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黄昏,清溪城门大开,弥罗的大队人马列队而入,重甲声整齐划一。
马上为首男子身材壮硕,鼻梁高突,五官浑如雕像,倏然勒马而立,手中长戟一指:“下等贱民,为何不跪?”
他说蹩脚的汉话,马下原有弥罗将领接待,闻言看他长戟所指,是以守将龚世安为首的南夷众兵将。众人一身破甲,有的负伤吊臂,有的脸裹粗布,都满眼风霜,却伫立一旁,如两侧利刃般高山。
龚世安冷笑:“我南夷士兵,只跪南夷主……”
“呵呵,”一个文官忙抢出,朝他作了个揖:“乡野莽夫,不懂规矩,赤将军莫怪。离城中路途尚远,沈大人早备下宴席,宛赞将军等候多时,要为众位接风洗尘,还请移步。”
那人却只盯着龚世安,长戟动也不动,深凹的眼眸射出冷意。
“赤多贡,”一个年轻男声道:“还耽误什么?”
那也是一口汉话,吐字甚清晰,声不如何重,却自有股矜贵,是从队伍中一辆八匹大马拉拽的奢华马车中传来。赤多贡闻言收戟,道声是。
兵卫连着马车渐远,车帘微掀,一女惊呼着道:“哎呀,果然如王子所说,这南夷山水凶恶,可人却如此,娇小。”
那声千娇百媚,汉话也和赤多贡差不离。龚世安面上傲气挂不住了,相比这些高大的弥罗兵将,南夷人确是瘦小孱弱,可他们输……
男子笑道:“汉人有句话,穷山恶水出刁民。虽娇小,却狡猾英武,多的是邪门玩意儿,你问赤多贡,杀了我们多少人。”
女子不以为然道:“那也是手下败将,王子亲自来这一趟,怎么不趁机给他们些威风瞧瞧?”
“我?我又不是宛赞,”声音和气地远去了:“我只来寻个故人……”
*
隔着大片苍茫密林,只余山风和鸟鸣,天边日散,渐挂了月。簌簌的草林中,无阕跌跌撞撞,眼前却愈发昏沉。
快了,上了小路便是七宝林,只等见了宫主……忽地他足下松叶一空,暗道不好,急运功,蓦地气血一涌——
“……哇宝印姐姐,今儿终于劫了票大——哎哟!”
小饼子话音未落,被一巴掌扇了后脑勺,一人粗声粗气道:“猪脑,说了多少遍,叫大当家的!快拉!”
松叶底一个两丈方圆的坑。围观八人各都戴鬼头面具,除督工的宝印,余下七人各牵开罗网四角,齐使出吃奶力气后拽。待她一声令下,绳绑粗木,那黑衣猪仔彻底悬空。
是劫了票“大”的,好沉的家伙,快把网撑破了。宝印从通道飘近,喂去匕首,沉声道:“要命的,交出值钱的东西!”
连着两声,对方动也不动,蜷成漆黑一团,网兜中散出浓郁铁锈味。宝印稍一迟疑,从侧身宝袋摸出火褶,吹燃了凑近。片刻后,“啊”地一声。
众人操杆捡棍围拢来,争相去看。只见那人发蓬乱,眸紧闭,唇干枯,看着岁数不大,见光的手掌、颊边却满是血痕,也不禁学她“啊”地一声。
有人肚子又“咕”地一声。宝印探了对方鼻息,收起匕首,推开面具,叹了一声:“抬过去,埋了吧。”
这世道,谁不曾见过几个死人?虽被砍得厉害,在此南夷、弥罗和元启交界小道,也不是头一回见了。
几人也只一惊便罢,都推开面具。
领头的宝印,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一身打满补丁的粗布衫,大把长发高束脑后,巴掌大的脸,薄肉覆骨,有些污脏,愈显两只黑眸闪闪有光。
余下有男有女,都是一般打扮,最小的不过七八岁。
“小谷子小饼子小包子小葱子给他挖个坑,小糕子小橘子再把这儿铺好,天黑了,快弄完下山去。”宝印指挥一通,自己燃了只大些的火把,蹲回猪仔身边。
扒了网,一眼便看到对方腰上挂了块牌子,刻的“阕”字,宝印不认得,只扯下放嘴边咬了咬,登时一喜,抿出只酒窝,又伸进他衣襟。
那其中最高的一个少年守在她身边,这时伸出手道:“我来。”
小豆子只比宝印小一岁,今年已比她高了。忽然也就成了大人,不肯再喊姐姐,还学人说男女有别。
宝印初闻便当他是想骑自己头上,说不听也就只有打一架。可即便被按了地,这犟驴就是不肯再叫,瞪着一双牛眼睛,像要和她拼个死活。宝印向来不吃这套,还是几个小的拉架,方觉太没大当家的风度,暂由他去了。
“那你可要摸仔细,袖口胸前靴子底,千万别漏了值钱的,好几日没开张……”
小豆子边沉沉嗯一声,边在对方胸口几个摸索。只摸出满手黏糊,待要摸他腰侧,忽觉一道劲风——
电光石火一瞬,宝印扑过他就地一滚,第二道风来瞬间,二人又已弹开,宝印足蹬树干,山猫般连翻数丈。只将小豆子放下,叫声“救人”,立刻探入宝袋,摸出物事闻风反射,同时足下连跃,一手一个,卷起小的便走。
她这一路轻身功夫敏快、连贯,任一个高手瞧了也要喝声彩,正又揽开两人,蓦闻惨叫:“鬼啊!”又几人齐叫:“放开小橘子!”
宝□□一紧。
那装死的猪仔转眼挪位,靠树而坐,一手小橘子,一手捂腹,见宝印脚一动,垂首低咳两声:“过来……她,死。”小橘子急得哇哇大哭:“宝印姐……大当家的救我,我怕鬼!”
此人蓬头垢面,满身腥血,虽声气虚弱,她却怎么也挣扎不出,岂不就跟鬼差不多?
“……不怕,不是鬼,”宝印在两丈外定住身,虽看不清相貌,听声却也不比他们大几岁,盯住那人低垂的头,眯起眼来:“喂,你中了我的百虫钻心散,想活命,放人!”
那人不语。
小豆子重拾武器立于她身侧,沉声道:“百虫钻心散是以百种毒虫炼的剧毒,没有宝印的独门解药,一个时辰就会七窍流血而死,还不放人?”
夜光下需细看,那人虽躲去了宝印射出黑箭,却果真满身、满脸都沾了细细金末。
周遭几少年本惊魂未定,闻言都大喜:“不错,一命换一命!”
“大不了我们不动你了!”
“我们好心埋你,你倒恩将仇报!”
那人闻言全不兴奋,亦不恐惧,只又沉沉咳嗽:“替我,办事,不伤,性命。”
竟不怕死?宝印怪道:“什么事?”
“送信。”
“哪儿?”
“七宝……林。”
宝印一怔。
“七宝林?……你是人是鬼?!”
南夷山林环绕,七宝林更乃“鬼林”,传闻其中只有猛兽,野人,山鬼,吃人不吐骨头。
她们在此扮鬼谋财已有三个月,想偷摸离去却落单者,大都愿破财免灾,可不就是相中地利,连她看天一黑,也要快快下山。
然话一出口,神色顿恼。
因正两“军”对阵,那猪仔嘴角似微一动,似觉好笑,平白将她看低了。只因难言语,他没等宝印发作,轻咳道:“……你轻功,好,或比我,快。”
这一来,宝印又颇得意。小豆子又上前一步,喝道:“七宝林瘴气密布,只能住鬼,岂是我们能去的?你耍什么花招?”
“宝印姐姐不要去!”小橘子又颤着声叫。
小豆子要挡在宝印身前,宝印反手将他拦后,正色道:“你是什么人?”
他没说话,稍弓起腿,一手在靴边摸索。
宝印目不转睛防备他动作。
且不说他是人是鬼,他身上这伤必是结了仇,怎好随便答应替他办事?他受了重伤却还能躲过她的小箭,连他都不是对手,她……怕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可该怎么把小橘子弄回来?
心中诸多疑问,碍于小橘子这胆小鬼在人家手里,不敢轻举妄动,忽地一物破空飞来,这回她还未躲过,东西先入怀内。
“……事成,再给,五百两。”那人道。
不是暗器,是一锭金!
又一咬,货真价实!
可恶,这么大,方才竟未摸出!
宝印一见钱眼就开,又见他这手弹指功,当即拱手扬声:“好汉,你先放了小橘子,有事好商量!”
对方盯着她,仿佛探究,却仍挟着人:“……十万,火急,应了,说路,不应,同死。”
还没说话,小橘子又哇哇大哭。
小豆子大怒:“我们怎知你说话算不算话?先放人。”
那人微阖目,不欲多说。
宝□□中亦怒,那人又道:“你,非我,对手。”
众人面面相觑。
宝印暗咬牙,黑眼珠子从此人身上转到眼泪汪汪的小橘子身上,又转了回去,好似沉了:“我应了,说。”
小豆子急道:“宝印!”
“最多,等到酉时,”那人抬眼,眸中映出闪动火光:“办事,不伤人。误事……”
“嘶——嘶——”
“嘎——嘎——”
七宝林越走越深,已无明路,只剩一支火把不断向东。
“……药,含口,避瘴……向东,翻山,七宝林,听水,向崖底,七宝瀑布……到瀑底,最大岩石,把圆块,左拧四,右拧三。”
“暗道,两口,依旧向东……拿你偷走,令牌,找……宫主,都在信里,你,不看……不找,别人,事关,生死……你脚程,至多未时,届时,放信,我放人。多谢。”
“多谢?狗东西,臭结巴,话也说不清楚,倒会使唤人。”巨大虬结的树丛间,一道瘦弱的身影不住飞奔,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还是打了个寒战。
她是大当家的,自诩见惯了风雨,天不怕地不怕,可也有些怕鬼。
虽听林中有人,又真有药避了瘴气,然偌大树林高如巨,入夜黑沉,四周鸟鸣如索命夜枭,唯一的火把便似鬼灯,要把暗夜藏着的无数眼睛引来。
想那野人猛兽来了尚可上树,鬼却没有影子,看不见,摸不着,不听人说话……
“……哎!大哥哥当时若肯多留半日,再教我几套手脚功夫,今日便不必受人所迫了!他那般厉害,却难道小瞧我,让我只能逃——哎哟。”
脚下一滑,身子蓦地下坠。宝印足下急急两踢,荡开半丈,一条腿弯挂在树干。
就在两丈外的大树根下,一条从未见过的、脖子粗细的大蟒,正盘着身,朝她悠然地吐着信。
宝印缓慢吞咽一记,倒挂着荡了两个来回,挥舞着火把驱走那猩红大口,好歹拉住近处一根藤蔓,借力一翻,连连跃开三丈。
待出身冷汗,才敢“啊”地喊一声——
“宝印啊宝印,大哥哥救你性命,你却恩将仇报,这不就遭报应了?鸟儿翅膀硬了自能飞,枉你是大当家的,你只会求人办事?”
一想起那抹雪白,阴森鬼林仿佛霎时又明亮几分,肚中亦煨了碗热汤似的。宝印又朝东蹦去。
“……哪里来的鬼,那人不是说了没鬼?鬼又有什么好怕?柳婆婆说,鬼不及人可怕。柳婆婆也成了鬼,可不曾害过你。”
“饿肚子才可怕呢,你没听小饼子的肚子又咕咕叫,还有五百两银子呢!”
“一两银子够买多少米面,四个月不愁吃喝,还能去荟萃楼下顿馆子,肉包子,大肘子,烤羊腿……小糕子的裤子破了,屁股蛋露了出来,也该给她买件新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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