虚、太常卿胡嘉意图行刺辅政大臣上官楚,证据确凿,皆已招认。其罪同谋逆,皆以举家收监,请以九族诛灭。”
这份奏折已被批阅,那朱红的一个“准”字直直刺进眼中。
胡玉烟忽而发出一声几近崩溃的呜咽,眼前发黑,脑海里一片轰鸣,她终于知道赵长昭在瞒着她什么了。
她的手指在那页纸上缓缓蜷起,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她呼吸渐重,胸膛剧烈起伏,泪水瞬间溢眼眶。
赵长昭……准了这份奏折。
胡玉烟的肩膀颤动着,她缓缓抬起头来,眼中没有泪,只有一种混杂了痛楚、不可置信与深深哀怨的麻木。
赵长昭眼底溢满血丝,泪水顺着面颊滚落。
他的面庞那么清晰,让胡玉烟知道那不是梦。
她觉得天地都开始旋转,耳边响起嗡嗡作响的耳鸣,她勉强扶住案几,却还是一下跪坐在了地上。
“我……不是……”见着眼前人的崩溃,赵长昭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玉烟你听我说,这封折子,这封……”
“我知道。”胡玉烟打断他,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这是上官楚的意思,你做不得主的,对吗?”
“你是不是要说这个?”
赵长昭跪伏在她面前,眼底那点光倏然黯淡。他伸手想去握她,却被她倏然抬手拂开。
“你要杀上官楚,又为何要牵连我的家人?”她冷冷看着他,大声质问:“既然无力相护,为何还要假惺惺地说什么誓不负我?你贪生怕死,推他们出去顶罪。赵长昭——你还记得严子虚是谁吗?”
“那是你的恩师,他到死都记着来救你的命!”她的声音更冷了,像霜雪覆地,“你欺师灭祖,背义负恩,罪孽深重。”
赵长昭愣在原地,唇齿微颤,满脸皆是破碎。
看着他这样子,胡玉烟忽而笑了,她抬手抚上他的脸颊,一字一顿地道:“赵长昭,我说错了没有?”
赵长昭重重地闭了眼,两痕泪水滑落脸颊,随后慢慢地将头摇了又摇。
胡玉烟的笑慢慢僵住,目光游离。仿佛只要稍一抬眼,就会看见血光与火影扑面而来。那些呼喊与惨叫,混着她的名字一声声回荡在脑海深处,她怕自己一旦想到这,便会失声哭出,甚至疯魔。
自入宫那一日,她便失了选择的权利,与亲人隔着高墙与朱门,音讯全无。如今,连那最后一面也成了奢望。
“你为什么要瞒我?”她低声道,声音颤抖,“屠我满门,然后装作无事发生?继续把我关在宫里,对我说爱我?”
她咬紧牙关,血腥气弥漫在齿间。
“你何苦瞒我?”
赵长昭的手抖得厉害,他缓缓跪直,想靠近,又止步。双手半举在半空中,最后只能慢慢垂下,落在地上。
“我不想见你伤心。”他沙哑地说,“我想……你能心存希望。能以为,世间还有一处归处等着你。不知,便不痛。”
他闭了闭眼,声音越来越低:“我无能,害你全家至此……一切,皆是我之过。”
胡玉烟静静听着,头一点点垂下,整个人仿佛都塌陷了。她看着地上的金砖,恍惚间觉得那一格一格的反光,都像是被鲜血染过。
只是她太迟才看清。
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痕,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该早知道的。”
她抬起头,目光一点点变得清明,也更冷。
“赵长昭,你和你哥哥又有什么分别呢?”
“以为装作看不见,就是什么都没发生。”她哑声道,“我不能怨你哥哥,也不能怨你,因为你们都是逼不得已,可我该怎么办?我也是活生生的人啊!”
她的手颤抖得厉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泪水一颗接一颗砸落。
“玉烟……我对不住你,可我不后悔。”胸口好像受了重击,赵长昭呼出一口浊气,他喉间滚动的,却是一口怎么也压不下去的血。
“我想将你留在身边,我想你能好好活着。”他喃喃着,声音几近呢喃,“我知道我不是个真正的帝王,可我想我至少还能保护你。”
他抬手抚上胡玉烟的脸颊,这回她没有躲,赵长昭轻轻笑了一声,“赵国会亡在我手中,我会是个短命的君主。”他低声道,“可玉烟不同,玉烟要长命百岁,要平安终老……连着我,还有哥哥的那一份,好好活下去。”
他想起自己年幼时跟在兄长身边,见着玉烟穿着嫁衣手持团扇从他身边经过,她是他的嫂嫂,是他少年懵懂时不敢仰望的一抹朱霞。
赵长昭忽地低声喃喃着什么。
胡玉烟没动,也没回应,仿佛根本没有听见这话。赵长昭也不再开口,他的心像是被搁在一座寒井底,冰冷、压抑、无声。
之后胡玉烟望着他,眼神里再没有哭意,语气平缓得近乎残忍,“你们赵家的人,一个个都说要护我周全,可护到最后,我什么都没了,身份没了,家没了,连恨都被你们夺了去。”
“赵长昭,你想护我,可我早就被你害尽了。”她正声下了判决。
赵长昭的目光中流露出几分不可置信,他想开口,却只来得及喃喃出一个字。话音未落,一股腥甜猛地冲上喉头。
猛地一阵咳嗽,鲜血从唇角溢出,落在掌心。
胡玉烟有些慌乱,却仍僵立在原地,赵长昭苦笑着朝他摆摆手,然后弓了腰身,慢慢坐到地上。
两人都不再说话,肩膀相抵倚靠在一起,日光透过高窗斜斜地照进来,映在两人身上。赵长昭不敢动,连呼吸都放轻,怕惊扰了他们之间仅存的、摇摇欲坠的宁静。
胡玉烟轻轻地睁开眼,黄昏最后一缕光正好落在她面颊上,落在那早已干涸的泪痕上。她抬头望着那已西沉的天光,心中一阵悲凉。
她的人生也早已暗无天日。父母、宗亲、故土,全数灰飞烟灭。她活在世上,除了仇恨,几乎再无立身之地。
为什么偏偏是我……她在心底喃喃质问。若真有天命,怎么不让她死在冰冷的湖水里,死在冷宫的木床上……
泪水模糊了视线,她看着赵长昭倚在她边上,狼狈不堪,和她一样满身伤痕、孤绝无依。
两人相顾无言,像个溺水之人终于拼命浮出水面,勉强换得一口气。
胡玉烟指尖在衣袖间轻轻绞动,“我刚嫁入王府那年,你正是猫狗都嫌的年纪,日日不得安生。长昕那时候,还只能扶着墙走路。”
赵长昭眼底浮现笑意,像是被拉回久远的旧景,他忍不住弯起嘴角:“我好奇哥哥会娶一个怎样的女子,牵着长昕去新房偷看,结果什么都没瞧见,还害长昕摔了一跤。”
胡玉烟抬眸看了他一眼,随即移开目光。赵长昭眼神微热,轻声续道:“第二日见你时,是哥哥领着你去拜见父王母妃,我就匆匆一眼,便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女子。”
胡玉烟只道:“在王府那两年,我将你看作亲弟弟。”
她说到这里,唇角泛着苦意,指尖在膝上轻轻颤了颤,“我离开王府前往皇宫的那日,是你带着我娘和弟弟在半路上拦住我送行,你还送了我一只小猫。我取名叫玉团,它在我入宫的第一年被人害死了。”
赵长昭喉结滚动,眼神暗下,“我和十四弟被关在京郊府邸的那两年,下人克扣饮食对我们动辄打骂,那时候我快要死了,一见玉烟,如见观音。”
胡玉烟强撑着平稳的语气,“我求长曙封你为亲王,赐府自立,上官楚不允。我接你回宫,日夜懊悔把你拖入纷争,你中毒之时,我更是寝食难安,生怕将你也拖入地狱。”
“我曾在梦里,见你着素衣独自立在宫门外。那梦醒来,我心痛如绞,恨不得立刻奔去寻你。”赵长昭的声音愈发低哑。
“我跌入湖中那回,本想一死了之,后来有人破水来救我,我以为是长曙,没想到是你。”胡玉烟说罢自嘲地笑了笑。
赵长昭的喉咙开始发涩,“我恨皇兄,恨他不能保护你,后来我坐到这个位置上,才发觉自己不如他。”
说到这里,他猛地坐直,语气急切,“我……妄心早生,不是片刻。”
赵长昭侧过脸,看着胡玉烟垂下的睫羽,像两道浅浅的影落在苍白的脸上。
胡玉烟也直直地看向他,目光中没有任何情绪。
赵长昭喉头滚了滚,伸出的手停在空中,眼里一寸寸映进她的面庞,心跳如鼓,几乎压过了所有的思绪。
一刹那,眼前似乎划过一道闪电。
“玉烟……”他轻声唤她,像是在唤一个梦。
胡玉烟没有应声,胸腔里涌动着压抑到极点的情绪。
看着赵长昭凑近又离远,她的眼帘微颤,目光清冷,似水中月,不带一丝波澜。
两人肩膀相触,继续依偎着,不知过了多久,赵长昭又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听得此言,胡玉烟忽而清明起来,方才的朦胧情思突然间荡然无存。
“恨么?有一点吧……”胡玉烟实话实话,她的家人是因赵长昭而死,她若没有一点动容,岂不是妄为人子女。
“赵长昭,我长你几岁,也曾是你的长辈。我想与你说,世上最难熬的事,从来不是死。”她缓缓道:“而是活着,看着那些你爱过、恨过的人,一个个化成灰。”
赵长昭手上动作又紧了几分,胡玉烟将手覆上赵长昭手背,“可是这一点恨不算什么,我会原谅陛下的,只要陛下将上官楚全族的头颅送上。”
胡玉烟说完话便闭了眼,她心中安稳了许多,丝毫不在意赵长昭僵硬的身躯。
她觉得自己像被推入一个无边无际的黑暗深渊,四面八方都是浓重的阴霾。可就在这片黑暗里,眼前这个男人,也在哭、在痛,在同她一样地煎熬,那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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