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既白,晨光熹微。日头一点点染上床帐,将帷幔上的龙凤祥纹,映成游动的墨影。
卫渊看着少年生动的眉眼,恍惚间以为回到前世,对镜自照。
他仿佛入了魔,指尖不受控的抬起。却在指腹即将触及那人眉心时,“啪”的一声被人打下来,手腕剧痛。
“谁准你碰朕的?”庄泽睁圆眼睛瞪着他,怒火盛的像朝阳,烧的双眼晶亮。
卫渊仿佛一脚踏空,瞬间惊醒。
他突然意识到,那不是自己。
自己如今是臣子了,不能再像前世那样为所欲为了,尤其是对皇帝。
君臣有别,盖如是也。
卫渊清空脑中纷乱的思绪,收起了怀念,也收起了眼中的关切,换了副平淡口吻,回复庄泽心血来潮的问题。
“陛下,臣的噩梦也无甚好说,不过都是些魑魅魍魉罢了。”
庄泽眼睁睁看着他,从满眼的怅然,变成了一副无动于衷的模样,心里莫名涌上一丝愧疚。
庄泽不懂自己愧疚些什么,他端起帝王的架子,冷笑道:“魑魅魍魉?你不会想告诉朕,是受魑魅魍魉所托,前来缔造盛世吧。”
那缕浅淡的魂魄浮现在眼前,卫渊笑了笑,“那倒不是,是受一位故人所托。”
庄泽更不满了,他那神情,分明是透过他在看别人。
“卫卿可想好了再回答,那位故人姓甚名谁,你可答的出来?若是答不出,朕就要治你欺君之罪!”
卫渊不惧反笑,“臣若是再进一次大牢,怕是没有第三条命回来见陛下了。”
庄泽闻言顿住,零碎的光影将面前鲜活的卫渊,拼成了昨夜的血人。他再度被不安慑住,脸色瞬间苍白,向后踉跄两步。
“啪!“床头的鎏金宫灯被带翻在地,刚刚熄灭的温热油灯溅了庄泽一身。
“陛下!”
随侍在旁的内侍太监惊惶大叫,快步上前,却被庄泽呵停在原地。
“别过来!”
庄泽盯着满地的狼藉,和衣服上的残迹,忽然分不清这些是灯油,还是人油。
他用力捻着指尖,那里也沾了油,仿佛被万千虫蚁啃噬,啃噬到筋脉肺腑,将心底也咬破了洞。
庄泽拼命压抑着自己的失态,拾起帝王的威仪,对着卫渊冷冷道:“朕还以为,你经过一番牢狱之
灾,应该长了记性,可你说话带刺的毛病怎么改不掉?”
这刻薄语气卫渊再熟悉不过了,可话语中强压着的颤抖,也被卫渊一一捕捉。
“陛下。”卫渊伸手,想要拉住他通红的指尖,却被一把打了回来。
“别碰!”
庄泽恶狠狠的盯着那双伸过来的手,将满是污浊的手背到身后,心底的暴戾如同泄洪:这人在责怪自己,忤逆自己!该罚!该鞭笞!便是死了又如何?朕是皇帝!
不,不可以!天道有常,皇帝也不能随意处置生死!
庄泽闭上眼,咬紧牙关,心里默念“雍华同岐邠陇京,并汾晋潞泽代济......”
这是外祖教他的口诀,涵盖了大雍的十道都府、三百州府,万里江山。每当心绪不平时,只要默背口诀,背上王的庄重,他就能恢复平静。
这次也不出意外,背到第三句,他就抑住了颤抖,把到了嘴边的暴戾生生咽了回去。
卫渊看着他紧闭的双眼,甚至能猜到他背到了哪句,被拍回的手还悬停在半空,不敢再向前半寸。
过了半晌,庄泽才终于平复好情绪,人也变得安静异常。
卫渊小心唤了声“陛下”。
庄泽却不想再理会了,他感到疲惫,明明晨光初升,明明他睡了个好觉,却被一盏灯毁了。
他对随侍太监道:“扶朕去更衣。”声音都透着倦意。
战战兢兢的小太监终于得了令,连忙低头应是。
庄泽拖着虚浮的脚步走了半路,又突然回神,想起身为皇帝的责任,背对仍注视着自己的卫渊,轻声开口道:“既然醒了,就回家养伤吧,朕准你七日假。”
说完,也不等卫渊回应,就被人搀扶着离开了偏殿。
卫渊收回视线,又望着满地的灯油灯盏出了神。
少年一夕之间从明媚到颓然,皆是因为这盏宫灯。
他险些忘了,此时的他还没有手染鲜血;此时他的噩梦里,还不是刑架上的忠臣枯骨,而是父皇炼丹的高炉中,无数少女的失声尖叫。
卫渊重重的闭上双眼,他本以为重生归来要面对的是启望平的权势,是庄鸿的野心,谁知首先碰上的,却是自己的心疾。
想来现在的庄泽不会太好过。
庄泽的确不好过。
即使换了新衣,全身的油腻感也挥之不去,鼻尖再度出现肉烧焦的味道,胃里忍不住泛呕,坐在御座之上也无心处理政事。
皇帝沉默,御阶下的百官更沉默。
众人看着最前排空缺的位置,今日丞相没来上朝。
丞相罢朝并不稀奇。每次小皇帝肆意妄为时,丞相就会闭府称病,几日不上朝。三省文书、劝谏奏折会如流水一般送到皇帝案前,压得他低头屈服,收回成命。
昨日当众顶撞陛下的卫御史,居然死而复生,还被皇帝保下,留在宫中养伤。这一桩桩一件件,都踩在丞相大人的底线上。
这一次这对君臣祖孙,不知又要闹到何种地步才能收场。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满朝文武为了不引火上身,纷纷闭口不言,生怕小皇帝一声令下把他们也拖下诏狱。
庄泽居高临下看着,心底的愤怒翻涌着找不到出口。他不觉得自己有错,为何每次都要他先低头?
他堵着一口气在心底,好不容易挨到了下朝,习惯性的走进紫宸殿,准备批阅奏章。却突然发现,跟在身后、手捧文书的人,不是往日的安吉,而是负责含章殿扫洒的安顺。
同样的年岁,安吉沉稳恭顺,安顺满是算计。
庄泽不喜,压下眉眼,“安吉呢?怎么不是他来送奏折。”
安顺见皇上终于理会自己,喜笑颜开道:“安吉被罚去道观作扫洒了,今早就去了。”语气里不乏得意。
庄泽听到道观二字又是一阵晕眩。
道观,就是先帝为炼丹建的太清观,也是先帝殡天之地。先帝薨逝后,每个进入太清观的人,无论是宫女太监,都尸骨无存,一度成为宫中禁地。
庄泽畏惧那里,并不想探查,只下令封禁,不准任何人进入,却没想到还有人敢违抗圣令。
一早上积攒的怒火,终于找到了宣泄口,庄泽劈手掀了一桌案的奏折文书,“谁罚的?为何没人告诉朕!”
安顺终于品出了不对劲,急忙跪下磕头认罪,“是李总管罚的,小的也不知为何啊。”
李总管,李卯顺。母后进宫为妃时,启家特意寻来的总管太监。
庄泽低低笑了,还能因为什么呢?
因为自己惹外祖生气了。他在朝上冷落自己,让文武百官看笑话。私下惩罚安吉,警告那些多嘴的奴才,少在他面前说不该说的话,不然安吉就是下场。
庄泽的指尖紧攥着朝服袖口,将繁复花纹攥成了一团乱麻。
他要去向外祖低头么?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仅仅是因为他留下卫渊的命么?
卫渊。
庄泽终于想起紫宸偏殿里还有个人。
他早上一气之下要将人赶回家,可徐太医走之前叮嘱过,他的伤不能挪动。安吉不在身边提醒,他就不记得了。
愧疚后知后觉的涌了上来,“卫御史呢?回家了么?”
“这......小的这就去问问。”
庄泽疲惫的闭上眼,“不必了,把奏折放下,你出去吧,没朕的允许不准任何人进来。”
门扉闭合,将纷扰都关在殿外。庄泽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中,竟觉得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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