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什么。

小金不久前才思考过这个问题，那时候的他遇到了活不过秋天的漂亮蝴蝶，和他聊了天，知道了他给宝宝们取的名字，还想要带他去洛阳看牡丹花花，虽然他很快就死掉了。

小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会死，更不会想到容容会死，在他的心里，鱼鱼们都是很厉害很厉害的，有水就可以去到任何地方，就算没有水也可以跳着找到有水的地方，而大鲵，则是比鱼鱼还要厉害的大家伙，他们有牙齿，有爪子，有大大的尾巴，可以游得很快很快，也可以在岸上活动很久，就算是厉害的雕雕也不能游在水里。

容容最厉害了，从小金第一次看到他的时候，就这么想。

那时候的容容好大好大一只，有尖尖的牙齿和长长的尾巴，还有可以动来动去的爪子，明明是个大家伙，却友好地朝他们冒泡泡，声音清脆的就像是破冰时的流水，朝他道：“我知道，你是小金。”

那时候的容容眼睛亮亮的，身体像黑曜石一样漂亮，流水从脊背划过，月光会为他镀上银色，而太阳出来的时候，又会变得金光闪闪的。

那时候的小金还是一只快乐的小鲤鱼，每天最大的烦恼就是不能去看太阳，后来的烦恼变成了不能去和容容一起去看太阳。还好大哥总是会让他去，或者和他一起去，虽然回来之后会关禁闭就是了。

那个时候，天总是很蓝，阳光很亮，有风从湖的这边吹到那边，拂过水面，也拂过开着小黄花的荇菜，花瓣摇一摇，花瓣下的小鲤鱼就开心的冒泡泡。

而容容就在旁边，总是和他在一起。

那个时候，小金就觉得他们会一直这样下去，去看花看鸟看天看雪，一直一直，直到夕阳染红天空的前一瞬，他依旧这么觉得，他们可以游过黄河，再游回去，告诉爸爸妈妈和大家他们遇到了多么多奇妙的事情和奇妙的朋友，然后在太阳升起的新的一天里，再次一起去看开着小黄花的荇菜和水毛茛。

然而容容睡着了，睡了很久很久，久到小鲤鱼都已经忘记游了多久，他看着终于抵达尽头却是一片土堆的“河道”，第一次感到绝望——其实，也有小鲤鱼做不到的事情吧，小金想。

一天前。

容容和小金终于逃出门外，外面就像花龟说的那样，不知道有什么，也不知道在哪里。目之所及只有土路、野草和高高的人类的房子。

小金闷在容容口中，一会儿道容容有河吗，一会说容容尾巴还流血吗，一会儿又问有没有找到像花龟窝一样的东西，他可以游出来帮忙，或者不用水也可以的。十八哥哥说了，小鲤鱼很顽强的，没有水也可以活很久的！

容容只是很偶尔才回应一声，声音也不似先前那般清脆，而是低沉的，从身体里冒出来的喉音。他低声道：“没事。”

小鲤鱼开合的鱼鳃顿了下，知道容容说的没事是什么意思，如果容容问他会不会难受，他也一样会说没事，虽然确实很难受，虽然容容除了叫他的名字就没有问过别的。

——就好像知道问了他也会怎么回答一样。

口腔里不多的空气早就被消耗殆尽了，小鲤鱼将一边鳃盖浸在水里，一边贴在容容露出的缝隙前，有风透进来，带来清爽的凉意。

小金抖了下胸鳍，感觉到鳞片下的疼痛，一阵一阵，就像潮水一样侵蚀着他的神经，他不知道那是因为什么，也许是水太少了，也许不是。

要是有翅膀就好了，小金又一次想着，等回到黄河去了洛水，一定要找洛神问问，怎么样才能偶尔变成鸟，或者像蝴蝶一样长出翅膀。

午后的阳光十分热烈，大地微微发烫，容容沿着路边的野草丛一路潜行，还要不时躲避路过的人类和车辆，又生怕后面有人追上来，抛了点草叶盖在身上。他的脊背有点痛，但是容容丝毫不在意，只想在小鲤鱼耗尽自己力气之前找到水，哪怕只是一点点。

但是周围房屋错落散着，野草连着野草，还有大片土坡出现，炎热的日光下，就连泥水洼都被烤干了。他路过几次人类的房子，有水从里面渗出来，但是不是水流表面泛着泡沫，就是被突如其来的人声和脚步声打断。虽然像小金说的，也有好人类，但是他不敢再冒险了。

鸡群咕咕叫着召来更多的人，容容只能躲躲藏藏在灌木丛里，顺便衔走了鸡群用来喝水的小铝盆。

铝盆轻轻的，里面只剩下一点的水，足够大但是太浅了，稍稍一碰就会有水翻倒出来。容容回头看了眼那群敢怒不敢言的小母鸡，赶在大公鸡回来之前，将最后一点水吞进口中走远了。

“什么鸟在叫？”小金问。

容容小声道：“鸡。”

小金不认识鸡，只认识草原上有白色尾羽的雪鸡，他们住在高高的山上，有时候会飞下来找草籽。小金道：“那他们知道黄河在哪里吗？”

容容晃了下脑袋，不知道是在说不知道还是说别的什么，过了一会儿，容容道：“有人类。”

小金“哦”一声，明白了，他翻身换了另一边的胸鳍，举着碰碰容容，小声道：“那还是不要靠近了。”

金色的人类和好人类在脑海中一晃而过，小金张开嘴巴在空中吹了个不成型的泡泡，人类的话，该用什么来区分呢，会吃鱼鱼的鱼和不吃鱼鱼的鱼差别就很大，可是人类好像看起来每一只都不太一样……

外面传来细微的响动，小金顺着缝隙朝外看，道：“容容在做什么。”

容容应了一声，将一个盒子翻倒过来，里面脏兮兮的水流了出来，他甩开爪子在地上蹭了蹭，而后推着到草丛后面去了。

阳光依旧很热，容容刨出来的草叶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爪子下按着一个颜色鲜艳的桶装方便面盒，一边用力将上面的塑料纸扯下来，又扒了些土填进去，想要把难闻的气味清理干净。

这里是村子里丢垃圾的地方，大大小小的垃圾堆得像座小土坡，容容在里面刨出来一个塑料饼干盒又丢掉，找到一个缺了一角的玩具小卡车，想了想也丢掉，最后拿了个红烧牛肉面的包装盒。

不大不小，刚好适合已经长大了小鲤鱼，深度也适合，不会一碰就倒。而且漂亮的颜色，小金也会喜欢吧。

“小金。”容容叫了一声。

小鲤鱼应了一声，努力用还湿润的鳃丝捕捉着空气，一边小声道：“黄河是不是很远呀。”

泥土推进去倒出来，再推进去再倒出来，如此反复几次，盒子中难闻的味道终于散去，只剩下泥土的气息，容容嗅了两下，一边警惕扫视周围，一边微微低头将小鲤鱼和水小心放到盒子里，道：“我不知道。”

这不是容容第一次说不知道，但确是最为沮丧的一次，小金被突如其来的光亮晃了下眼，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容容的话，他愣了下，咚一声轻响落到方便面桶里，天空就在远方无边无际的铺展开，他看着薄薄的丝状云，一翻身跃起来，道：“没关系，我们慢慢找就是了，还可以，嗯，还可以问问大家，如果遇到鸟或者鸡……啊，蜘蛛也可以。”

一只跳蛛拖着细线路过，他低头看了一眼躺在方便面盒里的小鲤鱼，随口道：“蜘蛛不可以，蜘蛛不吃鱼。”

小金眼睛一亮，道：“你知道黄河在哪里吗？”

“这里是哪里。”容容问。

跳蛛的大眼睛盯着容容看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小小跳蛛歪歪脑袋，道：“你是什么，大大大壁虎吗？”

小金用力开合两下鱼鳃，回道：“壁虎是什么，容容是大鲵哦~”

“壁虎是一个也有爪子会断尾巴的讨厌鬼，大晚上不睡觉……”跳蛛也不知道怎么形容，挥着爪子比划了一下，又放弃了，道，“你们要问什么，黄河，那是什么。”

不知道黄河是什么的跳蛛走了，临走前告诉他们这里叫做鸽子山，是太行山的一部分。小金眼睛闪了闪，看向容容，道：“鸽子山容容知道吗。”

容容支起身体朝远处望，道：“我知道太行……要是能高一点就好了。”

高一点就能看得更远一点，就能分辨出地点，不过如果是太行的话，只要一直往南走就好了，他抬头看了眼太阳，小声道：“可能会很远。”

“没关系！”小金马上回答，整只鱼窝在方便面盒子里，鱼鳃朝下贴着为数不多的水，欢快的动了下尾巴，道，“我很好！”

容容“嗯”了一声，捡了几颗野草松松团在盒子上方，又在自己身上挂了几丛，打算离开。背后忽的传来低呜声，容容敏锐回头，一只毛色土黄的大狗压低身体，口中发出呜呜的威胁声，一双试探的眼睛后藏着猎食的狠厉。

不能躲。

容容想着，将方便面盒推到灌木丛里藏起来。

然后……然后他们就在这里了。

来垃圾堆捡食的野狗被容容打败了，容容拖着身体强撑着带小金离开，原本已经开始愈合的尾巴又淌起血来。小金听着容容的喘息急得要跳出来，却被一爪子按了回去，直到夜色将近，容容再也撑不住，一翻身倒在野草丛生的臭水沟里。小金跳出来才发现，不仅尾巴上的伤口多了，脊背和肚子上也出现了伤口。

身旁是半人高的土坡，坡上生着野草，野草再往上，便是夜幕降临的天空，星星和月亮都还没有亮起来，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人类，也没有别的鱼鱼。

这不是河，这是讨厌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泥，黑色的，黏糊糊的，和垃圾一起填充着沟底，小金整只鱼被这样的泥水包裹着，难过的想要吐出来，虽然他从被抓到开始就没有吃过东西了。

不能在这里，要离开。

小金想着，推开那只颜色鲜艳的盒子，从污泥下钻进去，用力拖起容容挥着胸鳍，一点一点朝着前方移动。

他不知道这里是哪里，也不知道他们在哪里，而黄河又在哪里，不知道什么太行，哪里又是鸽子山，但是他知道，只要是河，就一定有源头和出口，如果这一段水不好，下一段说不定就会好一点，就像黄河一样。

就这样，小鲤鱼带着容容一点一点往前游去，从晚上游到白天，又从白天游到晚上，不时返回去将方便面盒子里的那一点清水带过来，小心撒容的皮肤上。伤口他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用草叶松松裹着，止血的草他没有找到，只好每样都扯一点塞到容容嘴巴里，容容一直没醒，小金不时叫两声，像是自言自语般小声在心里说许多话。

要是实在难受，他就用力跳上土坡在草地上滚一会，对于他来说，没有水也要比那条河里的水好受多了，让他惊喜的是，清晨草叶会湿漉漉的，突如其来的润泽让他又重新充满了力量，用力跃回去带着容容继续往前游。

然而现在，这条河沟游到了尽头。

前方不是河也不是湖，而是一个和两侧差不多的大土坡，挡住了他们前进的路。小金呆了一瞬，像是不能理解一样愣在当场，他左右看了看，土坡像是逐渐迫近的死亡一般压迫着他，让他有一瞬间的喘不上气。

怎么会这样呢。

小金用力跳了跳，又回头看容容。容容伏在黑乎乎的河水里还没有醒，他游过去，将最后一点干净的水洒在容容身上。他的胸鳍和鳞片上全是黑色泥水，不敢碰容容，只能凭感觉看他的皮肤有没有干涸。

肯定很难受吧，容容。

他已经很难受很难受了，只喜欢清清河水的大鲵肯定更难受了，他不敢猜测容容为什么没醒，只是在拖不动休息的时候小声叫一两句。会死的，这个念头第一次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小鲤鱼执拗的不肯放弃，容容那么那么厉害，一定会醒过来的。

一定会的。

小鲤鱼鳃盖重重的开合了下，里面塞满了不知名的泥水，鳃丝一根又一根的哀鸣着，就像他望着天边散落的阳光，小声的祈求着，下雨吧。

热烈的阳光从早照到晚，水沟中不多的湿意也在微微蒸发着，小鲤鱼已经跳出土坡又跳了回来，水沟的外面是土是草石头，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水。

傍晚。

火红的云层点燃了大半天空，小金倒在脏污的泥水里，身上漂亮的金色鳞片不再，他黑色的眼睛看着天空，歪歪脑袋推了推容容，小声道：“看呀容容，好多云。”

草丛里的蟋蟀和螽斯们安静看着，看着这只挣扎了一天一夜的小鲤鱼，终于在夜幕降临的时候没了动静。

也许他们应该早点说的，这条河没有出口，但是意外的，热衷唱歌的蟋蟀们没有说话，喜欢合奏的螽斯们也静悄悄的，看着小鲤鱼带着他们不认识的大家伙一点点从那边挪了很远，也一点点从一只金色小鱼变成黑泥鳅。

快死了吧，大家想。

“真漂亮。”小金道。

半晌，一声细微的声音响起，容容动了爪子，额头碰碰小金的额头，声音微弱道：“确实很漂亮。”

小金一惊，想要跳起来却只是歪歪扭扭倒在一边，呐呐道：“容容，我没有力气了。”

容容“嗯”了一声，目光温柔的看着他，小声道：“对不起，我想睡觉了。”

小鲤鱼的眼睛一瞬间睁大，看着容容捧着他用力支起身体，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身上蓦的迸发出力量，咚一声重新跳回水沟里，一边叫道：“才不会！不会死！要回去！一起回去！”

“上面有水，草里有水……”小鲤鱼乱七八糟叫着，尽全力把容容用力往上推。小鲤鱼……小鲤鱼也有想要做到的事情啊！

有什么落在脑袋上，小金惊喜抬头，却发现那不是雨，而是容容的血，从还没有愈合的伤口里一滴一滴的落了下来。

等下就奏乐吧，蟀和螽斯们相互交换了下眼色，彼此达成一致。不远处喜鹊叽叽喳喳叫着，像是发现了什么新玩意儿。

火烧云逐渐褪去，此起彼伏的虫鸣声中，一个拖着编织袋的人影出现在水沟边上。

更远的地方。

科考队跟着警车匆匆而过，在几次扑空之后，嫌疑犯的的临时住所终于查清楚了。

跳蛛-小小一只，大眼睛可萌可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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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9章 第 289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