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到了唐乐要离开的日子。
她甚至没带行李箱,只是和离开时一样,背了个双肩包。
自从来到这个城市,唐乐就没有离开过来。如今暂离几天,竟然有些不舍。
来到这里,她坐了很久的汽车。那时还是夏天,车上有各种味道,冷气很小,而汽油味很浓。十七岁的唐乐紧闭着眼靠着椅背,手里还攥着一个塑料袋,生怕自己会吐出来。
不过现在,她有钱买得起一张火车票了。
从市里辗转到小县城,双脚踩在熟悉又陌生的地面上,天已经黑了,冷风呼啸,像是恐怖片中的场景。
唐乐打车到大伯家,看着此时破旧的居民楼,一步一步走上去,敲门。
“谁啊?”屋里一个年轻男声叫嚷着来开门,很不耐烦的样子。
唐斌打开门,低头看着门前的陌生女人,“你找谁啊?”
唐乐摘下帽子,看着这个表弟。
唐斌在脑海深处找出了关于这个表姐的记忆,他伸手指着唐乐,“唐乐!”
“是我。”她点点头,“你爸呢?”
“进来吧,屋里呢。”唐斌转身进门,冲着厨房里正在洗碗的人说,“妈,唐乐来了。”
唐乐再次踏进这个屋子,看着走来的大娘,她比以前老了。
“哎呦喂,老唐,快来看看你侄女回来了。”她在围裙上擦着手,慢慢打量唐乐。
唐永德穿着棉拖鞋从卧室里出来,果然看到客厅里站着一个人,他想装得和蔼,却发现在面对唐乐时,发现她和从前有了某种他说不清的变化。于是,在他脸上,出现了有些奇怪的表情。
“唐乐回来了,”他引着唐乐来到沙发,“坐坐坐,吃饭了没啊,让你大娘给你热点饭。”
“不用了,我吃过了。”唐乐把帽子挂在包上,羽绒服没脱,在沙发一角坐下。
唐永德一瞪唐斌,“愣着干嘛,去给你姐倒点水,一天天就知道碍眼。”
说完后他笑着问唐乐,“唐乐啊,你这些年去哪儿了啊,看你过得还不错嘛。”
唐乐当年离开时,没有手机,完全像是失踪了一样。是几天后,唐斌的姐姐唐诗意在□□上联系到了唐乐。不过一直以来,唐乐都没有透露过自己到底在哪儿,就连联系唐家人的电话号码都不会显示地址。
唐斌把杯子放在唐乐面前的茶几上,坐在一旁,略带好奇地看着她。
“你这手机不错嘛。”他看着唐乐口袋露出的手机logo说,眼中是渴望的情绪,“爸,我跟你说的就是这牌子。”
“是吗?”唐永德喝了口茶,“想要就自己攒钱买去,多大的人了,还跟我要钱,你看看你乐乐姐,自己都能养活自己。”
唐乐始终没说话,事实上,她也没什么想说的。
“唐乐啊,明天上午呢,先去你奶奶原先的坟地,聚集我们唐家子孙,把她请出来,再移到新坟。第二天呢,就在那条街上,我安排了二十桌,邻里乡亲都来吃席,你肯定都不认识了,到时候我挨个给你介绍。”
“今晚,我是来送东西的。”唐乐拉开背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一个信封放在茶几上,“饭我就不吃了,明天事情办完我就走了。”
唐永德眼睛从信封上离开,说话时故意带了点语气,好像真的不舍得唐乐离开,“这么急啊,好不容易回来一次,怎么不多呆两天。”
“我只请了两天假,不然就要扣钱了。”
“哦,那确实,工作可不能耽误。”唐永德装作善解人意的样子,其实是这些年他旁敲侧击过很多次,但从没能问出来唐乐的具体工作和住处,“那我也就不多留你了,明天在你奶奶坟上多磕几个头,这些年,她肯定想你呢。”
唐乐移开脸,看着电视机旁的绿植说:“我知道了。”
“这就对了嘛。”唐永德点点头,“怎么样,在那边有没有合适的对象啊,咱们小区有几户人家家里都有刚工作的男孩,明天抽空让你大伯娘帮你介绍介绍啊。”
唐乐闻言嗤笑了一声,像是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话,她终于转过头,看着唐永德有些油腻的脸,一道道皱纹组成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大伯,你难道忘了吗?”
唐永德有些没明白她的话。
唐斌此时一脸无语走过去,在唐永德耳边说了几个字。
他脸上露出有些尴尬嫌弃的表情,“哦哦,那就算了吧。”
唐乐把包收拾好,站起来,“东西送到了,我先走了,明天早上我会准时到的。”
唐永德拿着扇子指指门口,对唐斌说:“去送送你表姐。”
唐乐走出单元楼,深吸一口气,终于不那么窒息了。她戴上帽子,向自己预约的住处走去。
风依旧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像是要把她单薄的身子吹走。
房子里,唐斌打开纸包,“嚯,不少嘛。”
唐永德拍他一下,把钱拿了过去,“这丫头在哪儿、干什么,一直守得严严实实的,估计是过上好日子了。”
唐永德妻子走过来,“跟以前真是不一样了,女大十八变真不骗人,你看看,你这侄女一看就不是没钱的样子。”
唐斌在一旁也添油加醋,“是啊爸,她那手机可是新款,不便宜呢。”
“我知道,”唐永德有些烦躁,拿出烟盒点燃一支烟,“我又不知道她现在干什么,谁知道她一个连高中学历都没的人能干点什么。”
“爸,你得想办法把她留下!”唐斌坐下来,有些着急,“就算她是同性恋也得把她留下来,这次她走了下次可不知道什么理由才能让她回来。”
唐永德若有所思地抽着烟,转头跟妻子说:“明天你看紧她,抽空让她跟那几个男孩见见面、说说话,我就不信了,什么同性恋,我们老唐家从没这样的人!管她什么恋,都得给我乖乖结婚。”
-
第二天早晨,唐乐来到了老房子附近,那里比以前更破旧了,是没有被拆迁覆盖到的老城区。
她想到了小时候,跟奶奶一起住的日子。
那是一个,有些剽悍的女人。她个子很小,身体看起来也瘦弱,但是骂起人来一口气可以说很多话。很久以前她的头发就白了,但她从来不染。眼睛总是眯成一条缝,看起来总让人畏惧,唐乐不敢看她的眼睛,害怕从中看到任何嫌弃的目光,她已经被很多人嫌了。
在唐乐的记忆里,她总是穿着一身深色碎花衣服,常常躬着身干活,走在路上也记挂着路边的塑料瓶。也许是劳动太多,后面她已经没办法直起腰了,一辈子都只能弯着腰干活,最后弯着腰死。
那个人好像一直在说话,她总是说:“都是你那不负责任的爹妈,才让我一把年纪还拉扯一个孩子。”
她很少给唐乐买什么东西,唐乐的衣服书包一直都是其他人用剩下的,总是说这里要花钱、那里也要花钱,要给她交书费、交学杂费。
但是在生日那天,她会得到一颗鸡蛋。
唐乐抿着嘴巴,有些紧张地看着她把鸡蛋塞到自己手里,这个时候她会凑得很近,用有些骇人的眼睛盯着唐乐,“别被别人抢走了,知不知道!”
“知、知道。”小豆芽唐乐说。
她没好气地挥挥手:“去上学吧。”
“哦。”她吸吸鼻涕,把鸡蛋攥在手心,一转身跑了出去。
她跑得很快,脚下的旧鞋底子很薄,跑起来有些硌脚,但她还是跑得很快,气喘吁吁来到没有人的路上,蹲在墙边,用袖子擦擦脸上的汗。
这时天气还很冷,她呼出的气呵在鸡蛋上。鸡蛋已经有些凉了,唐乐就蹲在那里,把壳剥掉,露出莹润的蛋白。
凉了的鸡蛋吃起来有一点腥味,但唐乐不在乎,她也不能在乎。
吃完鸡蛋后,抹抹嘴,背着书包往学校走。
那就是小学时期的唐乐,生日的一天。
如今23岁的唐乐更加理智,回想起过往的生活,没法单纯地说她是好还是不好。
人太复杂了,没法说清楚。
也许当年的她对于这个老人,只是一个负担,是儿女的债。
唐乐还是很感激,那个时候有人给她一口饭吃,一个去处。
所以,这次她回来了。
仅仅是为了这个养育过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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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过早饭后,唐乐来到大伯家,等待着一起出发。
有一些亲戚看着唐乐,小声交谈,指指点点。
“这姑娘谁啊,看着有点眼熟。”
“这是永行那个大姑娘吧?”
“都这么大了?怎么也没见过啊。”
“不是说当年永行死了以后,她就从永德家跑出去了吗,这么多年也没见过,怎么这时候回来了。”
“估计是为了她奶奶吧,当年没人养,全靠老婆子把她拉扯大。”
唐乐坐在不起眼处,低头看着手机。其实没有新消息,只是不想和这里的人有任何交流。
过了一会儿,人齐了,唐永德组织人到楼下坐车,一起去老坟。
坟前的草很高了,唐乐站在边边,看着唐永德和唐斌几个男人跪在最前面,一边哭一边说。
“妈,你看谁来看你了,是唐乐啊。”唐永德对着小土包说,然后向唐乐站的位置招手,其他人为唐乐让出了一条路。
唐乐走上前去,跪下,喊了一声“奶奶”。
唐永德发出更大的哭声,说着儿子不孝等等话。身边的亲戚们还在拉着他,不要让他太过伤心。
唐乐低垂着头,看到手下这片土地,棕黄色的土壤、干裂开来,像奶奶的肤色和她因为长期干活而变得粗糙的手。她长在这里,也埋葬在这里。可惜,死后也不得安生。
唐乐安静地跪在那里,听着身边人的哭喊,像是要惊天动地,让所有人感受到他的悲伤。
真是虚伪。
恶心。
老太太生前一直靠低保和捡垃圾为生,这个此刻这么孝顺的儿子从来都是不管不问。大人真是恶心,死后倒显出“真心”了。
唐乐木然地等待这场表演的结束。
之后几个年轻男人上前来,开始挖土。很快,深色的土壤见到天光,一个黑色盒子被唐永德捧出来。
一路上,唐永德都在捧着盒子哭,嘴里滔滔不绝是自己的不孝。
披着白布的卡车要沿着这里转一圈,人们蹲在车后厢上,只有唐乐抬头看着周围的一切。
突然旁边一个不知道是谁的妇人用胳膊戳了戳她,“你这姑娘,实在没眼泪也得喊两声装一下,别发呆了,别人瞧见了该笑话你不孝顺了。”
唐乐却有点想笑了。
多么可笑,一个人的孝顺是由此时的哭声衡量的。这么多人都在哭着喊着,可唐乐没感觉到他们的一点真心。
由唐永德和唐斌站在最前面,将装着骨灰的小盒子放入新的暗无天日中。
仪式结束,悲伤瞬间消失。
在新坟地的土地里,摆了几张桌子,今天会在这里简单地做点东西,让亲戚朋友一起吃饭。
“唐乐,走,跟我坐到那桌上,都是关系近的亲戚,我给你介绍介绍。”大娘走过来伸手想要拉着唐乐,唐乐后退一步,她的手落空。
“大娘,我先去上个厕所,你们先吃吧。”唐乐捂着肚子说。
“那行吧,你赶紧过来啊。”
“嗯。”
唐乐转身往外走去,在里边的唐永德看妻子一个人走过来,“唐乐呢,不是让她过来吗?”
“她去上厕所了。”
唐永德留了个心眼,“你看见她进厕所了没?”
“这我怎么知道,她上厕所我还要跟着啊。”
“不行,你去厕所找找她,这小姑娘不是第一次跑了。”
“至于吗?”
“你快去,别吃了。”
她站起身,走到外面的厕所,这时里面走出一个人,她拉住那人问:“里边还有人没?”
“没啊,里边就我一个人。”
“坏了。”
她急忙跑过去,走到唐永德跟前说,“她真跑了。”
唐永德一脸怒气,放下筷子,拍了拍此时埋头吃饭的唐斌,低声说:“别吃了,去找你表姐去,别让她走。”
“哦哦。”唐斌站起来喊了几个年轻人,一起往外跑。
唐乐出来后沿着路边走,这里是一条马路,路上的车不多。
不知什么时候,空中飘起了小雨滴,夹杂着雪点一起落下,随着唐乐的跑动落在她的睫毛上。一滴滴泪珠甩在空中,似一道弧线,融在雨点中,消失不见。
唐乐看着乡间的一条条土路,那构成了她童年的风景。回来之前不抱有什么期望,但为什么现在还会难受,还是想要流泪。
她一边走一边回头看,突然看见几个人往外跑,她认出了带头的唐斌,趁着他没看到自己时,躲在了牌子后面。
一辆公交路过,唐乐跑过去伸手拦停,上了公交。
她坐在后座,拉开帘子从缝隙回头看,那几个人还像无头苍蝇一样转来转去。
不能留在这里,唐乐知道,中国这么大,她想去哪里都可以,唯独这里是她必须离开的地方。
可以用微信、电话联络,但是不能见面。可以借钱给他们,但是不能回来。
这是这些年来唐乐一直遵守的原则。
因为她清楚,只有离开这里,她才能过属于自己的人生,属于唐乐的人生。
凉风从车窗倒灌,唐乐拉上窗户,在座位上坐好,手机传来一条提示音,是李然。
【怎么了?】
唐乐此时才发现,也许是刚才太急,误触了屏幕发了消息过去。
【没事,手机在口袋里误触了】
【OK,等你回来了,我请你吃饭,你有什么想吃的吗?】
唐乐吹头看着那条消息,【什么都行】
【李然,我已经在回去的路上了,明天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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