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东藏没理会纪云遂的失控,他转身看向了一边的郑予时,询问。
“郑予时。到底发生了什么。”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郑予时将当归城客栈里杀人夺名的事情一一讲述,听完,满场沉寂。
面对事实,纪云遂不得不信。
他整个人瞬间抽空了力气,恍惚着后退两步,直接跌到地上。
“怎么会……我……”
满目无措,纪云遂看看宜东藏又看看自家阿姐,红了眼睛。
“阿姐,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阿姐你知道我的,我,我努力了三年,我从来没想过为了考学去害人啊!阿姐,阿姐!”
“云遂,阿姐知道。”
较于纪云遂的无措惊恐,纪云听虽也红了眼眶,但镇定不少。
“云遂,起来。”
“阿姐。”
纪云听带着纪云遂朝郑予时鞠了一躬,郑重万般。
“郑姑娘,此事我姐弟二人并不知情。可纵是如此,春姑娘的死,我也一定记在心上。待我回纪家,定给你个交代。”
“郑姑娘,敢问春姑娘,葬在何方。”
郑予时向朝东的方向一指,纪云听点头致谢,随后拉了还惊慌着的纪云遂,一下跪了下去。
面朝东方,叩首致歉。
“你……”
这一跪,郑予时失声,红了眼别了头。
“春姑娘,对不起。云遂。”
“对不起。我,我和阿姐一定会找到害你的凶手的!你放心!你的名额我不会用的,我一定会查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给你个交代的!”
姐弟二人衣襟精贵,然,泥土地里,毫不嫌脏,双手覆地,满是真情。
一通意料之外的结识,此事算是暂时揭过,去往西疆域宗门的路还得进行。
前路是一片桃林,郑予时同禾欢欢他们一起走着,身边是纪家姐弟,心情复杂。
纪云遂似乎真是个没心眼儿的小屁孩儿,将对春妹儿的愧疚都加到了郑予时的身上,吃的喝的用的好东西给了她不少,不收还不行,给了就跑。禾欢欢让她收下,说他向来如此不要脸,一笑,郑予时倒也自在了些。
在纪云听的传讯下,少顷,林中迎来了位白衣弟子,接人。
白衣一出,熟悉的用料样式叫郑予时三人不禁相视一望,彼此凑近。他们紧张得瞳孔微缩,下意识凝神噤声。
刚刚海岸的那场猎杀恶战,仍历历在目,他们,对西疆域的人,实在算不上有多喜欢。
“纪姑娘,一路劳累,二长老特意吩咐了我好生接待。额。这位是?”
纪云听介绍。
“禾丹宗,禾欢欢。”
“原来是禾宗主之女,禾姑娘,幸会。”
“幸会。麻烦了。”
草草招呼过后,弟子便打算带人往桃林里走,可不想刚迈步,他却像是注意到了什么不对的地方,脚步骤停,疑惑出声。
“咦。这是……”
弟子的视线穿过众人,落到了后头那片海面之上,郑予时三人的精神瞬间紧绷,连呼吸都静了一息。
要露馅了吗!?
“这、这居然是孚钰兽浮游后留下的余波!”
“天哪!孚钰兽!那可是古籍瑞兽,赐福赐运,百年难得一见。我在岸边桃林修行了四十年都从未见过,纪姑娘、禾姑娘,你们才来一次就得他送行,真幸运啊!”
抱手道贺,尴尬回礼。
呼。真吓人。
弟子的惊呼羡慕,做不得假,看来他并不知道先前剑羽派那一伙人的行踪,也并不知道西疆域宗主每月杀戮一只孚钰兽的事情。
弟子的不察叫三人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海浪冲刷了一切,掩盖了刚刚那浓厚的血腥,不然他们,估计免不了要被西疆域的人抓去审问一番。
海浪拍过,弟子走在前头带人入林。然而对于见到了孚钰兽出现的痕迹,他仍是兴奋不已,一路满是幸运、幸运地说着。
郑予时三人走在后头,就在最后入林的一霎之间,她注意到了宜东藏回头的动作。
他的那双深沉的眼睛看向了幽蓝深海里,情绪很重,很复杂。
不是对于刚刚恶战的忌惮,也不是对于他们深陷阴谋的沉思,而是,绝望中暗藏着一缕渺茫希望那般,像是不能宣泄的晦暗情感,挣扎、纠结,矛盾得很。
送行。接人的弟子说,孚钰兽的送行是为幸运,他道贺二位小姐幸运,但郑予时却觉得,幸运的,其实,是他。孚钰兽送行的人,也是他。
无垠海,和宜东藏,绝对有关系。且,这关系,恐怕并非泛泛。
穿林绕木,桃花错落。
弟子带着几人绕了好几圈,踩了好些阵眼,这才终于踏石而出。
第一眼,是青石暖玉,玉质铺成的地面踏之聚气,暖足调息,处处透着大气二字,叫人不得不叹一声:不愧是西疆域。
域门以同色玉石砌成,成拱成三,分别对应着西疆域的三支。其一傀儡派、其二毒蛊门、其三咒术冢。只有实力最强的第一分支傀儡派,掌管者被尊称为霍宗主,其余两支,均为二长老、三长老所属。
而他们此行要去的就是那其一,傀儡派。
弟子只将他们送到域门处,冲着那门后飘渺不见其踪的玄妙,伸手请人。
“纪姑娘、禾姑娘。咱们到了。”
入门,眼前景色瞬息万变。先是白茫一片,后是漫天绚烂,入目,繁华城落热闹街道,人声鼎沸。
郑予时身上一松,只见一道绿光散开,消失不见。
请柬赋灵,解了。
“呼。终于把这玩意儿解除了,这么些天赶路,把我急的。”
明日是禾欢欢赋灵到期的最后一日,如今解了,倒是轻松不少。
傀儡派宗门坐落于云端顶后的逍遥殿,那里,是她们参加招亲的地点,也是傀儡派内门弟子修习的所在。
入门后赋灵解,又有了另一位弟子来引。穿街过巷,绕楼环房,然而却是不入云顶,反倒是将他们带到了一处极大极雅的别院。
“几位里面请,参加招亲的入门左拐。纪姑娘,您和我来。”
“阿姐。我们是一起的!是吧!”
纪云遂的眼睛疯狂眨着,纪云听从小看着他长大,怎能不知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抬手按住了躁动的人,她朝接引弟子微微福身。
“这位小兄弟。她是禾丹宗宗主之女禾欢欢,另一位是我们的贵客,还麻烦小兄弟辛苦一下,顺带一起安排了,可好。”
手里属于纪家的玉佩送了过去,一句话,将禾欢欢郑予时都纳入了保护范围。
禾欢欢身上的赋灵本就不是要给她的,能少些麻烦混过去她自然是愿意的,而郑予时是她罩的,纪云听如此安排,正好安排到了她心窝窝上。
“对!我们仨一起的,小兄弟麻烦一起安排了吧,我爹和你们宗主说了的。”
又是一块禾丹宗的玉佩送了过去,两家身份象征的物件儿叠在手里,压得那弟子面上的笑都僵了几分。
“好。三位,请。”
入门右拐安排了一间单独隔开的小院儿,院中五个房间,正好他们一人一处。
宜东藏的伤从外看起来无碍,但仍需调息,岸边一战,迷雾重重,三人约定晚上再谈。禾欢欢越来越粘郑予时,约了她下午一同上街逛去,说是她识药,要拜托她寻些好东西,一是给她和师兄补身子,一是给小蓝补身子。
正好郑予时要寻人,也要寻解咒的法子,就顺势应了下来。
她的丹田灵根本是碎了,但那据说是神器的大锅揉在里面,根根连着,并无异样。郑予时调动灵力想要去控制它,努力了一个时辰,毫无反应。
她,用不了它。
不只灵力爆炸的问题没有解决,现在,灵根碎裂,丹田里这多出来的锅也无从着手。
麻了。彻底麻了。
午后稍作休息,未时一刻,禾欢欢来敲了门。
上街,傀儡派的地界一分为二,很是讲究。其一云顶,是傀儡派弟子的修域,位于云端顶后之处;其二云下,是寻常西疆域的百姓安居乐业的地方,位于云端下落之处。
郑予时他们被安排了留宿的地界,正是往客安居的云下。
街边往来行人不少,各种小摊子上的玩意儿都稀奇得很。不是寻常城里的糖人酥饼,也不是平日店家的布匹饰品,而是各种用琉璃装了惊悚小人的瓶瓶罐罐。
罐子罐口衔丝,一个摊子,数十琉璃罐的黑丝迁入店家手中。
买家掏钱,卖家给丝,一牵,一提,琉璃碎裂,只见那被买家选中的琉璃里,惊悚小人儿竟是整个被提溜了出来。青烟一裹,落地一散,霎时,一位同那罐子里小人儿等比放大的一模一样的傀儡人,立于店前。
小人儿口中含了玉石,不能言,往下,关节处满是猩红断痕,一动,像是老化的机器,咔嚓响。
他的脖上套了黑丝,那丝层层叠叠裹着,只留了极细一丝,虚虚引着,牵到了那买家手里。
买家一提,小人儿双膝一抖,头磕地,匍匐在地。
“哈哈,真好玩儿。”
买家似乎不是这里的人,稀奇一笑,又是一提。然而不会操控的他,丝线缠绕,叫小人儿整个翻滚在地,不听使唤。好好的苍白皮肤擦破了血,滚上了泥,成了个狼狈的脏娃娃。
提不动,用不得,买家控不住,不尽兴,有些恼怒。
“什么脏东西,真丑!”
“不好玩儿,一点儿不好玩儿。没意思,我不要了。阿姐,咱们走,去那边看看!”
黑丝落地,骂着,小人儿就那么被丢在地上,瞳孔无神。
买家走了,买的东西却随意丢在了摊子前头,卖家一瞅,暗喜,伸手就要去捡,想着捡回来再卖。他贪财的动作很快,但,郑予时的动作比他更快。
“欸!你……”
眼见即将到手的‘钱财’被抢去,老板可没好脸。可谁想抬头一看,却看到了两位衣着华贵的姑娘。
而那个抢了他傀儡的,就是其中一位瘦弱的卷发小矮子。
西疆域少宗主天下招亲,谁人不知?近来他们这儿可来了不少贵人,只一眼,瞧出郑予时他们外来身份的老板立即收了脾气,客气笑了作罢。
面对老板哑了火的质问,郑予时倒是没甚反应,嘻嘻一笑,反头没脸没皮地问了起来。
“老板,壮阳补肾,来一瓶吗!?”
“我……”
老板的身上有虎鞭熬药的味道,郑予时一看他面色就知道,他虚得很。
傀儡落地,虽是无主,但她也不白拿,便想着用药抵。可谁知老板一听她这话,声也不吭,头也不回,忙挥了手满脸惊恐地跑了。
“欸!老板,你跑什么,我壮阳药还没给你呢!”
这一吼,跑得更快。
手里掏出来的药瓶子孤零零地躺在手心里,禾欢欢看得两眼惊恐满面通红,而郑予时倒是面色如常,她主要是没想明白,这老板明明就需要,跑什么呢?
其实这事儿也不怪她。先入为主,当初客栈被人下药清场的时候,那酒里参的壮阳药让她误会了这个地方的风土人情,这不,入乡随俗,说话底气都足了些。
“禾欢欢,他怎么跑了?我难道看起来像是个不会配药的骗子吗?不过说真的,这壮阳药分支挺多,是个大学问,嗯……你咋了?”
禾欢欢的脸越来越红,郑予时还想问她怎么了,哪想这人直接一手抓了她,在周边路人凌迟一样揶揄的目光下,遁地一般就要跑。
只是等人刚拉着她回头,两步,瞬间僵住。
郑予时被拽得一激灵,没刹住,‘咚’的一下撞到了禾欢欢的背上。鼻子红了,眼睛也红了。
“嘶。怎么了?”
郑予时矮,只到禾欢欢肩膀处的她根本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
她的手仍被禾欢欢牵着,偏头出去,一看,心底生惊,不禁也步了禾欢欢的后尘,僵在原地。
街前,亲昵地挽着两人。
白衣落尘,矜贵清冷;粉衣俏皮,灵动粘人。
那一脸冷色、似是落入凡尘仙人的白衣姑娘,是亓涿光,而那位黏在她身上,抱着她的右臂甜甜笑着的粉衣姑娘,郑予时并不认识。
只是,虽不认识,但她们两人动作间的亲密却是毋庸置疑。
经历上次游船内的失智,郑予时觉得,她再次见到亓涿光时,应该是尴尬心虚的,但不曾想这会儿真的见了,她的心里却有些发闷。
明明是直视着望过去的眸子,这一瞬,像是逃避什么,下意识避了开,虚虚落在街边地上,飘散。
郑予时不敢再看,她,理不清楚自己这是怎么了。她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她不敢再看。
唇上轻笑,心中酸涩:原来,她不辞而别,匆匆离开,是为了,去寻别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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