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湿腻,裤腿白边被药汁浸染成绿色。
郑予时拔腿,一动不动。
“大哥,能不能,先把我,嗯,吐出去呢?”
“这药泡着,我在锅里,不大好吧。”
一吐、一落,郑予时出了锅。
她把‘大哥’抱起来,放到刚刚支好的火堆上,点火,熬煮。
房内温度升高,锅内药汁咕噜,渐渐变得粘稠,浓缩。
“郑,郑予时,不是炼丹吗,你这是,熬药?”
“嗯。先榨一下药性。”
“可是,我见我爹他们炼药,都是用灵火锻造药性剔除杂质的,你这,能行吗?师兄,你觉得呢?”
宜东藏炼药数年,身为禾丹宗大弟子的他学的自然也是那一派正统流程。若是按宗门规范来说,郑予时的操作很不对,但……炼药的人是她,就凭她能解蚕蝶丝和寻千梦来看,她的实力,远在他之上,甚至……
“我不知道。但我想,她一定有自己的想法。”
这一句,叫郑予时听乐了。
宜东藏,温和教条,死板恪守,居然也会说出这样的话?真是,多亏了她手搓丸子、铁锅熬草的胡作非为?
郑予时在心里给自己贴金,乐呵一笑,解释道。
“灵力催动灵火,锻造药草杂质,这确实是正常的炼药流程,也是最具效率的炼丹技法,但,我的灵力用不了。”
“啊?”
“你们见过的,我炼的丹,会炸。”
会炸?禾欢欢听得一愣,霎时,倒是真的想起来了些什么。确实,纪云城一战,海上一战,还有刚刚,好像她确实特别会炸。可是……
“可是,为什么啊?为什么会炸呢?”
“因为,我是混元灵根啊。混元灵根,灵力醇厚,与周遭环境的灵压不符。所以,灵力一出,吸噬,稀释,聚合成灵力团,然后就,轰,炸了。”
“……”
倒是没听说过还有这回事。
禾欢欢的沉默震耳欲聋,只是在那之后,她倒是还有个问题。
“既然你的灵力用不了,那你要怎么炼药呢?”
这一问,问到了点子上。
“寻千梦,解毒,主药蒂连枝,辅药芪白根,灵火锻造,灵力引药,凝练成丹,就没了。但是,你们刚刚也瞧见了,我还加了六十九种别的药草,那些,都是因为我没有办法用灵力剔除杂质,没有办法榨出药性,所以才用别的药,辅助,调引,克制。”
“以此,代替灵火锻造的作用。”
说罢,锅中药汁熬炼得差不多了,郑予时指尖一引,竟是调出了体内的一丝灵力。
但奇怪的是,这一丝,温和稳定,半分没有要炸的迹象。
“这一丝灵力,是我刚刚吞了半株蒂连枝,滋补,换取,控出来的全部稳定灵力。但这太少了,要是还得剔杂,完全不行,所以只能用在最后关键的融合药力上。”
一语落下,灵力滚入大锅。
仅仅凭借着这一丝游离之力,翻起药汁,飞旋成卷,它随着郑予时指尖熟练到只剩残影的动作,揉着药力杂着炭火,凝练圆滚。
蓦地,一道金光划过。
这是!
禾欢欢惊呆,宜东藏也震惊万般,他不禁往前迈了半步,看着那大锅中金光一闪后漫出的浓厚白雾,整个人像是被控住,动弹不得半分。
丹道,药雾,怎么可能!
灵力融合,药力完备。丹。成。
一声嗡鸣,大锅轻颤而收,三枚乳白丹药滚了出去,落到郑予时的手心。
飞出的丹药,乳白之上环了三层幻光。一层,一阶,这是极具天赋的四品以上的炼丹师才有机会炼出的药彩之灵!还是三阶药彩!
宜东藏激动得心颤不已,要知道,就是他,如今刚迈入四品阶级的他,都无法炼制出药彩,可是。
她!郑予时,炼气五层甚至都没到筑基的修为,却只用了一丝游离之力,竟是炼出了三阶药彩!
她,绝对不止四品!
对于两人的震撼,郑予时无从察觉,她自顾捏了一枚炼好的丹,丢进琉璃之中。
一入,化作淡淡绿色药力,净化一方水源。药汁包裹着其中的织翼兽,从他身体各处缠绕,浸入。
不稍片刻,织翼重活,鱼跃而起。
琉璃中溅起的水花落在地上,解了毒,小蓝一身轻松,像是开心极了,他又一次自那琉璃中飞身而起,轻轻,吻了郑予时的侧脸。
带着海水的触觉,一碰,湿湿的,凉凉的。
郑予时望着回了琉璃里的活泼小蓝,摇头轻笑。
小家伙儿这脸变得可真快,还挺有眼力见儿。
禾欢欢从她手里接过了琉璃,她抱着他,喜笑颜开。
“小蓝!你终于解放啦!你活下来啦!以后,海阔天空,任你飞!你自由啦!”
姑娘手捧琉璃,眼中含笑,旋转舞动。此话,此景,模糊了宜东藏的眼睛。他的眼睛红了一片,眼尾闪过的泪带着他眉心本就缀有的一抹红,很好看,也很,不像他。
“师兄你看!小蓝他……”
一顿,回身,看到宜东藏情绪的失控,禾欢欢满目无措。
“师兄,你,你怎么了?”
“无事。只是,心生欢喜。”
“噗嗤。师兄,你何时变得这般多愁善感了?和禾若安一样,爱哭鼻子。”
调笑几声,禾欢欢便也不再多想,她同郑予时道谢,和两人告别,说要回房给小蓝试试她给他买的好东西。
毒解了,人散了,禾欢欢似乎是忘了他们今晚聚在这里的最初目的。
西疆域的阴谋。
无奈一笑,郑予时就着屋中桌子坐了下。她,没打算走。
“坐。”
反客为主,她轻拍身侧木凳,喊了人。
“说说吧。你什么打算。”
“什么?”
身侧来人落座,郑予时伸手示意,将刚刚炼制剩下的两枚丹药放到了他的手里。
“你不是想要?我现在灵力有异,炼得有些次,将就着用吧。”
手里落入的丹药仍带着刚出锅的温度,很暖,暖得宜东藏眼底滚烫。
她,发现了吗?
“为什么……”
“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
攥紧的五指,因为这一句,宜东藏忍得酸涩的眼泪终于落了下来:他可以相信她吗。
抬眸,再不隐藏自己的痛苦,他含着泪,望着她。
“郑予时,如果,如果我不是人,你还会把我当成朋友吗。”
“如果我只是低等的兽族,你还会……”
兽族。世间兽族,分两类。一类开智,然天赋不足,无力化形;一类孕灵,幼时继承族内图腾,化作人形,修炼修行。但就算是最接近人族的化兽,也是被世人鄙夷的对象。
兽,哪怕是再像,也永远不是人。永远低人一等。
就先前宜东藏想要解整片无垠海的毒,以及他对孚钰兽的态度,郑予时有猜想过,他和无垠海的关系。但,她从没想过,他,会是兽族。
三息沉默,叫宜东藏眼里的光暗了暗。
但他,无路可走了。
后撤站立,跪地,磕头而下。
“求你。帮帮我。”
如此一幕,叫郑予时吓得惊了神,皱眉不愤,连忙扶起了他。
就算是兽族,又有什么呢?谁规定兽族就一定低等?
她伸出了自己的手,握住了他的。
“宜东藏。我帮你。但有件事儿我挺好奇的,如果你是羽族,那你是不是会飞?真酷啊!如果你是陆族,那你是不是跑得贼快?真强啊!再如果你是水族,那你是不是在水下能呼吸的?都不会溺水的?真帅啊!”
诙谐的语气,交叠的双手,一个用力,握住了另一个的颤抖。
她看着他的眼睛,认真,笃定,轻声一笑。是安慰。
“宜东藏,无论你是谁,无论你以后会做出怎样的选择,我们都在。之前那些濒危死局、那些险峻危险,是我们一起渡过的,是我们为了护下彼此一起扛过来的。我们,永远都是你的朋友。”
说罢,她将头偏向了一边房门,笑着问道。
“是吧。禾欢欢。”
这一句,宜东藏的神情变得紧张了起来。
刚刚大锅出现,一炸,虽是被房间防阵抗下,但毕竟是杂了神器的生息,这阵,裂了道缝。于是,安顿好小蓝后折返回来的禾欢欢,刚好听到了两人的对话。
而她一出现,屋内的郑予时便察觉到了她的气息。所以,这才一问。
问来,门外的人手心出了汗,她深吸了一口气,推门。
“师兄。”
“你永远都是我的师兄。”
三只手交叠在一起,相视,笑了出来。
“好。我,是我不好。”
宜东藏说,他曾是无垠海底的兽族,是那古籍中鲲族一类的幼兽。可是后来,海底被人投入了大量的寻千梦,整个海域一片死寂,而他的爹娘为了护他,以命为引,强行将他化了形,送到岸上。
说到父母分离,以命护命,禾欢欢的眼睛红得不像样。
“怪不得,怪不得他们都说师兄你是被爹捡回来的弃子,怪不得宗内弟子欺负你你都忍着说算了,师兄,你,你离家一人,过的真的太苦了。呜呜呜。”
“欢欢。这些年一直是你在暗中帮我,护我,托你的福,我,过得很好……我不想你受伤。”
“开玩笑!帮你打架是应该的,就那些个小屁孩儿能伤我?我爹可是宗主,他们看到我都得绕道走,绝不可能欺负到我头上!”
“……嗯。”
宜东藏的情绪有些不对,禾欢欢大咧咧的性子未能察觉,但郑予时,却是瞧到了他眼底的一丝痛苦。
宜东藏说的不想让禾欢欢受伤,另有他因。
难道……无垠海的事儿,和禾丹宗也有关系?
不怪郑予时这么想。
首先,毒。无垠海被人下的毒,虽是与西疆域有关,但海底出现的那一抹甜腻香味却是同纪云城血尸身上的气息一模一样。这说明,害无垠海的,不只西疆域一股势力,很可能背后还有纪云城姜茹的手笔。
但姜茹,她的仇是在纪云城,为何会将如此手段施加给一片与她毫无关联的海域?
只有一种解释,她一个人,能养成城中数千数万亡魂的背后,有另一股势力的支持。而那股势力,借用了她炼制血尸的手段,甜腻遮掩,施于无垠海。
是否像那城中一样换人、换兽,现在未曾可知,但那甜腻之味却做不得假。
新药新毒要想研制,必须有原药做比,因此纪云城那为了换人而差了一味药的蚕蝶丝,大概率与纪家有关。可姜茹同纪家、云家,以及禾丹宗都有旧仇,她不可能借助纪家的力量,纪家也不可能让她借助自己的力量报复自己。
所以姜茹背后的人,要么同样支配着纪家,要么有着和纪家人一样能敷药炼制出蚕蝶丝的实力。
综上,唯三处符合条件。暗狱、西疆域、禾丹宗。
再者,宜东藏的态度。
对于无垠海,对于故乡,如此靠近他却是不敢,甚至半分不敢触碰。那种情绪,不是近乡情怯,而是害怕忌惮。就像是,有什么禁制,触碰不得。
其后,当织翼身上的甜腻出现时,宜东藏的情绪,是笃定的不相信。
他不相信那与禾丹宗有关联的祸事会牵扯到无垠海,这说明,有另一件与之相矛盾的事情扎根他的心里,让他坚信。
他坚信,禾丹宗、禾觅清会保护他的家,保护无垠海。
可是为什么?
试问,如今天下炼丹解毒,第一之名落于何处?答曰:道禾山间,禾丹宗。
所以,宜东藏要想解毒救回无垠海,他只有禾丹宗这一个去处。
原文中的剧情,禾欢欢并未来参加招亲,但宜东藏对她仍是保护的态度,郑予时记得,文中提过一句,这般保护,是任务是交易,是他和禾觅清的兑换。
模糊不清的原文,本以为是作为禾丹宗大弟子接收的宗主的命令,可现在看,却不对。
这不是宗主令,而是求人命。
宜东藏答应禾觅清保护禾欢欢,而禾觅清则替他守护无垠海,解除海底的寻千梦。
他的笃定,由此而来。
可是再想,却仍有不对。
虽说禾觅清爱妻爱子,但光是保护禾欢欢这一样,能让禾觅清如此轻易地就答应吗?答应下这个有极大可能会与西疆域作对的条件吗?且,禾欢欢有这么需要宜东藏的守护吗?至少目前来说,不见得。
所以,宜东藏求助禾觅清的这个选项,概率不大,成功几率极低。
宜东藏口中的他的故事,很短,很多遮掩。
抛开种种矛盾之处,郑予时想:应当是禾觅清找上的他。
两处勾结,西疆域明面下毒,禾丹宗暗地铺线,逼死水族。而因得宜东藏神兽鲲族的身份,禾觅清以用他一生不回海域,隔断亲族为条件,承诺解毒,让他守在禾欢欢身边,监视他。而另一边,又以他为质,让整片海域受制于他们,向西疆域献祭孚钰兽。
可谓,两头骗。
如此,一切都说得通了。
所以,禾欢欢说禾觅清不会骗她,宜东藏的表情不对。所以,禾欢欢说因为她爹是宗主不会受欺负,宜东藏的情绪会变得纠结、低落。
而如今无垠海的异端让宜东藏撞破,让他之前所有的相信,全都碎成了渣。
寻千梦没解,孚钰兽成了献祭俘虏,甚至,海底还有了那纪云城的诡异甜腻。这一切整合,答案只有一个:西疆域和禾丹宗,沆瀣一气,祸害、控制了无垠海。
所以。宜东藏。求了她。
“所以,你想解毒,替整个无垠海,解毒。”
“是。”
面对郑予时的话,宜东藏毫无保留。
“我想解毒,我想,救回我的家。之前问你要了舒缓药剂的配方,也是为了这个。但是半株蒂连枝才能解一兽,我,是我没用。”
“谁说一枚丹药只能解一兽了?”
她炼的丹向来都力争物尽其用,将药力榨干净的,那一枚,药力少说能解十只织翼兽的毒。难道说,宜东藏对这药有别的理解?
不至于吧。
刚刚才有了自己的判断,郑予时倒是捋清楚了思绪,但宜东藏这话却听得她一脸懵。
“虽然我现在是很垃圾,但我炼的药,也没这么差吧?”
点击弹出菜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