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们身后,一名身材佝偻瘦小的男子静默地回了船舱,注意了一番身后才回到先前那不修边幅、腰间别着酒壶的大汉身边。
“他们并未说明身份,只是言谈中谈到了裴太傅,语气还颇为亲昵。”瘦猴道,“老大,我打听过了,他们是从金陵下船,还带了个老头儿上船,想来那就是裴太傅。”
大汉冷笑一声:“光看脸我还不敢确定,不过既然是和裴太傅同行,那八成是裴敛之那小子无疑!”
听闻这个名字,在场的几个人都重重捏紧了拳头。一人咬牙切齿道:“十多年了,没想到还有再见这小子的一日!要不是当年他那一把火,我们又怎会被厌弃,如今只能来金陵……”
周围人面色愤愤,大汉眼中闪着即将报仇雪恨的快慰的光,“等到金陵我们就……这次可不管他是不是那什么‘有教无类,无愧寒门’的裴家人了,这些士族孽畜就该尽数屠戮,以告慰诸位弟兄在天之灵!”
他们低声商讨着下船之后如何行事,无人注意到不远处睡得昏昏沉沉的黑脸汉子何穆勾了勾唇,露出个讽刺的笑。
*
于随君渡下船之人着实不少,桓玉等人因等着船工帮忙卸车马,脚程比其余人慢了些。待她回过神来,只见除谢衍之外的人都被“阿木”一股脑塞进了两辆马车,其余下船的人早就不剩几个了。
谢衍打量着桓玉,似乎在考量要不要把她也塞进去。
桓玉反应过来这估计是出了什么事,又听到了马车内裴太傅“你又招惹谁了”的嘟哝,言辞恳切道:“要两人驾车两人骑马,我就不必进去了,让阿婵也出来罢,她双刀使得极好。”
阿婵闻言立刻钻出马车,颇为骄傲地在自己腰侧佩刀上拍了拍。
同样使双刀的何穆愣了愣,目光犹疑地在阿婵脸上顿了顿。
晨雾未散,渡口尚且冷清,距离进城还有一段距离。桓玉估摸着路程,在将要行至一处树林之时放慢了些速度,果不其然便被从林中钻出来的一行人围得严严实实。
为首的大汉手执巨斧,目光凶悍地投向谢衍:“裴敛之,你可还记得我!”
有一瞬间,谢衍脸上的神情变得极为古怪,不过那古怪来得快去得也快。“我当是谁。”他声音很是冷漠,随后又于冷漠中透出一点令人心悸的嘲讽与厌恶来,“我当是谁!”
大汉似乎被激怒了,挥舞着巨斧便冲了上去,被何穆立刻拦住。多数人都是冲着谢衍去的,桓玉与阿婵只是围在马车旁,收拾见她们是女子就放着胆子冲过来的小喽啰。
悯生当真是独一无二的好剑,用起来如行云流水,简直让人觉得杀人也成了一种享受。桓玉已经不再畏惧亲手将利刃刺入别人胸膛的感受,却还是在对面的歹徒倒下之时轻轻眨了眨眼。阿婵一直留心护着她,竟让她在杀人之时还有心思去看一眼谢衍那边。
他身姿如往常一般,并未防备些什么,因此处处皆空门。倘若有心有力,杀了他也不费事。
何穆一人便可同时对付数人,是以他衣衫都没乱上几分。一名小喽啰从一侧击向谢衍,阿木刚想抬刀去拦,谢衍却已经伸出了手。
他扣住了那人的头颅。
随后轻轻一拧。
桓玉看到那名小喽啰的脖颈以一个奇异的角度弯折了下去,随后摔在地上,口中冒出鲜血。她那师叔冰一样冷白的指尖竟现出些红意来,不是沾了血,而是普通人那种正常的红。
简直像是从倒下去的那人体内汲取了一些生命力一样。
为首的大汉被这一幕激得目眦欲裂,似乎像坠入了什么无法醒来的噩梦。何穆已将其他人杀了个干净,伸手将大汉掼在了地上,留了他这一个活口。原本在马车上躲着的李德已经出来,为谢衍递上了一方白净的丝帕,随即在谢衍擦完手后将丝帕塞进了大汉口中,并轻车熟路地将他绑了起来。
何穆招呼着武功不佳却会善后的文思去收拾尸体了。
桓玉有些茫然,只紧紧抓着手中剑,却忽觉有些黏腻。垂眸一看,原来是剑柄上的“悯生”二字沾了零星血迹。
悯生,悯生……
以杀止杀,怜悯苍生么?
她眉间突然透出几分悲哀来,却不是在为脚下死去的恶徒悲哀,或许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难过些什么。眼见何穆已经收拾到了自己跟前,桓玉突然解下身侧的水囊,在自己杀死的几人身侧倾下了酒。
耳侧传来谢衍极冷的声音:“你可怜他们?”
桓玉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此刻却暗含讽与怒的深色眼眸。她苦笑一声:“我若是杀了他们还怜悯他们,岂不是惺惺作态?”
他的指尖又变成了那种异样的冷白,桓玉轻轻别过眼,道:“我只是在提醒自己,莫要因为杀了几个恶徒便真以为自己能不把人命当命了。”
她察觉到师叔那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消散了些。
这人身上似乎藏着许多看不清也摸不透的谜团,让她忍不住去一探究竟。桓玉自嘲命不多了好奇心却重,真不怕会少活几日,却又觉他似乎也想要一个人来读懂他。
也是,她有时也会希望有人能看透自己。在这世间,谁想要孤零零一个人呢?
面前这两人的气氛真是古怪极了,李德有些不知怎么开口,怕横生枝节才依旧咬牙问道:“敢问玉娘子,金陵有没有离州府近又清净少人的宅子?”
虽说进城再打探也不迟,但一有不慎到底会走漏出些风声,还是直接问对金陵诸事颇为熟悉的桓玉来得方便。
毕竟太傅和文思也没眼前这位小娘子靠得住。
桓玉迟疑了一下:“有是有的,不过不多,还都有了主家……”离州府近和清静少人本就是两个互不兼容的条件,就和要求市中心人少一样难。
她看了一眼那被绑的结结实实的大汉,心知肚明他们来金陵肯定有要事,择一处这样的宅邸也好办事,于是如实告知:“恰巧最大的那处是我买下的,只有几个小厮侍女看家,还算清净。”
李德心道那可真巧!不过圣上肯定不会住进去,估摸着还要进城之后另寻住处……
下一瞬他听见圣上道:“那便叨扰了。”
李德:“……”
他只觉圣上的行为越发捉摸不透,对玉娘子甚至有一种听之任之的态度。这种态度有些像……有些像圣上小时候全然信任太傅时的态度。
当然,圣上肯定不是全然信任她,不然他们易容作甚?估计只是有了这样的苗头,毕竟她貌似很对圣上的脾气,而且又是桓相公的女儿,甚至太傅也把她孙女……
李德叹了口气。
要不是圣上对男女之事避如蛇蝎甚至到了极其厌恶的程度,他定然会猜圣上对其有意,一个郎君对一个娘子特殊还能因为什么?左右不过是亲缘和爱欲两种……等等,亲缘!
电光石火之间李德想到,圣上不会是想把玉娘子当继承人养在身边罢?
虽说这种想法很是疯狂,但耐不住像是圣上能做出来的事啊!他们此番来金陵的缘由之一,不就是找那个……圣上不放心多物色几个继承人也并非没有可能!
思及此处,李德抹了把脸,将桓玉在心底的分量抬了抬。何穆估摸着也想不通自家主子为何愿意与人同住,频频对李德使眼色。李德对着他比口型:主子节俭。
何穆心想,也对,圣上出门在外还是能省则省的。
……只是他还是觉得有些古怪。
*
桓玉在金陵买的是一处三进宅院,花费的银子摆在那里,这处宅院的确再合心意不过。李德左看看右看看,总觉得这一路上衣食住行都仰仗桓玉实在是很不好意思,有心想帮忙收拾一番,谁料留在金陵看宅子的小厮一个赛一个的能干,他竟挑不出什么需要收拾的地方。
一行人挑好了屋子,洗漱了一番又用完膳,各自回房歇息去了。阿婵此时却不怎么困了,拿了银子兴高采烈地去给桓玉添置衣裳。
金陵最好的成衣铺子同俞家有些生意往来,掌柜娘子认得阿婵,见她前来登时两眼放光:“阿婵!玉先生是不是已经到金陵啦!”
她的儿子去年入了州学读书,算是桓玉的学生。阿婵听到有人称桓玉先生就觉得愉悦,对掌柜娘子比划示意自己来买衣裳。
“就算你不来,我听闻消息后也是要带着今年的新款式去府上走一趟的。”掌柜娘子拽着阿婵往二楼走,“前些时日店里得了两匹烟青色的明光缎,我左思右想都想不出金陵的小娘子哪一个衬这个颜色,干脆直接按玉先生的身量做了衣裳!她可还好?没瘦罢?我家小子总说州学里讲算学的先生太过无趣,同窗都格外思念玉先生……”
待阿婵大包小包回府不久后,闲不下的李德也摸到了这家成衣铺子,打算先给圣上添几身能穿的,再挑布料做几身。
“那几件样衣还成。”李德道,“再将腰身收一收。”
掌柜娘子看出这是个大主顾,恭谨地应下了,心想样衣本是她做出来好看吸引客人的,没想到还真有郎君能穿!那该是何等的身姿啊……
李德又去看了店里的布料,对着那匹剩下的那匹明光缎捋了捋自己脸上的假胡子:“这料子不错,那一匹也凑合……我家郎君的身量……”
掌柜娘子提笔记着,忍不住在心中再次嗟叹出声。
这样好身形的郎君,也不知日后会便宜了哪个小娘子。
嗯……既然一匹明光缎给了玉先生做衣裳,一匹给了这家的郎君,那就愿玉先生日后也能觅此佳婿罢。
提问,热衷于内心吐槽的大太监老李在某日看到谢衍和阿玉穿了同样料子的衣裳,会发出什么样的感慨呢?
1.好奇怪的氛围,这难道是传说中的情侣装?
2.呃……或许,这是那什么,亲子装?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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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008 匪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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