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两颗桑葚

赵德安昨日挨了二十廷杖,本以为能消停几天,不想今日又拄着拐来上朝,身上还穿着昨日受刑的公服,其上红紫斑斓令人不忍直视。

还没进殿就瞅见孙贯,快赶了两步,揪着他领子就挥起拳头。在场官员纷纷拉架,可那赵德安急红了眼,老拳乱舞,还误伤了几位同僚。

大伙儿这时纷纷避开,不敢上前了。

早先走进殿内的几位阁老齐刷刷回头,见到这样一副场面,便一齐看向首辅陈谕修。

陈谕修脸一沉,先是冷冷觑了韩易之一眼,然后上前去了。

韩易之被他一瞪,心里多少有些不是滋味儿,心说我与你是同期的进士,比你陈偃卿还大了两岁,如今甫一踩到我头上,还敢摆脸色给我瞧了。

可是心中腹诽到底是窝囊的法子,他还是与身旁几位,亦步亦趋地跟上了首辅的步子。

陈谕修一拂衣袖,令一旁的锦衣卫上前,将发了狂病的赵德安擒住,又过去亲自搀起已是满脸花的孙贯。

堂堂正二品大员在金銮殿外被一个区区六品主事揪着打,这在大堇朝历史上也属实是旷古未闻。

那孙贯也自觉屈辱,脸上胡须一翘一翘的,负气瞪着赵德安。

若不是陈谕修拉着他往殿内走,只怕便豁出去跟赵德安拼命去了。

“偃卿,这事儿你管是不管?”孙贯自认资历比陈谕修深,往来从不客套,拽住他袖子,语气很是愤恨,“赵德安竟然敢……敢做出这么不体面的事情,无论他是否贪污,我都得弹劾他!弹劾他!”

说罢,冷冷瞧着韩易之。

陈谕修操碎了心,心乱之余还要安抚他,便将他让到最前头,低声说:“茂和兄,何必与他计较,陛下知道了自然会给您一个交代。”

孙贯显然并不满意,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冷哼道:“陛下不必与我交代,只是朝堂有此叛乱之徒,我也无颜面对陛下。”

这时,向来沉默不语的韩易之,凉飕飕插了句话:“只怕没此人,也无颜面对陛下。”

“你!”孙贯气红了眼,指着他就要骂。

好在陈谕修眼疾手快,又将二人分开来,把孙贯让着往外面的偏殿走。这是一间专供大员们休息的偏房,常备着热茶和点心,一贯是只许内阁阁员进来的。

“偃卿,你不必哄我劝我,我为大堇效力三十余载,到老了反而颜面扫地,这口气,我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孙贯气得绷住脸,眼睛往别处瞪着,一副什么也不听的架势。

陈谕修见状,却一笑。

“茂和兄,正是因您为大堇效力三十余载,才不得不咽下这口气。”

孙贯不忿的眼珠陡然瞥向他,“哦?”

陈谕修坚定的目光透向大堇的未来,语气却轻飘飘的,似乎没什么份量。他轻道:“我大堇朝,还要仰仗您这样的老臣啊……”

……

从始至终,萧憬都没露面,只是让李胜去通传一声,将赵德安革职待查,又派遣御医好生照看孙贯的伤势,以昭示天子圣德。

虽不在当场,可孙贯与韩易之不合的消息,却以最快速度传到了天子耳中。

萧憬歪坐在书房内小榻上,身旁搁着一碟子桑葚。这是头茬儿下来的,味道还夹着些酸涩。

他懒懒地听齐柏抑扬顿挫的复述,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昨日与先生说得晚了些,闭上眼睛脑袋里也不安生,尽是君君臣臣的道道儿,又一大早从陈府赶过来,多走了许多路程,此刻正困得直阖眼皮。

改日还是坐轿吧……

正这么想着,就被叫回了神儿:“陛下,陛下……”

“啊?”萧憬愣怔地抬头,因没集中精神,声音略显有些不耐烦,吓得齐柏不敢笑了。

“陛下,您在听吗?”齐柏讪讪地试探问。

萧憬睁着无神的双眼,努力回忆了片刻,重复道:“孙贯与韩易之拌嘴,被先生拉出去了……然后呢?”

齐柏回话:“眼瞅着陈阁老与孙御史去了偏殿,韩侍郎竟然安抚赵德安去了。”

萧憬听罢一拧眉,“什么?”

孙贯与韩易之不睦已久。早先前朝首辅任春望当政,独揽生杀大权,坏事做尽,许多臣子便无奈投身王义敬一党中,孙贯与韩易之便是如此。

自从那个时候,两人便看彼此不对眼儿。

韩易之嫌弃孙贯不是翰林院出身,又仗着自己跻身内阁,自然百般不愿与之为伍。那时的孙贯官职不高,又看韩易之心高气傲,一派书生傲气,十分看不顺眼。于是早早结下了梁子。

如今二人都站在王党一派,气氛间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韩易之身在内阁却无实权,兵部的差事也不过是在陈谕修面前走个过场,眼见着自己失去重用,孙贯则日益得宠,自然更加怨恨。

可当着满朝文武去安抚一个犯忌讳的主事,实在有些不成体统。

“他韩侍郎是看不起孙贯,还是看不起我萧憬啊?”萧憬一下子火气就上来了,按着傻愣愣的齐柏,当奸臣骂,“他提拔的好官,给朕捅了这么大篓子,还丝毫不觉得自己有干系?”

齐柏一个劲儿点头附和,生怕一个表情不到位,被陛下抓住痛骂。

他当了萧憬这么多年撒气包,混得那叫一个眼明心亮。

“这下可好了,朕要重罚赵德安,还要不要问罪他韩易之?如若问罪了,又如何论处?”

萧憬说得面红耳赤,身子扭着坐正起来,一脚把榻下的靴子踢得老远。

“真会给朕出难题!”

眼见着飞来的靴子踉踉跄跄跌到脚下,齐柏瑟缩一下,挺拔结实的身板显得有些拘谨。

他诚惶诚恐地弯下腰,将靴子捡起来,捧在手上,屏着气道:“陛下,息怒……”

萧憬冷冷白了他一眼,刚想抬脚把另一只靴子也踹出去,便听见房门一声响。

人还没见到,话先传了过来。

“齐柏,扔地上。”

首辅大人不紧不慢地踱步过来,颇有些优哉游哉,口上吩咐齐柏,眼珠却一错不错地盯着榻上任性的天子。

萧憬见自己好容易耍回性子,拿最好欺负的软柿子出出气,却被先生逮了个正着,心里痛骂那几个奴婢没眼力见儿,看见陈元辅便不知自己主人是谁,一回也不曾通传过。

他一张脸红了个透彻,讪讪地缩了缩脚,佯装淡定地盘腿在榻上。

淡淡一句:“先生来了。”

实则早羞得抬不起头了。

齐柏举棋不定,在陈谕修冷冰冰的勒令眼神下,终于还是颤颤巍巍地松了手。

靴子当啷掉在地上,滚了几步。

“出去吧。”陈谕修从齐柏身边擦身而过,后者便一刻也不敢多待,俯身行礼后甚至没抬头看一眼萧憬,便退出去了。

在陛下身边伺候的近臣都知道,天子是一等一重要的,可陈谕修,是比天子还重要的。

萧憬眼睁睁瞧着这白眼狼一溜烟儿跑了,房中独留他与先生二人,便觉得有些不自在。

平日同床共枕,也不曾觉得什么,可此刻却觉得哪哪都不对劲。

他揪了揪龙袍,遮住自己的脚,眼瞅着陈谕修,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陈谕修见他闷闷的,心知他窘迫极了,却还是绷着张一成不变的脸,云淡风轻地亲手拾起那只靴子。

这双龙靴是承启元年赶制的,因得位突然,针工局便没提早准备,到了日子加紧置办出来,如今已经是第二年了。其上针脚粗陋,显得有些旧了。

萧憬见先生捧着自己的靴子认真瞧,耳朵红得将要滴血。他急得就要下榻来,被陈谕修一摆手,定在原地。

陈谕修捧着这靴子走上来,深深望了萧憬一眼,见他半垂着脑袋,不知在想什么。

萧憬以为先生多半要数落自己,于是咬着嘴唇不吭声。

他正思忖着要不要认错,却惊觉陈谕修身子一挪,抬眼间竟俯身下来,单膝跪在了地上。

萧憬吓得心一哆嗦,伸手便去扯他,“先生?”

陈谕修不为所动,一只细长的手拍了拍萧憬盘在一侧的膝头,没什么额外的神采。

萧憬暗自咬牙,扭扭捏捏地伸出了腿。

却听见陈谕修一笑。

萧憬的心霎时揪紧了。

“君珩,那只腿。”

陈谕修抬眼望着他,笑眯眯的。

萧憬这才意识到自己伸错了腿,赶紧换了另一只过去。陈谕修虚虚握住他的小腿,将那龙靴仔仔细细套好,之后又去穿另一只。

“先生,我自己来……”他虚虚推着陈谕修的肩头。

陈谕修仍不为所动,直到将两只靴子都穿好,才起了身,眼见着萧憬不敢抬头直视自己,顾自云淡风轻地扯开了话题。

“陛下近日在宫中多传出詈骂韩侍郎之言,据臣所察,在前朝似乎并未掀起多大的波澜。”

“韩侍郎对此,似乎没多大反应。”

萧憬怔怔听着,见陈谕修顾自走到一旁水盆架子上,洗了洗手,取过布巾擦手的宽大背影令他有种不真实感。

他时常会起疑,陈谕修与自己究竟是个什么关系。

于外,他是大堇新皇的宠臣,是权势滔天的帝师;于内,陈谕修似乎是萧憬这六年来最亲近信赖的人。不是父,不是兄,但却与他紧密相连着。

仅仅是这样注视着先生的背影,萧憬也会逐渐烧红了脸。这念头时常令他感到羞愧。

他赶紧把碟子里最后两颗桑葚塞到嘴里,纾缓心绪。

“看来,王义敬不在京城这段时日,王党内已然出现嫌隙。”陈谕修放下布巾走回来,才打断了萧憬出神的思绪。

萧憬掩饰般咳了咳,眼神极其不自然地瞟向一边,“依先生看,时机快要到了吗?”

陈谕修越走越近,没搭腔,却直直抵到萧憬身前,抬手捏上他的下巴。

萧憬吓得一抖,眨巴着眼睛,睫毛扑闪个不停,“先、先生?”

陈谕修眯了眯眼,忽而将和颜悦色尽数敛去。

“方才臣便想问,陛下唇上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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