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 2 章

谢储英捧着一把刚摘下的花,兴冲冲地迈过门槛:“表兄,我刚采的,你闻闻香不香。”

他今年才十三岁,平日爱作姑娘打扮,穿女裙,做针线活,这本不碍着别人什么事。

可其他兄弟却笑话他不像个男人,一些顽劣的表兄弟见到他穿女裙便拿起桌上的糕点,笑着砸到他身上驱赶他,说他是不男不女的丑八怪。

谢储英常被欺负得哇哇大哭,表兄有一回见着了,不仅阻止他们往他身上砸糕点,还温言教导他们要友爱手足,即便不喜,走开便是,怎可声色俱厉地驱赶自己的表弟。

有人辩解说谢储英喜欢做糕点、刺绣,瞧着怪恶心的。

表兄语气平和道:“我也喜欢做家事,我也喜欢刺绣,还会自己缝补衣裳,我恶心吗?”

那位堂兄低下头,不敢吭声了,谁会说谢流忱这样的青年才俊恶心,他母亲还揪着他的耳朵,说他若是有谢流忱的一成出息,她也就不用为他这么操心了。

自此之后明里暗里都再没人欺负谢储英,人人都将谢流忱说的话当一回事,不敢阳奉阴违,有时还会夸几句他今日穿的裙子甚是好看。

谢储英为此心中感激,他采一些新鲜的花朵来,也是想让表兄看了高兴。

谢流忱接过花,淡笑道:“确实很香,多谢,我会好好养着的。”

谢储英笑得有点不好意思,说了好一会话后才离去。

谢流忱目送表弟出了房门,他的脸上还带着那种淡薄的笑容,却对元若道:“把这花丢了,香得我头疼。”

即使说出这样冷漠的话,他的语气还是很温和。

元若应是,拿起花出了门。

对于公子的表里不一,元若已是见怪不怪,这一回心里连感慨都没有了,以免自己劳心劳力,老得太快。

谢流忱站到窗前,屋中一盆临窗放置的紫鸢花开得正好,有两枝甚至长到了窗外。

他向外一望,正看见花树下走来一个人,那人身着紫衣,行走间衣裙轻摆,就如一朵盛开的紫鸢花。

谢流忱认出这绝不是崔韵时,可他还是看了一会,等到那人从树下走出,面容完全露在天光之下,他才收回目光,落回眼前的花上。

两枝紫鸢花迎风开放,似乎随时会离开枝头,随风远去。

这花开得这样好,他看了真有些不快。

谢流忱拿起剪子,将那两枝探出去的花枝上的花苞全数剪下,一朵不留。

好好一盆花,莫名多了两条秃枝,谢流忱却颇为满意,他轻笑一下,放下了剪子。

——

晚宴还没开始,但崔韵时也没有闲着的功夫,让行云又去确认了一遍各项事项,从晚宴的菜品名单,到竹莘厅的布置,巨细靡遗。

好不容易得了点空,又听丫鬟来禀报,说携福康郡主携女儿谢经霜上门拜访。

一听福康郡主的名号,崔韵时就觉不好,芳洲也嘀咕道:“夫人,福康郡主带上谢经霜来了,她该不会是想……”

此时福康郡主母女已经走入院中了,芳洲停住话头,崔韵时在心里把她这句话补完:该不会是想让你给谢经霜与井家小公子做媒吧。

果不其然,福康郡主一落座,几句客套话之后就进入正题。

福康郡主知道崔韵时与井家大姐井慧文关系很是不错。

她便想要让崔韵时从中说和,将谢经霜的那些小毛病遮掩修饰,促成两家结亲。

可是崔韵时不想应承这事,谢经霜脾气出奇的差,井小公子乃至井家也都没有攀附权贵的心思,为什么要娶谢经霜这样一尊大佛进来,嫌自家日子过得太舒服了吗?

别说她没有办法说成这件事,就算她有办法,她也不会这么做,劝人娶谢经霜,那跟造孽有什么区别。

崔韵时找了几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想让福康郡主打消这个念头。

福康郡主为了女儿,自是舍下脸面继续劝说。

两人还在推拉,谢经霜却已经忍不住了。

她将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敲,茶水溅出,泼了满桌。

她直截了当道:“崔韵时,别在这里拐弯抹角了,我就问你,你帮不帮我这个忙?”

谢经霜对崔韵时早有不满,她让崔韵时给她牵红线成就这段姻缘,那是给崔韵时脸面。

崔韵时却不知好歹,以为自己是表兄的妻子,就敢对着她这个堂堂郡主之女敷衍了事,也不看看自己当真配得上表兄吗?

表兄拿她当回事过吗?

福康郡主斥责道:“霜儿,你怎么和你表嫂说话的,太没规矩了,韵时,你不要和她见怪,她……”

“母亲!”谢经霜气急,“就算要见怪,也是我怪她,她有什么资格怪我?没有表兄,她一个没法入朝为官的残废,连跟我说句话的机会都没有。”

福康郡主脸色瞬间变得极为难看,哆嗦着嘴唇不知该怎么教训女儿。

崔韵时笑了,六年过去,谢经霜倒是从未变过,从她嘴里听到这样羞辱人的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当年她刚嫁到谢家半个月,一次宴会上,大家玩起了投壶,最后胜出的人可以得一把精巧的弓。

谢经霜自负自己的投壶技艺,早就放话,要拿下头彩让大家瞧瞧她的本事。

崔韵时也听说了这事,想着不能下夫君这位出身高贵的表妹脸面,有意相让,故意在最后几投里失误三次。

她已经让了,可是谢经霜不知是太心急还是怎么回事,越投越差,就算她已经刻意放水,谢经霜仍旧输了。

“谢经霜,刚刚是谁说自己一定能赢啊?”

谢经霜的玩伴们大笑着道,将酒杯端到她面前:“说好了,输了就喝十杯酒。”

谢经霜涨红了脸,深觉在玩伴们面前失了脸面,拂袖而去。

那时她并没有来找崔韵时的麻烦,也没有说一句难听的话。

崔韵时找了个无人经过的鱼池边坐着,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底下的鱼撒些鱼食。

她都打定主意,要这么呆到宴席结束的时候,谢经霜找了过来。

她一发现坐在池边发呆的崔韵时,就把一个鎏金酒壶砸到她的左臂上。

“你赢了我,还作出这副受我气的样子躲到这里,是想让别人说我欺负你吗?”

崔韵时十分惊讶,不仅是因为谢经霜粗鲁的言行,更是因为她的反常。

早上的谢经霜,即使有火气也只是对着玩伴发作,对她是一个字都没多说,或许是觉得她是她的表嫂,不好对她出言不逊。

但现在的谢经霜一改早上的态度,好像得到了允许,没有了任何顾忌,把所有的愤懑都对她发泄出来。

崔韵时客气地回了一句:“表妹,我不知道你为何会这般想,我呆在这只是看池子里的鱼罢了。”

“我不是你表妹。”谢经霜非常厌恶被她这般称呼,“我真不知道表兄为什么会娶你这样的进门。”

崔韵时觉得她真是莫名其妙:“如果你对你表兄的妻子人选有什么意见,应该告诉你的表兄,而不是告诉我。”

“你果然像燕拾表姐说的一样爱玩弄口舌。”

谢经霜走近她:“你若是有骨气,便别靠男人,只靠你自己把这事解决了。”

“你说这么多,到底想要如何?”崔韵时看出来了,谢经霜好像脑子有点问题,而且对她的敌意非常大。

“你现在就去大家面前向我道歉,承认自己故意做出被我欺辱的样子,居心不良,想要污蔑我的名声。”

崔韵时觉得头痛,她在国子监读书时没有见过谢经霜这个人,她难道根本没在那里读书吗。

没读过书的人脑筋就是这么曲折离奇的吗?

“我没什么可道歉的,我不会为你想象出来的这些事道歉。”崔韵时懒得对她摆笑脸,转身就要离开。

谢经霜当然不会让她就这么走掉,伸手就要抓住她手上赢来的那把弓,一握住弓就猛拽到自己身前。

崔韵时没必要非得抓着弓不放,她立刻松手,弓弦却从她双手狠狠刮过,像一把极细的利刃,在她五根手指上划下一小片血肉。

谢经霜抢到了弓,将它扔到地上狠狠踩了几脚。

她使了狠劲,但力气终究不够大,只将弓踩得微微变形,出了一口气,才满是鄙夷地看了崔韵时一眼,带着丫鬟离开。

“我们跟上去。”崔韵时忍着手上的痛,说道。

她觉得谢经霜不会就这么算了,便和芳洲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身后到了菁园。

谢经霜在人群中找到自己母亲福康郡主,当着众人大声诉说自己的委屈,以及崔韵时的心机有多重,只是因为上午谢经霜输了投壶后没有对崔韵时好言好语,她就记恨在心,在外散布谢经霜不敬表嫂、没有规矩的谣言。

崔韵时心想果然跟回来是对的,谢经霜在一大群女眷面前胡说八道,如果她不在场,等她编造一通,众人先入为主,她再澄清也不免处于下风。

她走上前和众人见了礼,再解释了一番上午投壶结束后,她只是坐在鱼池边看鱼,不知道为什么谢经霜会有这些误会。

解释的时候有小姐看见她手指上不断渗出的鲜血,关切道:“怎的受伤了?”

“谢小姐性急,从我家夫人手里抢走那把弓想要踩断,夫人没有防备,被弓弦划伤了手。”芳洲知道这是该她说话的时候了,立刻答道。

众人听完面色古怪,谢经霜的脾气谁不知道,她干出这事太正常了。

在她眼里,不顺从她的,不逢迎她的,就是违背她。

何况她名声本来就差,还需要崔夫人去污蔑她的名声吗?

比起谢经霜被人设计,她们更愿意相信谢经霜又在欺负人了。

“你们别听这个贱婢瞎说,”谢经霜更加生气,“我拿弓的时候,她故意不松手,就是想要演一出苦肉计,现在好拿到你们面前来现。”

芳洲心中忿忿,谢经霜表面上口无遮拦,可是说到自己抢弓时就很注意用词,变成了拿弓,真是太会装了。

没人应和谢经霜,只是沉默着,或多或少地向谢经霜投来谴责的目光。

谢经霜气得要发疯,只觉自己孤立无援,被人针对了。

便是在这时,谢燕拾从人群中走出来,为她说话:“霜表姐刚强倔强,却不会毫无缘由地惹事生非,崔夫人还是她的表嫂,霜表姐为什么无缘无故地只抓着她不放,这一定是有原因的。”

她继续道:“我想,虽然嫂嫂受了伤,但那都是意外,并非霜表姐所愿。我们不能因为有人受了伤就认为那人是对的,将过错都推到霜表姐身上。”

“没错!”谢经霜说,“我不会像一些做作的女子故意弄伤自己,让自己没理也变成有理。”

崔韵时哪有那么巧就被弓弦划伤了手,根本是故意陷害她。

谢经霜转向崔韵时:“你若真是问心无愧,为何不与我辩个明白,为自己据理力争。”

“你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装柔弱装可怜很有意思吗?”

崔韵时沉下脸,看着谢燕拾和谢经霜。

这两人一个不怀好意,一个觉得全天下的道理都是她的。

“我若说,我是被你划伤了手,你便要说我是故意为之;我若说是你非要找我的茬,小题大做,无事生非,你便要疯得更厉害了。”

她上前一步,低头看着比她矮一头的谢经霜。

“你只是想要所有人都认同是我居心叵测,那我有什么可说的。”

众人都有些吃惊。

这话说得很不客气,几乎是把遮羞布都扯下来了。

但谢经霜都欺负到人家脸上去了,难道还要崔韵时求着谢经霜息事宁人吗。

她毕竟是谢经霜表嫂,算是她的长辈,不像一些小门小户的小姐夫人,只能任谢经霜百般为难。

有人劝和:“一切都是误会,你们俩是多亲的亲戚,何必为这事闹开呢?”

谢经霜却被崔韵时那句话激怒,跳起来就要抽崔韵时巴掌。

所有人大吃一惊,表妹打表嫂,这真是闻所未闻。

她那一巴掌终究还是没有落到崔韵时脸上,有人抓住了谢经霜的手腕。

谢经霜正在气头上,回头就要骂这个胆敢阻拦她的人。

她满脸狠厉之色,却在看清身后这人的脸时,瞬间像被大雨浇透的火苗一样,连一点火气都冒不起来,活像见了命里的克星。

可是克星既不凶神恶煞,也不咄咄逼人,他很和气地先松开手,再对谢经霜道:“把手放下。”

语气不像是在命令和指责,倒像是看见家中孩子不知轻重拿了把刀玩耍,怕话说重了反倒吓着孩子,扎伤自己。

这一句话就让谢经霜高高抬起不肯放下的手,顺从而服帖地放在身侧,乖得不像话。

他就是有这样的本事,三言两语就能管束好这些最难管教的孩子。

福康郡主心里却一惊,女儿要打外甥新婚妻子巴掌,还被外甥撞见了。

她担心外甥会庇护自己妻子,而让谢经霜面上无光,一边小声地骂谢经霜糊涂,一边拉着她离开,都顾不上先前的争执了。

福康郡主母女等人离开得非常快,生怕被谢流忱叫住。

崔韵时看看她们的背影,正要对谢流忱再解释一遍事情的来龙去脉,谢流忱却阻止了她:“你们刚开始争执的时候,我就已经来了。”

他询问她的意思:“你需要我去找谢经霜吗?”

这是要替她说个公道吗?

“好,”崔韵时没有一刻停顿,马上顺竿爬,“多谢夫君。”

谢流忱笑了一下。

崔韵时看见谢流忱的笑容,好像看到了一个明确的友善的信号。

直到这时,她才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

谢流忱转身要走,谢燕拾却越过人群拉住他的衣袖:“长兄,别去,霜表姐被人欺负,已经很可怜了。”

她说完这话,看向了崔韵时,欲说还休。

崔韵时心想,此时明智的选择就是不搭话,就让谢燕拾这么看着她,看到谢燕拾自己撑不住,继续往下说,越说越多,越多越错为止。

谢燕拾意蕴深刻的眼神已经很明显了,崔韵时还是不说话,只直勾勾和她对视。

最后谢燕拾没有办法,硬生生把一口气叹得转了十个弯:“嫂嫂,我都看见了,明明是你……”

她说到这里就停住,不再往下说。

崔韵时心里冷笑一下,还是不搭话,要看她能编出什么瞎话来。

这时,谢燕拾款款对她行了个礼:“嫂嫂,为了你的颜面,我不会将这些都公之于众,我只告诉长兄一人,由他定论,还霜表姐一个公道。”

崔韵时:“你是没什么可公之于众的,因为我什么都没做,你说这些话,不是你眼睛出问题了,就是你心眼出问题了。”

谢燕拾咬了咬牙,差点维持不住她天真纯善的做派,她抿着嘴唇对谢流忱道:“长兄,我要找个没有人的地方,和你说明真相。”

众人好奇地看着这对兄妹进了一间没人的屋子,呆了不多时便出来了。

有人迫不及待地问:“到底怎么一回事,谢公子弄清了吗?”

“这是在下的家事,多谢诸位关心,到此为止吧。”

谢流忱什么都没交代,然而谢燕拾一脸真相大白,心情舒畅的模样,还用“终于有人不会被你蒙蔽”的古怪眼神看着崔韵时。

所有人心里都不约而同地有了一个猜测,原来真是崔韵时搞出这一连串的事,只是谢流忱维护妻子的颜面,没有将事实公开。

看来谢经霜这次真是被人设计了。

落在崔韵时身上的目光一时全都意味深长。

谢燕拾用一种规劝的语气道:“大嫂,知错便改善莫大焉,你该为你的所作所为,向霜表姐道歉。”

崔韵时猛然转过身,和谢燕拾面对面,逼视着她。

崔韵时那时还很年轻,才十七岁,年轻得还敢不服,也敢不甘心。

她穿过人群,挡住谢燕拾的去路,问:“你既然说你都看见了,那我问你,是我推了谢经霜,还是谢经霜推了我?”

“是你推了谢经霜。”

“她抢了我的弓,我推她又如何,你要把我怎么样?”

谢燕拾眼睛一亮,像是抓到老鼠尾巴的猫一样兴奋:“大嫂,霜表姐只是同你玩闹,你怎能这样小心眼,还推搡一个姑娘。”

崔韵时:“我没有推她,那都是我骗你的,你不是说你都看到了吗,你怎么不知道我在骗你,你应得可真快啊。”

“你胡说,你明明推了霜表姐!我就是看到了!”

“让人去看谢经霜衣裳上有没有我的血迹便知道,我到底有没有推谢经霜,”崔韵时抬起一直在冒血的手给众人看,“到时候我们再说你所谓的“都看见了”到底有几分可信?”

谢经霜今日一身白衣,如果她身上有血迹,马上就会被注意到,可是没有一个人有此印象。

这说明崔韵时所言非虚,那说谎的就是谢燕拾了。

谢燕拾嘴唇紧抿,还是忍不住颤抖。

她说:“我也许看错了一两眼。”

“根本没发生的动作都能被你凭空想出来,那你还能无中生有地看见什么?”

“……”

谢燕拾被她逼得哑口无言。

“看得不清不楚,还敢言之凿凿,空口白牙污人清白,没有人教过你,口舌利剑,轻易便可伤人吗,更何况你还存着挑拨害人之心,当真是欠缺教养。”

“我……”谢燕拾想要辩解却无话可说。

“燕拾。”

谢流忱的声音响起,仍是不慌不忙,却成功地止住谢燕拾的话头,避免她露出更多马脚。

“崔韵时,到此为止吧。”

谢流忱连名带姓地叫她,好像和方才那个答应要给她讨个公道的根本不是一个人。

他一双透澈的眼睛落在崔韵时身上,没有什么情绪,直到转到谢燕拾身上,才像解冻的湖水一样融化,流露出几分关切。

“我相信二妹妹,她是个很好的孩子,虽则在外人看来,是骄纵了一些,可她从没做过什么不好的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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