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安缓慢地睁开眼,死后的世界既非深不见底的黑也不是没有尽头的白,而是黑白相间的线条和连环画,它们无法交融,却在快速下坠的过程中默契地组成一段段连环画,看上去像在播放复古风格的黑白漫画。
他想起有位作家曾说天堂应该是图书馆的样子,他早早辍学,勉为其难把常用单词认识齐全后就再也没看过书,除了漫画,他这种忙里偷闲的人只能看些以视觉为主的读物,虽然作为灰色职业者喜欢看超级英雄打击犯罪听起来很讽刺,但在生命结束的时刻也只有那堆花二十美金装在纸箱里淘来的旧漫画迎接他,这样也好,尤安闭上眼,等待无声无息的消亡降临。
然而事不遂人愿,就像他跟随帮派鬼混多年一直相安无事,好不容易当一次好人反倒立马挨枪子一样,意识并没有逐渐消逝,尤安能感觉到身体如同一片羽毛,轻轻飘落到地面上。
他忘了上次被这么体贴地对待是什么时候,属于他的童年是在冷落与殴打中度过的,成年以后住院都经常会因不合常理的伤势和拖欠的缴费单被医护人员下达驱逐令,天使怀抱般的待遇使尤安再度睁开眼,趁还有知觉好好打量一番所谓的“天堂”。
尤安身处一片空地中,白得扎眼,像刚粉刷过白油漆的涂鸦墙,在空地上方升起许多黑色的线稿,看不清具体描绘的是哪些人物,它们闪动得很快,如同随意翻阅的漫画书,只留下匆忙的残影。
天堂的样貌众说纷纭,但眼前的景象怎么看怎么像喝醉酒后产生的幻觉,尤安越发觉着诡异,他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腹部,那里不久前被一颗子弹贯穿,身体的主人先是感受到一颗微型核弹在体内爆炸,翻滚而出的热浪带出一汩汩鲜血,很快染红了白衬衫,尤安最后记住的画面是他无力地瘫倒在雨幕里,道路旁的污水溅到脸上,可他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很快就头脑昏沉地睡过去。
而现在他穿戴整齐,衣服上没有血迹,没有创口,连水渍都没有,尤安很想起身查看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枪击带来的疼痛过于深刻,只挨过这一次都能让他记一辈子,既然伤势不是幻觉,那当前的场景才是假象,他有种预感,伤口只是被相安无事的表象遮掩了,等他真动起来那股撕心裂肺的痛觉就会席卷而来。
但坐在原地观看没有声音的动画电影显然不是解决问题和探索真相的方案。
“你好,尤安·席格。”
正当他准备站起来时,一道冰冷的机械音从上空传来,其清晰程度又像贴在他耳边说话。
“……谁?谁叫我。”尤安下意识回应,凭借本能警惕地寻找声音源,他就是个死路边都没人在意的混混,现在的状况无论是绑架还是濒死的幻觉都,他干脆破罐子破摔,直接向声音发问:“既然认识我就没必要躲躲藏藏的——我认识你吗,这是哪儿?”
“这是死后的世界,准确来说,是你死后的世界,可以理解成为你打造的天堂。”
“我不是基督徒。”
“我也不是上帝。”
尤安一时语塞,跟装神弄鬼的空气人进行简单的斗嘴让他的神智恢复了不少,更加确定自己还没死,梦和幻觉中的人都无法思考,当他一无所有的时候就只能相信心跳……想到这里尤安突然察觉到问题的关键,他屏住呼吸,将手放在左胸口处,那里没有心跳。
他倒吸一口凉气,“我真死了?”
“尤安·席格,男,享年24岁。我能为你做的除了抹去不光彩的过去,让你的墓志铭简短些,就只有创造这片空间了,舒适的环境有助于沟通,我没有实体,也无恶意。”
尤安花费了一分钟接受了现实,当血浸透衣物时他就已经感觉大事不妙,现在预感成真,只不过中间多了点小插曲,连生命都没了他也没什么能失去的,更何况是他自讨苦吃。于是尤安百无聊赖地看向周围,对洋洋洒洒的漫画线稿一副挑剔的模样,装作对一切都满不在乎,“舒适?”
“你的人生实在没有值得纪念的事物,根据你的记忆我只能搜寻到这些物品关乎愉悦。”
尤安撇着嘴,很难说是对自己贫瘠人生的无奈还是刻薄者的不屑,他摆摆手,将不爱听的言论全都扫走,“所以,你是天使之类的东西,来接我去天堂?”
“天使”沉默了许久,尤安能从它的缄默中感受到一丝难以启齿,片刻后它才开口,“恕我直言,你不能上天堂。”
“就因为我不信教?”尤安匪夷所思地皱起眉,他受够莫名其妙的处境了,而机械音显得比他还要为难,尤安甚至听见一声若有若无的叹息,仿佛耳畔有一缕风吹过,声音调整好状态后毫无情绪地问他,“尤安·席格,你还记得你做了什么吗?”
他当然记得。
尤安·席格,出生在贫民区,成年后也没能逃离贫困的生活,最远的行程是去隔壁市走私货物,他在帮派中不受重视,又没一技之长,送货的活都很少接,平时就在街头搜集情报,收取保护费,然后跟其它帮派的底层成员沟通,是个住在蚂蚁和老鼠窝里的外交官,人生灰暗的一眼望得到头。但尤安凭借不知从哪冒出来的信心总觉得自己会脱离眼下的困境,他有攒钱的习惯,用的还是童年的储蓄罐,等他攒够了资金就来场失踪,去洛杉矶或者亚利桑那,他喜欢温暖的气候,帮派顶多以为他横死街头,根本没人会千里迢迢地寻找他。
直到一场突发事件打乱了一切,打碎了泡在存钱罐里的白日梦。
帮派的老大因私人恩怨绑架了另一个帮派首领的远方表亲,据传闻那人是位出身名校的律师,完全不参与黑色产业,但还是被绑到了没完工的高楼上,尤安负责看管。说来搞笑,等敌对帮派的成员赶到后警察也来了,三种势力乱作一团,而尤安就靠在水泥石柱上观看远处的夜景,隐隐感觉有大事要发生。不一会,老大略显狼狈地跑上楼,递给他一把刀,使了个眼色,让他自己解决。
他知道解决的意思,小到解决昨天晚上的没吃完的快餐,大到让一条生命永远沉睡,无论具体指什么都代表某种事物即将消逝。说起来这还是尤安第一次直接与老大接触,他头衔低,从没直面过上级,好不容易见一次面竟是这种场景。等人走后,尤安拿着匕首到律师面前比划了两下,他划开绳索,说:“你走吧。”
律师走没走成他不知道,反正尤安很快逃走了,那个夜晚下着磅礴的大雨,雨水打在衣服和马路上,重得让人抬不起脚步,但尤安跑得很轻盈,一点都不在乎污水会不会溅到身上,他想为自己保留一些东西,永不消逝。
雨夜让灯光璀璨得看不清前路,□□火拼的响动和警车的鸣笛声相互交错,路人在紧张的局势中仓皇奔逃,尤安想从没人看管的后门跟着人群一起走掉,他打算今晚就砸碎储蓄罐离开这座城市,随便拦一辆车,去哪里都好。然而就在他愣神的功夫,一颗子弹从后背的方向射出,打进他身体里,尤安还没来得及回头看开枪的谁,杀红眼的敌对帮派,发现他放走律师的本帮成员,还是鸣枪警告的警察,他通通一无所知,就像他一无所知地来到这个世界。
尤安结束了回忆,他抚摸着字面意思上空落落的胸口,原来比心脏被击穿更恐怖的是心脏处空空如也,如果知道是这样的后果,他或许会做出另一种选择。尤安坐在地上无力地询问空气人的意见,尽管心脏的缺失并没实质影响到他的生理状态,但还是低落得像个死人,“难道我做错了,我应该去地狱?”
比如律师没能成功逃出去,他留在高楼上还可能得到救援,但被尤安放走后他立马撞上别的枪口;不认识路失足摔下电梯井;又或者那个律师并没有表面那么无害,他实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靠家族洗白了身份,老大才是为民除害。尤安越想越心烦意乱,他甚至联想到一年前的街头斗殴中把同为混混的青年的鼻梁打折了,可他为此赔了钱,对方也同意私了,难不成那人伤情复发死过去了?
“不,你的人生没有结束。”
机械音打断了尤安的胡思乱想,它男女混杂的嗓音高调了不少,正式向他做自我介绍,“我并天使,也非上帝,你可以将我理解为程序的管理者,你的生命不应该在此刻终结,这不是你的终点。”
尤安愣了,“什么意思?”
“就像你常看的绘画书籍,作者能同时画出许多不同的作品,多位作者能共同创造出同一个故事,一个故事在完结后仍然能拥有新的续集,我也很想观看你的另一种可能性。”
“……你要给我重来的机会?”他不信教,也不算唯物主义者,毕竟两边都没给他好处,如果上帝本人能出现在他眼前施展一番法力那他可以成为最虔诚的信徒,但上帝没来,自称管理者的虚幻产物倒是来了,尤安当场抛弃常识,无条件相信这位管理者。
“一条时间线上的生命只有一次,这是永远无法回溯的。”管理者没有直接否认或是肯定,所说的话也不是尤安心里想的那样,“你还记得你最初的愿望吗?”
要让当前的尤安说出他的心愿那就只有诈尸还魂带着一大笔钱跑路了,实在不行回到做出选择之前也好,可更早的愿望他就说不上来了,希望贩卖机里的健达可乐足够冰是种愿望,统治世界也是种愿望,由于生活条件太差他每时每刻都能冒出一些不切实际的想法,而他也不好意思对管理者说他小时候好像就想吃酱料多的披萨以及少挨两顿打。
“很遗憾你将它遗忘了,不,它只是藏在你内心的深处,你可以忽视它,但它影响了你每一步的抉择,最终让我们在此处汇合。”
“别神神叨叨的,到底是什么,你又要做什么?”尤安仿佛灵魂都被抽取了,他讨厌和神职人员打交道。
“那年你八岁,从同龄的玩伴手里获赠了一本漫画书,你将它带回家里,那是你很长时间里唯一的玩伴,直到把它翻烂,你才攒够零花钱买下最新的期刊,那时你在父母都不归家的深夜里想的是要拯救所有人。”
尤安再次预感到不对劲,“喂,你不会……”
并不是空穴来风,管理者似乎陷入某种自说自话的状态中,根本不理会尤安,空白的空间也发生变化,上空飘扬的黑白线稿逐渐染上颜色,尤安被不知名力量带动着缓缓浮起来,他想挣扎,每一脚都像踩在棉花上。
“你将去往哥谭,那里的尤安·席格是名刚上任的警官,也就是你。”
在漂浮的某刻,尤安仿佛看见隐匿在漫画碎片背后的某张脸,他很想叫住它,让它停下这一切,然而于事无补,因为尤安能感受到他的心脏再度开始跳动。
“等等……”尤安突然被当头一棒,不是精神受挫的比喻,也不是再度昏睡过去,突如其来的疼痛完全没掌握好力度,疼得让尤安当场捂着脑袋坐起来,发出难以抑制的哀怨声。头部的撞击让他的大脑一时间处于空白状态,还伴随着长时间的耳鸣,等勉强缓解后尤安才谨慎地睁开双眼,生怕动作大一点又拉扯到伤口。
从眼缝中看到的是一片昏黄,好像是室内的环境,有许多人影在他面前晃来晃去,但一个都看不清具体的相貌,他们似乎还在说话,喧喧嚷嚷,同样一句也听不清。尤安甩了甩头,想把模糊的滤镜从眼前甩出去,结果一张陌生的脸径直出现在他面前。
“戈登局长,他醒了!”
尤安一听这名字心里就知道,他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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