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封的堤坝一旦出现裂痕,汹涌的情感便再也无法阻挡。那个夜晚,桑沐抱着那个微缩的“庇护所”模型,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里无声地哭了很久。泪水滚烫,冲刷着积年的冰霜,也带来一种近乎虚脱的茫然和……恐惧。
是的,恐惧。
纪远之的“看见”太过精准,那份礼物蕴含的理解太过沉重,那份被接住的渴望太过真实。这如同在黑暗冰原上点燃了一把熊熊篝火,温暖得令人心颤,却也明亮得让她无处遁形。长久以来,她用“麻木”构筑的坚硬外壳,在这一刻显得如此脆弱不堪。她习惯了冰冷,习惯了失望,习惯了将自己缩在安全的壳里,不期待,不索取,也就不会受伤。
但纪远之的炽热,像一把钥匙,强行撬开了那扇紧闭的门,让光透了进来。光固然温暖,却也让她看清了自己内部那片荒芜、伤痕累累的废墟。
这感觉,比持续的寒冷更让她恐慌。她害怕这光只是昙花一现,害怕自己一旦习惯了温暖,当它熄灭时,会坠入更深的、无法承受的寒冷深渊。
她更害怕,自己这副残破的灵魂,根本无力承载这样一份厚重的情感,最终只会辜负对方,也让自己再次粉身碎骨。
第二天,桑沐罕见地迟到了。她戴着墨镜,脸色苍白,嘴唇紧抿,周身散发着比以往更甚的冰冷疏离气息。
她没有去青墨,而是直接回了公司,将自己埋入一堆与金鼎项目无关的繁杂报表中。她需要距离,需要重新筑起那道摇摇欲坠的防线。
纪远之的电话打来时,她看着屏幕上跳动的名字,手指悬在空中,久久没有按下接听键。铃声固执地响了很久,最终归于沉寂。一条信息紧随其后跳了出来:
「模型还喜欢吗?」
过了许久,不见回复,又发了一条:
「今天下午和结构师对接口方案,两点。」
公事公办,仿佛昨夜那个刻着“安稳之地”的礼物只是寻常的工作交流。
桑沐盯着那条信息,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冰冷地敲下回复:
「收到。下午准时到。」
同样简洁,不带任何私人色彩。她将那承载了太多情绪波动的模型,小心地装回盒子,放进了办公桌最底层的抽屉深处,仿佛这样就能将昨夜失控的自己一同封存。
下午,青墨设计会议室。
桑沐准时出现,妆容精致,衣着妥帖,神情是近乎刻板的平静。她全程专注地听着结构工程师的讲解,偶尔提出几个关键的技术问题,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只是她的目光,始终避免与坐在主位的纪远之正面接触。
纪远之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异常。那份刻意维持的、比以往更甚的冰冷和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屏障。
他看着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侧脸,看着她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看着她偶尔低头时,眼睫下快速掠过的一丝细碎的疲惫和……脆弱?
他的目光沉了沉,昨夜那个抱着模型无声落泪的影子,和眼前这个仿佛武装到牙齿的冰冷分析师,在他脑海中重叠。
会议结束,众人散去。桑沐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动作快得像要逃离。
“桑沐。”纪远之叫住了她。
她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背影僵硬。
纪远之走到她面前,低头看着她,声音不自觉洩露了关切:“你脸色不太好。昨晚……没休息好?” 他没有提模型,只是用一个看似寻常的关心作为试探。
桑沐的心猛地一缩。她强迫自己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嘴角甚至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还好,谢谢纪总关心。” 眼神却像蒙着一层冰潭,将所有的情绪都牢牢锁死。
就在这时,苏雯端着一杯咖啡笑盈盈地走了进来:“远之,你要的咖啡。”
她自然地站到纪远之身边,将咖啡递给他,目光扫过桑沐时,带着一丝胜利者的审视和淡淡的优越感。“桑分析师也在?正好,我刚拿到一份关于核心筒风洞试验的初步报告,有几个金融安全角度的参数想跟你探讨一下,方便吗?”
她的姿态亲昵自然,仿佛她和纪远之之间有着桑沐无法插足的默契。桑沐看着苏雯站在纪远之身边那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看着纪远之接过咖啡时那习以为常的姿态,昨夜那份汹涌的暖流被冰封得更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尖锐的刺痛和更沉钝的僵滯。
“抱歉苏小姐,我公司还有个紧急会议。”桑沐的声音异常冷瑟,“参数问题,邮件发我即可。” 她说完,不再看任何人,径直绕过他们,快步离开了会议室。她的背影挺得笔直,步伐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仓皇。
纪远之看着她几乎是落荒而逃的背影,眉头深深皱起。他手中的咖啡杯散发着袅袅热气,却驱不散他心头的烦闷。苏雯的突然出现和刻意的亲近,显然刺激到了桑沐。
“她怎么了?怪怪的。”苏雯看着桑沐消失的方向,状似随意地问,语气里带着一丝轻慢。
纪远之没有回答,只是将咖啡杯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深邃难辨。
接下来的几天,桑沐彻底开启了“退避”模式。
她以公司内部事务繁忙为由,减少了去青墨的频率。必须参加的会议,她只坐在最角落,发言精简到极致,目光低垂,避免与纪远之有任何眼神接触。
纪远之的电话,她要么不接,要么接通后三言两语以工作为由挂断。他发来的信息,除了必要的工作沟通,她一概不回。
她像一只受惊的蜗牛,用最快的速度缩回了自己坚硬的壳里,并且用冷漠和疏离,在壳外又加筑了一道荆棘丛生的围墙。
纪远之感受到了她强烈的抗拒。他试图在午餐时间“偶遇”,只是寒暄不到两句,桑沐又以工作繁忙为由离场;他试图在停车场等她,她会绕道从另一个出口离开。她的退避如此决绝,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自我保护。
纪远之的耐心在一点点消耗,随之而来的是被拒绝的烦躁和不解。他不懂,那一晚显露了脆弱的她,为什么仅仅过了一夜,就变得如此疏离,甚至避之不及?他想问,想解释,想让她明白自己那份礼物的分量。但她的冷漠和距离,让这份努力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难道……他做错了什么?还是……他误解了什么?
就在纪远之被桑沐的冷漠搞得心烦意乱时,青墨工作室遭遇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
一份署名“业内知情人士”的匿名举报信,同时发给了几个重要的行业媒体和青墨的几个核心客户。信中指控青墨设计在“金鼎国际金融中心”项目中,涉嫌抄袭国外某知名事务所三年前一个未公开的获奖概念方案,并附上了几张模糊但关键特征点高度相似的图纸对比。
剽窃!这对于视原创为生命的纪远之和青墨来说,无异于釜底抽薪的致命打击!消息迅速发酵,质疑声四起。客户打来问责电话,媒体要求回应,工作室内部也人心惶惶。
纪远之震怒。他召集核心团队,包括苏雯和暂时被叫回来的桑沐,紧急开会应对。
会议室气氛凝重。纪远之脸色铁青,眼神凌厉地扫过每一个人:“谁能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那份未公开的方案,为什么会和我们核心筒的流线设计有重合点?”
苏雯率先开口,语气凝重:“远之,现在不是追究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澄清!我们必须拿出强有力的证据证明我们的独立原创性!我建议立刻启动内部彻查,同时联系律师发律师函,控告对方诽谤!”
她的建议专业且果断,团队其他成员也纷纷附和,讨论着公关策略和法律手段。
桑沐坐在角落,眉头微蹙。她不懂建筑设计,但她懂逻辑,懂风险,更懂……人心。
匿名举报,时机精准,目标明确,且手段阴险。这不像是单纯的竞争对手行为,更像是……内部有人泄密,并精准地利用了某个设计思路上的巧合或借鉴点进行构陷。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在场每一个人的表情和反应。最终,她的目光落在了苏雯身上。
苏雯表现得太过急切,太过“完美”地扮演着忠诚和危机处理专家的角色。
而且……桑沐的指尖在平板电脑上快速滑动,调出之前项目组共享的设计过程稿存档记录。她记得,大约一个月前,苏雯曾以“寻找灵感参考”为由,申请调阅过一批封存的、包含大量国外经典案例的资料库,其中就包括举报信中提到的那个事务所的早期公开作品集。时间点,太巧合了。
一个模糊的猜测在她心中形成。但,没有证据。
会议在紧张的气氛中结束。纪远之被媒体和客户的电话缠住,暂时脱不开身。桑沐默默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就在她走到门口时,苏雯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一丝刻意压低的、只有两人能听清的冷意:
“桑小姐,这种专业设计上的纠纷,外行还是少掺和的好。别以为帮远之解决过一次小麻烦,就真能插手所有事了。设计界的水,比你想象得深。别给远之添乱了,他够烦的了。”
这话语里的轻蔑、警告和隐隐的敌意毫不掩饰。桑沐的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苏雯这是在敲打她,也是在宣示她对纪远之和这个专业领域的“主权”。
桑沐没有回应,径直离开了。
回到公司,桑沐没有立刻投入工作。她坐在电脑前,看着屏幕上关于青墨剽窃风波的零星报道,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纪远之那双被愤怒和压力熬得通红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
她想起了徐家明事件时,他毫不犹豫的信任;想起了他深夜的陪伴,那份打开心结的技术报告,他亲手制作的、刻着她心之所向的模型……
一股强烈的冲动涌上心头。她不能帮他证明设计原创性,但她或许可以帮他找出那个在背后捅刀子的人!这不仅仅是还他一份人情,更是……她无法眼睁睁看着他陷入泥潭,而自己却因为可笑的恐惧而袖手旁观!
桑沐深吸一口气,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她关掉网页,打开了一个特殊的加密程序。她要利用自己的专长——数据分析、信息追踪和风险溯源——在浩瀚的网络和数据海洋中,寻找那个匿名举报者的蛛丝马迹!
接下来的两天,桑沐像利用一切工作间隙,抽丝剥茧。她追踪匿名邮件的发送路径,分析举报信中图片的元数据信息,比对举报信中提到的“相似点”与青墨设计稿的版本迭代记录……
终于,在一个关键线索上取得了突破!她看着屏幕上拼凑出的证据链,感到一阵寒意。苏雯为什么要这么做?嫉妒?为了打击纪远之让他依赖自己?还是……有更深的利益纠葛?
就在此时,纪远之的电话打了过来。他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疲惫,甚至带着一丝沙哑的怒意:“桑沐,你在哪?现在方便来我工作室一趟吗?有急事。”
桑沐的心猛地一跳。他知道了?还是……苏雯又做了什么?
她立刻赶了过去。推开纪远之办公室的门,里面气氛压抑。纪远之背对着门站在落地窗前,背影透着沉重的疲惫和压抑的怒火。苏雯则坐在沙发上,眼眶微红,脸上带着委屈和愤怒。
看到桑沐进来,苏雯猛地站起身,指着她,声音带着哭腔和指控:“远之!就是她!我查到了!就是她利用黑客手段入侵了我们的内部服务器,篡改了设计稿的时间戳!她想栽赃给我!因为她嫉妒!嫉妒我和你的关系!她想毁了青墨,毁了你!”
恶人先告状!苏雯竟然抢先一步,将脏水泼到了桑沐身上!而且,她显然知道桑沐在查她,甚至可能故意留下了误导性的线索!
纪远之缓缓转过身,他的眼睛布满血丝,目光深重地落在她身上,那眼神里有震惊,有失望,有被背叛的痛楚,还有……深深的疲惫。
“桑沐,”他的声音低沉得可怕,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千斤重向他砸來,“苏雯提交的证据显示,过去48小时内,有来自你公司IP的异常访问记录,试图篡改我们的核心设计稿存档日志。对此,你有什么解释?”
巨大的冤屈和如坠冰窖的失望,海啸般向桑沐袭来。
她看着纪远之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怀疑,看着苏雯脸上那虚伪的委屈和眼底一闪而过的得意,一股久远的麻木感瞬间席卷全身,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甚。
她耗费心力,顶着恐惧去帮他,换来的却是最尖锐的怀疑和最恶毒的构陷。
心湖里昨夜刚刚融化的那点暖意,再次被冻结成更坚硬的寒冰,甚至带着裂痕的痛楚。
桑沐挺直了脊背,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她看着纪远之,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她轻轻地、清晰地开口,声音没有任何波澜,却像淬了毒的冰针:
“纪总既然已经相信了苏小姐的证据,还需要我解释什么?”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苏雯,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近乎嘲弄的弧度。
“也对。她才是你的‘看见’,而我,只是你的‘分析师’。在你眼里,分析师再如何,也抵不上一个能替你‘看见’的人,不是吗?”
她将平板电脑放在桌上,屏幕显示着她整理的完整证据链:
"原始访问日志在37号文件夹,图片元数据分析在153号文档。祝你们……找到真正该找的人。"
门在身后轻轻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的一切声音。桑沐仰起头,用力呼吸,却感觉吸进的每一口空气都带着冰碴,割得肺腑生疼。
她终究,还是不该期待。不该让那冰层裂开缝隙。
太疼了。
她缓缓抬起手,捂住了眼睛。指缝间,一片干涩。连眼泪,都再次被冻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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